作者/果果
01
吴家庄水库旁边，有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落成的房子，里边住着一位老人。
老人姓吴，人称老吴，已经七十岁了。
老吴独居已经十年了，晚年生活有点凄凉。他一辈子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孩子。
前妻被他打跑了，后边的老伴也住在儿子家，很多年没回来了。
年轻时候的老吴人高马大，脾气暴躁，爱喝酒，爱抽烟，爱跟人吵架；现在上了年纪，没那么大力气跟人吵架了，老婆孩子也不回来。
隔壁邻居叫麻六，是个残疾人。年轻的时候麻六也是个俊朗青年，后来出了一次事故，残了一条腿，到现在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因为腿脚不好，麻六直到四十岁才娶回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就这一点，足够老吴羡慕。
麻六比老吴小三岁，娶了媳妇之后生了个孩子，如今也老大不小了。
没地方去的老吴就喜欢跟麻六坐在一起吹牛，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怎样怎样。
对此，麻六也不嫌弃，因为他也没什么朋友。
年轻的时候好与不好都过去了，人得往前看，往前走，麻六劝过老吴，让他改一改脾气，哪怕少喝点酒，少抽支烟，跟老婆孩子缓和一下关系。
老吴跟前妻生的是个女儿，据说已经远嫁到外省，根本就指望不上。即便是能联系上，大女儿也不会管老吴。
跟后来的老伴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在北京打工；儿子在上海打工。
年轻时候的老吴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些年腿脚不大好了，加上抽烟喝酒，人都快废了。
年纪越大，他越是喜欢热闹的生活。他也想去跟老婆孩子一起生活，但是他们都不欢迎他。
摆了一辈子臭脸，早就成了万人嫌。好在他还有一座老房子，不然都不知道住到哪里。
老吴除了跟麻六聊天喝酒，就是喜欢赶集。
农村五天一个集，每个镇上的集日子又不一样，核算下来，几乎每天都有。
去赶集，一是看看热闹的人群，二是去买酒。因为钱不多，老吴只能买些劣质的白酒，就那也喝得开心，喝得高兴。
下酒菜没什么特别的，一般都是花生米，偶尔也买上一点肉。
年轻的时候，酱牛肉，猪头肉，猪蹄，猪尾巴，羊杂，烧鸡，他什么都吃，现在是很少吃了。不是不喜欢吃，换了胃口，而是没钱。
儿子女儿尽管不回来，每个月也会给他几百块钱，算是尽孝。
宁愿给钱，他们也不愿意回来看他一眼，省得添堵。
老吴手里的钱不多，花的时候就更是精打细算，有时候也到麻六家去蹭饭。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日子也就凑合过了。
两个星期之前，麻六的儿子结婚了，办完婚礼就回城了。没几天，把麻六两口子也接走了。
老吴这回彻底成了孤家寡人，连麻六这个朋友也失去了。
他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管不了，哪还有管邻居的道理。
那以后，老吴觉得日子异常艰难。日子不好过，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孤独。
傲娇了一辈子的老吴，即便是到了这步田地，也不愿意低声下气请求孩子们给自己养老。
他是老子，哪有向孩子低头的道理？不存在。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
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熬吧，日子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有了大把的时间，实在没事干，他把自己大半辈子反思了一遍。
说到底自己就是个普通男人，有什么可傲娇的呢？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条件也不好，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挖过河，拉过煤，卖过烧饼，做过月饼，去食堂给人炒过大锅菜，说白了就是挣了点钱。
男人挣钱养家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不过，放到老吴这里可就不一样了。
他拿的是工资，是现金；老婆在家里种地，在家里喂鸡喂猪，跟他不是一个档次。
现在回头来看，老婆对这个家的贡献也不小，可那会儿不知道怎么了，跟着了魔一样，就觉得自己不得了，全家都靠他一个人活着。
现在好了，大家都不靠他活着了，当然，也不要他了。
好在孩子们还有良心，每个月还给一些养老钱。
老吴属于那种，说话难听，还是个犟驴的人。好像他是宇宙的中心，所有人都得围着他转一样。
02
年轻的时候，老吴对一个现象不理解，那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夏天也会穿着薄夹袄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现在他明白了，人老了，会觉得冷。
不知不觉，老吴也到了大夏天穿着长袖晒太阳的地步。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独终老。谁能想到，一个年轻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保持了多年的宁静。
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下午，老吴眯着眼睛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旧帽子，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做成的拐杖。
“爷爷，”一个操着普通话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传进老吴的耳朵。
老吴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
不认识，看了几遍都不认识，难不成是骗子？
老吴可听过，有些年轻人，专门骗孤寡老人。想着自己也没什么钱，老吴反倒放松了警惕。
有个人跟自己说说话也行，反正没钱，还能要他的破房子不成？
这房子比眼前的男孩子可要老多了，没什么价值。
“你是？”老吴没挪窝，只是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
“爷爷，我是乔放。”男孩往里走，走到老吴面前，把东西放下了。
乔放？老吴嘀咕了好几遍，脑子里快速过着自己认识的人。确定不认识。
“吴金科是我继父。”男孩看老吴紧皱的眉头，赶紧补了一句。
吴金科老吴认识，是他儿子。就是那个一直在上海打工，现在跟老吴的老伴生活在一起的儿子。
“你叫什么来着？”老吴终于慢慢悠悠站了起来。他倒是记得，儿子离婚后又娶了个媳妇，女人好像是带了个孩子。至于叫什么，多大了，老吴不清楚。
“乔放，乔丹的乔，放学的放。”男孩一说话就笑，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
“乔放，你一个人来的？”老吴赶紧往门口处张望，还以为自己的儿子老伴都回来了。
“对，我一个人回来的。”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老吴才明白，乔放本来在深圳工作，因为压力太大，被确诊为抑郁症。他继父吴金科建议他到农村休养一段时间，这才来到了老吴这里。
老吴不懂什么抑郁症，但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欣然答应乔放住下。
有个人能跟自己说说话，总比一个人生活要强。
乔放二十八岁，学设计的，也很喜欢摄影。他现在还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人生目标。
一进入社会就随大流，挣钱，工作，加班，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
来到农村，倒是让他耳目一新。
从此，一老一少开启了新生活。老吴的晚年生活，也因为乔放的到来而发生了变化。
孤苦多年的老吴，生活一下子有了方向。既然乔放喊他爷爷，那就做一个好爷爷。
半辈子了，没成为一个好老公，没成为一个好父亲，成为一个好爷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自从乔放来了，老吴起得更早了，每天变着花样给乔放做饭。
他在食堂炒过大锅菜，做饭还是可以的。
一次，炒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端上桌子的时候，老吴突然愣了一下。
很多年前，他还在外边炒菜的时候，一个月能回来两天。有一回，回到家之后，老伴儿就是给他做了西红柿炒鸡蛋。
当时，老吴尝了一口之后，批评老伴炒菜不好吃，盐放少了，还没放醋，没放辣椒。
“西红柿炒鸡蛋还用放醋？还用放辣椒？”老伴儿很是不解，关键老吴之前也不那么吃。
出去工作了，挣了点钱，人也变得牛气冲天，说话冲不说，毛病也不少。
正是因为自己不挣钱，老伴说话才没底气，任由老吴胡乱批判了一番。
这件尘封已经的往事，如果不是乔放的到来，老吴或许永远不会再想起了。
这就是与人生活在一起的快乐。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
这回，西红柿炒鸡蛋放了醋，放了辣椒，乔放吃得津津有味。
“爷爷，真好吃！我以为没人跟我一样，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另类。”
吃饭的话题很自然就转到了工作上，非常丝滑。
乔放把工作中的不愉快竹筒倒豆子般都告诉了老吴，把他当成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一个人孤单太久，太需要一个人说话，老吴竟然安安静静听乔放讲完，不打断，不插话。
“所以我感到迷茫，不知道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乔放头一歪，嘴一撇，像个小孩在撒娇一样。
03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老吴变得爱笑了，也爱说话了，人开朗很多。
乔放也整天嘻嘻哈哈，因为不用工作，他也没那么多压力了。
人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蹉跎时光，尤其是年轻的乔放。
“爷爷，我们把生活记录下来好了，用视频的方式。”正好他也喜欢摄影。
老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新鲜玩意，跟乔放了解清楚之后，欣然答应。
很快，乔放做了个新账号，就叫“乔放跟老吴的生活日常”，专门拍摄他们平常的生活琐事。
一开始，视频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因为这个赛道的视频也不少。
乔放根本没有把播放量当回事儿，也没给自己规定一天要涨多少粉丝，更没想过这个账号能挣多少钱。
他的初衷就是跟老吴的相互救赎。
老吴跟家人的关系都不好，没人关心；乔放的母亲跟老吴的儿子吴金科过得还不错，但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根本顾不上乔放。
这么一来，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一起，抱团取暖。
一老一少的举动很快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爱凑热闹——或者说无所事事的老年人——乐呵呵地跟在乔放屁股后面，一边看他拍视频，一边也希望可以加入。
老吴的晚年生活热闹起来。
破旧的院子里经常挤满了老年人，有拄着拐棍来的，有骑着三轮车来的，有骑着自行车来的，也有走路过来的。
村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一个年轻人，让这个村子重新充满活力。
乔放的到来，不光让老吴的晚年生活有了起色，村里其他老年人也跟着受益。
人一多就热闹，一热闹心情就好，心情一好，脑子也更活络了。
乔放突发奇想，凭什么老年人就应该暮气沉沉？他们也曾经是热血青年，也曾想仗剑走天涯。
不如，为村里的老人们做点什么。帮助他们的同时，也是自己的重生之路。
经过跟老吴的探讨，两人决定在村里组织一些节目，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点绝活。
就像很多年前大家会聚在一起听戏，聚在一起看电影一样。现在，村里年轻人很少，老人们的娱乐生活也很少，正好是个机会。
说干就干，乔放给老吴布置了任务，让他通知大家，每个人出个节目，星期天晚上办个晚会。
没想到，所有人都积极响应，节目单很快就报了上来。
好家伙，有歌曲，有戏曲，有小品，有相声，乔放跟老吴都很激动。
很快到了星期天，大家早早吃完饭，老吴还自费准备了瓜子、花生、爆米花、大米球等零食。
乔放是主持人，第一个节目就是老吴，他唱了一首《把根留住》。
唱得很好，一点也没跑调，现场掌声雷动。
接着，就是一出黄梅戏《天仙配》，是一对夫妻表演的，叫好声不绝于耳。
还有《梨花颂》、《四郎探母选段》等，二胡表演《二泉印月》，现场非常火爆。
看着老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乔放突然就哭了，老吴也激动万分。
年轻人的业余生活很丰富，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忙碌了一辈子，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拿手绝活展现一把，个个都很卖力。
那以后，乔放有了生活目标，老吴也越来越开朗，整个村子里的老人们都被带动起来了。
老吴的晚年生活越来越丰富，心态也越来越好。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生活。
村里人给了乔放极大的尊重，希望他可以留下来。
心安之处便是家。乔放也准备留下来，陪着老吴度过一个安稳的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