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间万事纷纷,何常不从静中做。将来人心真境,寂然不动,则无风月花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是静又非徒不动也。
从动得静,见云兴便悠然共游,雨滴便泠然俱清,鸟啼便欣然有会,花落便洒然自得。盖机息便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心远自无车尘马迹,何须痼疾丘山。
故人心自有一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锢了;人心自有一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淹没了。则习静之工,正复本还真之要。静一习则屠肆糟市居然净土,语不云乎:“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故三杯后一真自得,惟知素琴横月,短笛吟风;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卉,嗜好虽清,魔障终在。彼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者,是何景界也。
今人但解读有字书,不解读无字书,知弹有弦琴,不知弹无弦琴者,是皆不知此中景界,原无文字、无声音。故色欲火炽,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非此中原静不扰,何能一念一想,便见本来。此寒潭月影,所以窥见身外之身;五夜钟声,所以唤醒梦中之梦。
故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屋漏中培来;旋乾转坤的经纶,自临深履薄处养出。孰谓静中不落空,而动处无受用也。试时当喧杂,即平日所记忆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宁,即夙昔所遗忘者,又恍尔现前。
则静中之受用可知。悠长之趣,不得于醴酽,而得于啜菽饮水;惆恨之怀,不生于枯寂,而生于品竹调丝。则静中之气味可寻。机动弓影疑为蛇蝎,寝石视为伏虎,此中浑是杀气。念息,石虎可作海鸥,蛙声可当鼓吹。
触处俱见真机,则静中之意象可参。此身常放在闲处,荣辱得失,何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静中,是非利害,何能瞒昧我?则静中之识力可会。衮冕行中,着一藜杖的山人,便增一段高风;渔樵路上,着一衮衣的朝士,转添许多俗气。则静中之人品可悟。故闹热中着一冷眼,即省几多苦心思;冷落时存一静念,便得几多真趣味。静之工大矣哉!
或谓春至时,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如何得静?不思此一段好色从何处见,此几句好音从何处闻?此音此色,从何处来,此音此色又从何处去?或谓人生居顺境,则满前尽藏兵刃戈矛;处逆境,则周身皆寓针砭药石。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如何得静?不思横逆困穷,险宦炎仕,是煅炼豪杰、陶铸英雄的一副炉锤。
故乐中乐,非真乐,一苦一乐相磨炼,炼极而乐从苦来,其乐始久;信中信,非真信,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信从疑得,其信始决;静中静,非真静,一动一静相陶镕,镕极而静从动出,其静始真。此伊川先生见学者静坐,便以为善学也。
天下大学问,只一静字便了。古德云:“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极善言静者。道家以常清静为心体,看来胸中既无半点物欲,已如雪消炉焰冰消日;眼前自有一段空明,时见月在青天影在波。若离动求静,是离心求体,非吾之所谓静也。如此言静,又何必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