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园成趣
文/帅杰
德国作家黑塞在《园圃之乐》中说:“依循我的乡村生活准则,花园自然需由自己亲自栽培、种植和照料……农活作为游戏是快乐的,而当成为一种习惯和职责,其中的快乐也就消失了”。读到这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作为导游,陪同美籍华人古森本夫妇在黄山市几天的游览时光,古森本教授当时已70多岁,是国际上与袁隆平齐名的三位顶级杂交水稻研究专家之一,相处的几日,除了我介绍一些景点风物外,也聊一些生活琐碎。当时尚且年轻的我,对一位在美国拥有大型独立实验室,有充沛的试验基金和丰厚的工作报酬,在科研上已取得丰硕成果,在国际享有隆望的高级知识分子充满了好奇和崇敬之情。而古森本教授看上去却像我身边的普通退休教师,穿着闲适朴素,语气亲和。据他自己讲,节假日最大喜好就是打理自己的庭院,翻土、播种、浇肥、修剪,甚至用砖石水泥砌墙、浇筑路面这些活也多是自己完成,除非自己体能做不了的重活才雇请工人施工,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只有亲力亲为,才能在营造庭院的过程中体验到那种类似儿童搭建城堡的快乐。他说,主人亲自打理庭院,这在欧美国家是普遍的情形。从他平淡又诚挚的语气里,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实存在的生活,但他说的费神费力打理庭院,从中能收获快乐,我当时是不能理解的,而作家黑塞却把这劳动获得的快乐描述得比较确切——这快乐其实来自于人的心境,或者说对劳作这件事的不同心态。
中国社会的骨子里,是蔑视劳动的,尤其蔑视辛勤的体力劳作,人人内心都有一个王公贵族梦,幻想能过上奴仆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前呼后拥,入宅妻妾成群的显赫生活。
陶渊明《归去来兮》中的诗句: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他说自己是一位清心寡欲的人,每日沉浸在自己的园圃里,构想、营造自己的花圃和菜园,播下种子,种下希望,认真体察风物的变化,感悟生命的奇妙。在自己稍微努力下,愿望成真,自己的心灵很容易收获愉悦和满足。而如陶渊明那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能日复一日,在打理园圃中获得快乐的人是不多的,若不是其诗写得独具风格,开创了隐居诗歌的传统,恐怕也是不受世人待见的,甚至会被一些不识字的人嗤之以鼻。所以陶公为让自己的愉悦心情减少世俗打扰,故时常把院门关闭起来,安静享受在园中与自己相处、与天地往来的自在与快活。
近些年,我在乡村也弄了一个园子,园子里有庭院和茶舍,围着屋子种上一些花草,在偏僻的角落开出几畦菜地,饲养一些鸡鸭,过起“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的生活。我料理园子时,常着旧衣破帽,弄得自己满脸灰尘与汗水,甚至汗流浃背,但能如玩游戏般沉迷在园子的打理中。如同一个酒鬼,明知酒醉不好,却还经常把自己喝的烂醉如泥,可能是在喝酒和醉后的他,能享受到一份别人不懂的痛快。我打理园子,也常在不觉中把自己弄得十分疲惫,但在这过程中得到的怡悦也只有自己才能清晰的感知。不时有陌生游客闯入,见到蓬头垢面的我甚为不屑,甚至轻蔑。曾经的熟人对我的衣冠不整也颇为惊讶:曾经体面的帅总怎么沦落到如此窘迫?最初我会解释几句,可解释的语言是那么苍白,我知道没有共同的心境,很难产生共鸣,后来就不去解释,为让自己愉悦的心境不被扰乱,我整日将园门锁闭,独自享受在幽静庭院中的快乐,是黑塞讲的那种“把在园中的劳作当做游戏”的快乐,也学起陶渊明的处世方式:门虽设而常关。
周边人对我的整日闭门行为感到纳闷,对我深居简出,减少社会交往,过着“巖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的孤独生活,感到不可思议。我也好奇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确定自己在园中独处的日子是轻松愉悦的,我在园子的建设和维护中都带有一份游戏的心情。虽是游戏,却聚精会神,全心投入。能依自己的爱好,在园里投入的精力和劳作越多,越感到有趣,感受这趣味就是享受时光。看了黑塞的诠释,我豁然明了,现在就来捋一捋,把我在庭院中觅得的快乐说个一二。
首先,我时常关注花、菜种子的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的过程,体察到每个生命只要合乎自然地生长,自能展示它生命的活力及英华,让我收获了意趣和安闲,也让我知道所有的生命终将消亡,油然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的感慨,对余生的每一天都有了珍惜感。
在园中保持适当的劳作,能让身体得到舒展、精神得到放松的舒适感。朱光潜说:人在具体的游戏中能得到很大的快乐,这种快乐之中就带有美感。人有生命力,就要使他的生命力有用武之地,就要动,动就能发挥生命力,就感到舒畅,不动就感到“闷”,闷就是生命力被堵住,不得畅通,就感到愁苦。
独处园中,能让心情平静,静而生慧。蒋勋在《池上日记》中说:好的空间不是使人思维,而是通过感官使人沉淀安静,使人回到身体最初的原点,再一次跟自己在一起。我们内心都有诗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脑中,大脑的思维听不见内在的声音。当听水圳潺潺流去,听风的声音,听禾苗说话的声音,听山上云跟溪谷告别的声音,这些就是“天籁”,天籁或许也就是自己心底处的声音,听到天籁,也就找回了自己。园中蜂飞蝶舞,蝉鸣莺歌,我这个情感木讷的人,在园中独处的时间长了,面对一些场景,心中偶然会冒出一两个诗句:南山雪未消,门前柳有芽;身边一片翻飞的枯叶,定眼,却是一只翩跹的黄蝶;试问飓风何时起,晨起枯枝飘满池……这些诗句虽算不得精妙,但由我心田涌出,仿佛是心头凝成的露珠,也是我在找回自己的过程中,所显现的一些端倪。
在园中放眼四望,能实时体会“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畅快感,又能感悟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惬意感。此外,园中劳作之后,采摘瓜果蔬菜,吃亲手种植的无农药残留水果蔬菜,其间的获得感也是无可比拟。当园中群芳争艳,瓜果飘香,朋友们给予称赞时,尽管这称赞里含有更多夸张的成分,饱含朋友的关爱和鼓励,我也乐于享受这份缥缈的成就感。
园子是个小小王国,我就是这王国的守护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设计、建造,维护,在园子里,我有敞开自己和被众生接纳的自由感。没有压力下的专注做一件事,即能让人产生愉悦,这种状态即:活在当下。产生的这些愉悦也促使我沉醉于园中的时光,甚至雨天,也时常戴着斗笠在花草间、菜畦间驻足,凝望,即便雨水淋湿了衣裳而不自知。
想把这些快乐的感觉描述的越多,越具体,愈发感到自己的笨拙,这些快乐的感觉,岂是能用文字描述的详尽贴切,其中的奥秘微妙,怕是只可体味,不可言传吧,何况针对同一场景,各人的感受又是千差万别。还是陶渊明智慧,只用“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做了交代,个中真趣,自行体验。
当你摆脱物质与名位的束缚,无刻意的目标追求来牵扯心境,内心就能与自然万物共通,才能在园里捡拾小趣,进而领略到怡悦和真味。
如同孩童对母亲的信任与亲近,人对大自然也有一份亲近的本能。亲近泥土,亲近花草鸟虫,放眼蓝天白云、青山绿畴,贴近一个平静的世界,回归人性中对自然的依恋,这是能从园中劳作获得快乐的根本。
作者简介:帅杰,70年代初出生于新安江畔,在黄山西麓的山村度过少年时光。高中毕业后从事旅游和商贸,现居黄山北麓,一栋老屋,几畦园地,晴耕雨读,静静感受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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