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和尚在还真和尚与华侨佛徒的陪同之下,参拜了京都的几处著名寺院,不用说,日本警视厅早已派了密探步步跟踪虚云,还真和尚他再也难找单独谈话的机会了。还真也不敢再讲中国话了,举凡一切应酬,都用日语,由警视厅派来的通译员传话。虚云知道事已无可为,也就不愿多讲什么话来徒增还真的麻烦。
孙逸仙上一年八月十三在东京富士见酒家对千余留学生演讲革命救亡,此事引起了日本警视厅的注意,从此对于中国人更加强监视。虚云和尚的一言一行,早都被同行的密探报告了警视厅总监安立纲。
日本当局对于虚云的注意,并不下于对于当时新成立的革命党“同盟会”党人的注意。尤其是因为虚云主张中日佛徒联络反对日本之侵略发动战争,这是违反日本国策的。这一点使日本内相感到难以忍受。日本政府认为虚云比黄兴、宋教仁、汪兆铭等革命党更为不受欢迎,内相恐惧虚云的久留会影响了日本佛徒积极反对日本的军国主义对外侵略的政策。
那天,虚云参拜了东西两座本愿寺。东本愿寺山门外的濠沟,大伽蓝巨像,左面的将近五十公尺高的阿弥陀佛,正面中央的大师堂都宏伟得使虚云咋舌:那座大师堂宽达六七十公尺,深五六十公尺,高度大约四十公尺,全是不用铁钉的木笋建筑,宏伟而不奢华,肃穆庄严,游客至此,肃然起敬,这是与中国佛寺不相同的气氛。
自然,东大寺收门票“纳料”这也是与中国佛寺的自由开放不同的。虚云和尚觉得这日本佛寺的肃穆气氛是值得借鉴的。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东大寺不将正中央的巨殿供奉佛陀释迦或阿弥陀佛,却供奉日本真宗祖师亲鸾上人。
难道亲鸾上人竟比释迦牟尼本师和阿弥陀佛更伟大吗?到底拜的是佛教?还是亲鸾上人呢?
亲鸾上人因与藩主之女相恋,竟破戒婚娶,首创日本真宗僧人可以娶妻之例,至今相沿成风,虽说这是国情有别,也是开了恶例,成为日僧不守清规的相沿借口了。
虚云参拜东大寺与西大寺,心想,两大寺的数千僧众,庄重于仪礼,却不庄于修行,不庄于心,又与俗子何异呢?看他们有些还蓄留西装头发,有些食肉饮酒,有些还在庙宇蓄养妻妾……虚云不住在心中叹息!无论各大寺怎样宏伟,仪礼如何隆重,他也无心多赏游了。
在东道主人还真和尚的陪同之下,虚云当然不会有所表示他心中的感叹,他仍然是欣然地随着主人的安排,遍游京都各寺。
他游了金阁寺和银阁寺,前者的黄金色楼阁和后者的银色亭台都是俯临小小人工池水,倒影美丽,浅水踏石,短栏矮树,石灯假山,颇富庭园之美。但只可说是富家的亭榭,终嫌富贵气味太重,殊无佛家的清净气氛。
他又拜了方广寺大佛遗迹,大佛早已倒塌了。丰臣秀吉在文禄元年(一五九二年)侵略朝鲜,屠杀朝鲜军民五万人,将死者之鼻割下,用盐保存,带回日本向天皇献功,之后,五万只鼻子埋在方广寺前面,筑成了一座隆起的大冢,顶上建了一座堂皇华丽的花冈石五层宝塔!
“此地叫做鼻冢,”还真和尚解释:“埋藏着丰臣秀吉征高丽带回的五万只鼻子!这是由方广寺为其超度而建的五重佛塔——方广寺当时是丰臣秀吉的家寺——后来,丰臣秀吉与德川家康争霸,丰臣秀吉战败自杀,葬于此处方广寺后面的阿弥陀峰,丰臣秀吉之子丰臣秀赖亦战败自杀,其母淀君也自杀身死,子孙灭绝。”
虚云叹息不已:“果报真是不可不信啊!”
他仰望那座五万生灵的鼻冢,虽非血亲同胞,却也令他悲从中来,热泪盈盈。他下拜,为亡魂诵念超生经文。
“但愿人间再无此等悲惨屠杀吧!”虚云祝祷:“冤魂!冤魂!虽云果报必然,却也不宜冤冤相报永无了期,盼能体念佛陀大悲之心,勿再报复,将来又遭他报,循环无已,多么痛苦呢?盼除戾气,快快皈佛,往生佛土吧!”又说:“战争多么残酷可怖啊!但愿日本天皇与政府执政军人觉悟罢!勿再杀生造孽自取世世生生果报罢。”
想到韩人被日人屠杀割鼻之惨痛,虚云又更联想到他日中国兆民不知要遭到日本军人的什么样残酷屠杀虐害呢?他此行的愿望已成泡影,他无力挽狂澜浩劫,他痛心极了,他禁不住哭倒在鼻冢塔下。
“大和尚,”还真慌忙催促:“我们快走吧!别让密探看到,那就麻烦大了。”
果然那警视厅派来伺候的向导已经赶回来了。虚云慌忙收泪起立,向导说:“我们现在请大和尚去观光三十三间堂吧。”
位于京都东山妙法院的莲华王院,本堂正中,供奉一尊巨大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坐像,左右各有五百尊金身观音立像,全殿长达一百五十公尺,阵容真是伟大极了!
“这是日本长宽二年,白河法皇以平氏将军清盛助力建造的三十三间相连的大殿。”还真和尚为虚云解释:“观音像都是日本镰仓幕府时期的艺术作品,全部有一千零一尊观音,合计四万二千四十二只手,化佛头一万零十个,每一座观音都是全身金箔的。”
虚云膜拜千座观音,祝祷道:“观世音菩萨,求您用无比威灵慈悲佛力来感化日本天皇与军阀罢!求您拯救中日两民族未来战祸的亿万无辜牺牲生灵罢。人力是已经不可挽回浩劫的了,只有恳求佛菩萨慈悲罢!”
拜祷之后,虚云心情仍然激动,泪光隐含于他目眶之中,他觉得再在日本多留下去,也没有什么用了。他心中惦着上海佛教代表在恭候着他领导晋京请愿,也惦着恩师妙莲老和尚之约,他于是就说:“还真大和尚,京都佛寺那么多,哪里拜得完?我有约会在上海,我想早些回国,将来有机会再来贵国拜佛吧!”
还真说:“这样也好,”一面以目视意,暗指向导,虚云会意。
还真又说:“不过,京都至少还有一处中华色彩的万福寺,大和尚不可不一看,就看完万福寺才走罢。”
万福寺位于京都洛南区郊外,到处都是茶圃,此时雪积于茶树上面,成为千行雪陇。山门牌坊上,白雪砌成了中国飞檐。
虚云看见雪花纷飞中的中国传统式寺院,不胜欣喜,得慰乡愁。踏进山门内,看到放生池前匾额“黄檗山”三字,那就已经使他感觉到分外亲切了,大雄宝殿内传出的阵阵中文发音的唱诵,听来真是阵阵摧心!
故国啊!虚云心中泛起酸痛,泪涌夺眶!当日在印度锡兰缅甸,独行万里,披星戴月,也不曾如此伤感怀乡!虚云无法自解在日本的无端乡愁伤感!
还真和尚安慰道:“大和尚乡愁已深,可是不久就回国了,且请宽怀罢!”又悄语道:“少时见到寺僧,言语务必谨慎,此寺已在警视厅监视之下……”
他们见陪行的便衣密探走近来了,他立即改变声调:“大和尚,这所万福寺,是中国明代祟祯十年一六三七年成为湖北黄檗山万福寺住持的隐元和尚发心来日本建立的,隐元和尚于大清顺治十一年,六十三岁之年,到日本弘法——当时已有他的弟子分别在长崎住持与福寺和大坂府住持普门寺——隐元来到江户,受到德川幕府四代将军家纲的礼遇,将军在京都赐与土地,请隐元开创此座中华万福寺。成为禅宗黄檗山支派的日本本山,与其余的临济宗、曹洞宗,分别成为日本禅宗的主派。”
虚云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座天王殿有些许喇嘛教的色彩!”
大雄宝殿前面的庭院,铺着洁白的白沙,中央有一座小小梵坛石,这是有异于中国寺院而倾向日本风格的,不过,寺内的圆窗月洞门、卍字朱栏,都是中国风格。佛像也都是中国色彩的,使虚云感觉到好像已回到国内。
还真说:“这些佛像,都是隐元和尚特请中国雕刻家范道生来雕成的,全寺建造都是用的云南柚木,也是从云南运来的呢!”
虚云以为万福寺必是由华僧住持,怎知待介绍见面,方知是日本和尚,也能说中国话,一口京片子说得十分流利,态度客气得很,但是虚云谨防着,不敢与之多谈。安知那日本人住持不是警视厅的爪牙呢?
万福寺的中国寺院风格、中国语音唱诵、飘雪、梅花、茶圃……越发使虚云怀念祖国了,料想万福寺的中国僧人也在受到日本政府监视之下,他心中的感慨也更深了!他不愿再多浏览了,还是早日回国吧!
是的,祖国的佛教徒代表都在上海期待着他归去一同晋京请愿呢!妙莲老和尚也在鼓山盼望着他啊!原定的东京之游已无一往的必要了,他自问有负东京横滨地区华侨伫待的热忱,可是,他不愿只为了旅游去打扰华侨,既然来日本的目的已无可为,又何必多留呢?
从神户登岸,还在神户再上船,在华侨惜别声中,虚云启程返国了。想到祖国来日的种种悲惨苦难,想到甚至于这些在码头送别的华侨也将受到日本军阀的鱼肉,他心中难过极了,又想到日本佛教徒的受到压迫,佛法在日本,已经徒具形式,只剩下了宏伟的佛寺徒供游人观光,好杀嗜血侵略黩武者的神道神社已经取代了慈悲和平的佛教!
虚云痛心已极,再也不愿多留了,蓬莱仙境中隐藏着无限戾气血腥!浩劫即将来临!别了!永别了!杀气隐隐的扶桑三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