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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
(阿根廷)J.L.博尔赫斯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
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金属的镜子,桃花心木的假镜子,
在它那红霞夕照般的迷雾里
朦胧地显现了一张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脸。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它们在令人昏眩的蛛网里
延长这个空洞的不隐的世界;
有时候到了傍晚,
被一个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在这种有照人镜子的房间里,
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不记下;
我们在里面被魔法变成了拉比
现在从右到左地念着书。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至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
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
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
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
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王央乐 译)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懊悔
我已具备人所能够具备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让忘却的冰河把我带走,
不必怜悯,让我投身其中。
我的双亲生我养我,是为了一个
高于人类日夜嬉戏的信念,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伤了他们的心,我没有欢乐。
我的生活辜负了他们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艺术对称的执拗
以及它所有织就的琐事上。
我的双亲给我勇气,但我怯懦。
这勇气陪伴着我,自从我开始生活:
一个沉思者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猫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你,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
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致一枚钱币
我从蒙得维的亚起航的那晚风大浪急。
转过塞罗山时,
我在最高一层甲板上扔出一枚钱币,
寒光一闪,在浊水中淹没,
时间和黑暗卷走了发光的物体。
我感到自己干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
在地球的历史上增添了两串
不断的、平行的、几乎无限的东西:
一是忧虑、爱和变迁组成的我的命运,
另一是那个金属圆片,
被水带到无底深渊
或者遥远的海洋,在那里
撒克逊人和维金人的遗骸仍受到侵蚀。
我梦中或不眠的每一时刻
总是同不知名的钱币的另一时刻印证。
有时候我感到后悔,
有时候我感到妒忌,
妒忌你像我们一样,
处于时间和它的迷宫中间而不自知。
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思念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那是一个灵魂。
我总在接近欢乐
也接近友好的痛苦。
我已渡过海洋。
我踏上过很多土地;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拉丁美洲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
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痛苦。
我调用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I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对弈者
调动缓慢的棋子。棋盘
在黎明前把他们羁留在严酷的
疆域,两种色彩在那里互相仇恨。
坪中的形体闪耀魔法的严谨:
荷马式的车,轻捷的
马,全副武装的后,最后的王,
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即使棋手们已经抽身离去,
即使时间已将他们耗尽,
确凿无疑的是这仪式不会终止。
这战火原本是在东方点燃的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也无穷无尽。
II
软弱的王,斜跳的象,噬血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子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
寻求和展开他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高超的
手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有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下棋的人也一样身为囚徒
(这话出自欧玛尔)囿于另一张
由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巴鲁赫•斯宾诺莎
镶嵌的宝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没有人看见你。
黄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钉住在钢琴上,
总是,为了你无限的美。
不管你爱不爱
你的美
总是时间赏赐的奇迹。
你身上的幸福
犹如新叶上的春天。
我什么也不是
只是这样的渴望
在黄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犹如剑锋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栅更加沉重。
冰凉的房间里
我们象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
胜过了黄昏。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你,
昨天仅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爱。
那位神情忧郁、脸色干枯、
推测着他的冒险渴望的绅士
永远处在冒险的前一天,
他从未离开过他的图书馆。
叙述他的热望的详细编年史
和他的悲喜剧的夸夸其谈
都是他的梦想,不属于塞万提斯,
只是一部梦想的编年史。
我的命运同样如此。我知道
我埋葬了某些不朽和本质的事物,
在那往昔的图书馆里
在我读过的那位绅士的故事里。
缓慢的书页重现了一个严肃的孩子
梦想着他不理解的模糊的事物。
不必喋喋不休地,
用名字、品行、经历和出生地
去挑战忘却的万能。
再多的赞颂也是枉然,
大理石也就不必历数人们有意回避的事情。
逝去的生命的精髓
——战战兢兢的期望、
不可弥合的伤痛和物欲的惊喜
——将会绵延永恒。
有人狂妄地盲目祈求长生不死,
孰不知他的生命已经确定融进了别人的生命之中,
其实你就是
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
别人将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
当我想要回味斯温伯恩的诗作的时候,我就去回味,而那些诗歌就以诗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只有死了的人才属于我们,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属于我们。
伊利昂不在了,但是伊利昂却长存于为它恸哭的歌中。以色列1不在了,却被永久怀念。
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诗都成了挽歌。离我们而去的女人属于我们,而我们却不必再受焦心的傍晚的煎熬,不必再受期待的惊恐的煎熬了。除了已经失去了的天堂,不会再有别的天堂。
——给玛格莉塔•本热
在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匕首。
它是上世纪末在托莱多打造的;路易斯•格里安•拉芬努尔把
它给了我父亲,他带着它离开了乌拉圭;艾瓦里斯托•卡
列戈有一次曾将它握在手中。
无论谁见到了它都要把玩一番;仿佛他一直在寻找着它;手迅
速握住期待的刀柄;顺从有力的刀锋在鞘中精确地滑动。
匕首希望的是别的事情。
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是为了
一个十分精确的日的;在一种永恒的意义上,它就是昨夜
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人的匕首;是雨点般落到凯撒身
上的匕首。它渴望杀戮,它渴望布散突然的血。
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在草稿与信件之间,匕首没完没了地梦
着它朴实无化的老虎之梦,挥舞着它的时候,那只手就充
满了活力,因为那片金属充满了活力,每一次与凶手接
触,那片金属都会预感到 人们创造它是为了谁。
我时常为它而悲哀。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 如此冷静或天
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籍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除了灰暗夜色里的半截故事。
不知为什么在黄昏我身后总跟着
这个我无缘一见的刺客。
巴勒莫在下面。黄色的
监狱围墙岸然俯瞰着
郊野和荒漠。这一带蛮荒之地
曾游荡过那把锈烂的刀子。
刀。那张面孔已被抹去,
那个雇佣兵的脸,他朴素的
职业是勇敢,他留下的不过是
一道阴影,一道铁的光芒。
愿黯灭了大理石的时间
保留这坚强的名字:胡安·穆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