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那令人错愕的黄昏

文化   2024-10-07 22:24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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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 

(阿根廷)J.L.博尔赫斯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 
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金属的镜子,桃花心木的假镜子, 
在它那红霞夕照般的迷雾里 
朦胧地显现了一张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脸。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它们在令人昏眩的蛛网里 
延长这个空洞的不隐的世界; 
有时候到了傍晚, 
被一个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在这种有照人镜子的房间里, 
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不记下; 
我们在里面被魔法变成了拉比 
现在从右到左地念着书。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至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 
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 
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 
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 
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王央乐 译)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懊悔


我已具备人所能够具备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让忘却的冰河把我带走,
不必怜悯,让我投身其中。
我的双亲生我养我,是为了一个
高于人类日夜嬉戏的信念,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伤了他们的心,我没有欢乐。
我的生活辜负了他们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艺术对称的执拗
以及它所有织就的琐事上。
我的双亲给我勇气,但我怯懦。
这勇气陪伴着我,自从我开始生活:
一个沉思者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你,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 
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致一枚钱币

我从蒙得维的亚起航的那晚风大浪急。

转过塞罗山时,

我在最高一层甲板上扔出一枚钱币,

寒光一闪,在浊水中淹没,

时间和黑暗卷走了发光的物体。

我感到自己干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

在地球的历史上增添了两串

不断的、平行的、几乎无限的东西:

一是忧虑、爱和变迁组成的我的命运,

另一是那个金属圆片,

被水带到无底深渊

或者遥远的海洋,在那里

撒克逊人和维金人的遗骸仍受到侵蚀。

我梦中或不眠的每一时刻

总是同不知名的钱币的另一时刻印证。

有时候我感到后悔,

有时候我感到妒忌,

妒忌你像我们一样,

处于时间和它的迷宫中间而不自知。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思念


整个生活至今仍是你的镜子,
每天清晨都得从头开始。
这种情况难以维继,
自从你离去以后,
多少地方都变得空寂。
就像是白天的日光,
完全没有了意义。

你的容貌寓寄的黄昏,
伴随你等待我的乐声。
那个时候的千言万语,
我都将亲手从记忆中涤除荡净。

你的不在就像是,
恒久地吞吐着无情火焰的骄阳。
我该将心藏于何处,
才能免受炙烤的灼伤。
你的不在紧紧萦绕着我,
犹如套在脖颈上的绳索,
恰如落水者周边无边无尽的汪洋。

林之木 译 凤凰微改


缺席

我唯有扛起浩大的生命
它此刻仍是你的镜子:
每一个早晨我唯有将它重筑。

自从你抽身离去,
多少地方已转为虚空
毫无意义,等同于
白昼的光。

你的身影曾经寄寓的黄昏,
始终伴你等待我的音乐
那个时候的词语,
我不得不亲手把它们摧毁。

什么洞窟里藏得下我的灵魂
好让它看不见你的缺席
如一轮可怕的太阳,从不沉落
在确凿而又残忍地照耀?
你的缺席将我环绕
如同勒住咽喉的绳索,
灭顶的海洋。

陈东飚 译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记忆压着我的嘴唇
它很独特,却又与你的相似。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那是一个灵魂。 
我总在接近欢乐 
也接近友好的痛苦。 
我已渡过海洋。 
我踏上过很多土地;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拉丁美洲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 
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痛苦。 
我调用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文/ 博尔赫斯

I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对弈者
调动缓慢的棋子。棋盘
在黎明前把他们羁留在严酷的
疆域,两种色彩在那里互相仇恨。

坪中的形体闪耀魔法的严谨:
荷马式的车,轻捷的
马,全副武装的后,最后的王,
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即使棋手们已经抽身离去,
即使时间已将他们耗尽,
确凿无疑的是这仪式不会终止。

这战火原本是在东方点燃的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也无穷无尽。

II

软弱的王,斜跳的象,噬血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子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
寻求和展开他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高超的
手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有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下棋的人也一样身为囚徒
(这话出自欧玛尔)囿于另一张
由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陈东飚 译


边界 

博尔赫斯 文
陈东飚 译

这些在西风里深入的街道 
必定有一条(不知道哪一条)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过, 
漠然无觉,也不加猜测,屈从于 

某人,他制定全能的律法 
和秘密而又严格的标准 
给阴影,梦幻和形体 
正是它们拆散又编织着这个生命。 

倘若万物都有结局,有节制 
有最后和永逝,还有遗忘 
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子里,是谁 
己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 

透过灰色的玻璃黑夜终止, 
在黯淡的桌面上,那堆 
被参差的阴影拉长的书籍 
必定有某一本,我们绝不会翻阅。 

在城南有不止一道破败的大门 
门前装饰着粗糙的石瓶 
和仙人掌,禁止我的双脚踏入, 
仿佛那大门只是一幅版画。 

某一扇门你己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在徒劳地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还有那四张脸的不眠者,雅努。① 

在你所有的记忆里,有一段 
已经失去,已经远不可及; 
谁也不会见到你走下那处泉水 
无论是朗朗白日还是黄金的圆月 

你的嗓音将无法重复波斯人 
用他飞鸟与玫瑰的语言讲述的事物, 
当你在日落之际,在流散的光前,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情。 

而无穷无尽的罗纳河和湖泊, 
如今我俯身其上的全部昨天呢? 
它们将无影无踪,就像伽太基 
拉丁人已用火与盐将它抹去。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了我; 
此刻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 

①雅努(Janus) 罗马神,也许由拉丁语janua(门)而得名。最初为司光明的太阳神,后成为司出人口之神。一般形象为两张脸,一张看过去,一张看未来,某些埃特鲁亚人制作的压鲁像有四张脸。


戴莉亚·艾莱娜·圣·马尔可[1]

博尔赫斯 文
陈东飚 译

我们在十一日的一个街角分手。

我从街对面回头望去;您已经转过了身,挥手与我再会。一条车与人的河奔行在我们之间;这是任何一个下午的五点钟;我如何能知道那条河就是悲苦的阿刻戎[2],不可逾越的河。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一年后您去世了。

而此刻我搜索那段记忆并看见了它,我想它是错的,在那次无足轻重的离别之后是无限的隔绝。

昨晚我吃完饭后没有出门而是重读了,为了理解这一切,帕拉图以他导师之口道出的最后的教谕。我读到灵魂可以在肉体死去之后逃脱。

如今我不知道真理是在对来世的凄凉解释还是在无知的再会之中。

因为倘若灵魂不死,不对再会大惊小怪就是顺理成章的。

说再会就是否认分离,就是说:今天我们假装彼此分离但明天我们仍将见面。人们发明了再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虽然他们料定自己无常而又短暂。

戴莉亚:有朝一日我们将会重拾——在哪条河边?——这段不确定的对话,我们会彼此询问是否在某时某日,在一个消失于原野的城市里,我们曾经是博尔赫斯和戴莉亚。

[1] Delia Elena San Marco,博尔赫斯的友人,生卒不详。[2] Aqueronte,希腊神话中冥界的五条河之一,意为悲苦之


南方 

博尔赫斯(阿根廷)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里的长凳
观看 
这些布散的小小亮点 
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
也不会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厅的弯拱湿气 
——这些,也许就是诗。 


不可知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沙砾不了解自己是沙砾。
任何事物都不了解它独特的模样。
象牙的棋子和摆弄它们的手,
和抽象的棋艺都毫无关系。
人们欢少悲多的命运
也许是冥冥中某个主宰的工具,
这些事我们不得而知;
把他叫作上帝并不解决问题,
恐惧、疑虑和有头无尾的祈祷,
都是白费气力,徒劳无益。
哪一张弓射出我这支箭?
目标又是哪一座高山之巅?



颅骨、隐秘的心、
看不见的血的道路、
梦的隧道、普洛透斯、
脏腑、后颈、骨架。
我就是这些东西。难以置信,
我也是一把剑的回忆,
是弥散成金黄的孤寂的夕阳、
阴影和空虚的缅想。
我是从港口看船头的人;
我是时间耗损的有限的书本,
有限的插图;
我是羡慕死者的人。
更奇怪的是我成了
在屋子里雕砌文字的人。


关于天赐的诗
(献给玛丽亚·埃丝特·巴斯克斯)

上帝同时给我书籍和黑夜,
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我这样形容他的精心杰作,
且莫当成是抱怨或者指斥。
他让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
主宰起这卷册浩繁的城池,
可是,这双眼睛只能浏览
那藏梦阁里面的荒唐篇什,
算是曙光对其追寻的赏赐。
白昼徒然奉献的无数典籍,
就像那些毁于亚历山大的
晦涩难懂的手稿一般玄秘。
有位国王(根据希腊的传说)
傍着泉水和花园忍渴受饥;
那盲目的图书馆雄伟幽深,
我在其间奔忙却漫无目的。
百科辞书、地图册、东方和
西方、世纪更迭、朝代兴亡、
经典、宇宙及宇宙起源学说,
尽数陈列,却对我没有用场。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昏昏然缓缓将空幽勘察,
凭借着那迟疑无定的手杖。
某种不能称为巧合的力量
在制约着这种种事态变迁,
早就有人也曾在目盲之夕
接受过这茫茫书海和黑暗。
我在橱间款步徜徉的时候,
心中常有朦胧的至恐之感:
我就是那位死去了的前辈,
他也曾像我一样踽踽蹒跚。
人虽不同,黑暗却完全一样,
是我还是他在写这篇诗章?
既然是厄运相同没有分别,
对我用甚么称呼又有何妨?
格罗萨克或者是博尔赫斯,
都在对这可爱的世界瞩望,
这世界在变、在似梦如忘般
迷茫惨淡的灰烬之中衰亡。


恋人

月亮、象牙、乐器、玫瑰、
灯盏和丢勒的线条,
九个数字和变化不定的零,
我应该装作相信确有那些东西。
我应该装作相信从前确有
波斯波利斯和罗马,
铁器世纪所摧毁的雉堞,
一颗细微的沙子确定了它们的命运。
我应该装作相信
史诗中的武器和篝火,
以及侵蚀陆地支柱的
沉重的海洋。
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
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
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呼唤詹姆斯·乔伊斯

博尔赫斯

我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
熙熙攘攘而又形单影只,
扮演第一个亚当的角色,
给各种事物起各种名字。
长夜将尽,
接近黎明,
我们寻找词句(我记忆犹新)
用来表达月亮、死亡  早晨、
以及人们的其他习惯。

我们曾是意象派、立体派、
以及轻信的大学所崇尚的
秘密社团和派别。
我们发明了没有标点的段落,
没有大写字母的单词,
以及亚历山大城图书管理人
排成鸽子形状的诗节。
灰烬由我们一手造成,
熊熊大火是我们的信仰。

与此同时,
你在流亡的城市,
(可憎的流亡是你自己选择的工具,)
铸造你艺术的武器,
建立你艰巨的迷宫,
无限小而又无穷大,
卑微得令人惊奇,
比历史更纷纭复杂。
我们没有见到你迷宫中央
牛头人身怪或者玫瑰花,
也许就已死去,
但是记忆有它的护身符,
它的维吉尔的回声,
因此在夜晚的街道上
萦绕着你辉煌的地狱,
你的韵律和比喻,
你影子的黄金。

如果世上还剩一个勇敢的人,
我们的怯懦又有何妨;
如果时间还有自以为幸福的人,
悲哀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迷惘的一代是模糊的反映,
如果你的书为它开脱,
迷惘又有何妨。

我即他人。我是你固执的严格所拯救的一切人。
我是你不认识而又拯救的那些人。


谜语
此刻吟唱着诗篇的我
明天将是那神秘的,是死者,
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
星球上,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
神秘主义者如是说。我相信
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
但我不作预言。我们的历史
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①
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是什么
光辉的盲目之白,将成为我的命运,
当这场冒险的结局
交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
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
永远存在;但决不曾经存在。

①普洛透斯(Proteus),希腊神话中为海神波赛冬所宠的老先知,住在埃及附近的法格斯岛,替波塞冬放牧海豹群。能变成任何形状,并能预言未来
 

某人
一个被时间耗尽的人,
一个甚至连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
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
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
一个人,他已经使得感激
日子的朴素的施舍:
睡梦,习惯,水的滋味,
一种不受怀疑的词源学,
一首拉丁或萨克森诗歌,
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她弃他而去
已经三十年了,
他回想她时己没有痛苦,
一个人,他不会不知道现在
就是未来和遗忘,
一个人,他曾经背叛
也曾受到背叛,
他在过街时会突然感到
一种神秘的快乐
不是来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
来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个溃败的神。
他不需细看就知道这一点,
因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将证明他的职责
是当一个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了
这种快乐,这一道闪光。
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
归于尘土,我们永远是
这无法解释的根,
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
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
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
EVERNESS
不存在的唯有一样。那就是遗忘。
上帝保留了金属,也保留了矿渣,
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
将有的已有的月亮。
万物存在于此刻。你的脸
在一曰的晨昏之间,在镜中
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
一部分,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
当你走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EWIGKEIT
醒来吧,我口中的卡斯蒂利亚诗篇,
说一说自从塞内加的拉丁语以来①
被永远陈说的事情:那可怕的
断言,即万物都是蛆虫的食物。
来吧,来歌唱苍白的灰烬,
死亡的奢华,与这浮夸的
女皇的胜利,是她在践踏着
我们荣誉与欲望的军旗。
够了。那曾经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拒绝它们。
我知道有一种事物并不存在。那就是遗忘;
我知道在永恒中长存和燃烧着
我所丢弃的,众多的,精美的事物:
那煅炉,那月亮,那黑夜。


俄狄甫斯和谜语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条腿游荡在虚幻的
傍晚的空间,那永恒的司芬克斯
就是这样看待她变幻莫测的兄弟,
人,入夜时一个人走来
他恐惧地破解着镜子里面
恶魔般的形象,他的没落
和他的命运的反影。
我们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我们也是那漫长的三重的野兽,
我们将是的,我们曾是的一切。
看见我们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们就会毁灭;满怀仁慈的上帝
赐予了我们后代和遗忘。


里科莱塔

博尔赫斯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备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日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滞的、唯一的。
我们将这宁静混同于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结束自己
尽管只是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与激情中振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荫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沾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离别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陈东飚 译


天使般的屋宇

博尔赫斯

在圣胡安和恰卡布科交界的地方
我看见了蓝色的屋宇,
我看见披着冒险色彩的屋宇。
它们好像旗帜
深远如释放出郊野的东方。
它们有拂晓的色彩,有黎明的色彩;
它们的光辉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种热情
在每一个混浊,颓丧的街角。
我想到那些女人
将从她们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
我想到那些照亮了黄昏的苍白手臂
也想到发辫的乌黑:我想到那庄重的快乐
就是在她们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
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将有一个好姑娘,已经属于我,在屋子里。
我们两个沉默着,火焰般颤抖,
而眼前的欢乐将会在往昔之中平息。

陈东飚 译


勃朗宁决意成为诗人

博尔赫斯

在伦敦这些红砖墙的迷宫里面,
我发现我作出的选择
是人们最奇特的行业,
除非所有的行业都有它的奇特。
正如炼金术士
从游移不定的水银里
寻找点铁成金的哲人石,
我努力使普通的字句
—赌棍做了暗记的纸牌、百姓的钱币—
产生魔法似的效应,
正如托尔的神灵和轰响,
雷电和祈祷。
我要用今天的语言
道出永恒的事物;
努力不辜负
拜伦的伟大回声。
我生自尘土,归为尘土。
假如有个女人和我分享爱情,
我的诗句将直上九重天庭;
假如有个女人蔑视我的爱情,
我将把我的悲哀化为音乐,
一直回响在时间的长河。
后半辈子我将努力忘掉自己。
我将成为自己看不清的面庞,
成为接受神圣使命、
充当叛徒的犹大,
成为泥沼里的卡利班,
我将像雇佣兵那样死去,
既无畏惧,又无信仰,
成为波利克拉特斯,
惊恐地看到命运归还的指环,
我将成为恨我的朋友。
波斯人将给我夜莺,罗马给我宝剑。
面具、痛苦、复活,
拆散和编织我的命运,
有朝一日我将成为罗伯特·勃朗宁。

王永年译


斯宾诺莎*
那位犹太人半透明的手
在冥色四合之际打磨着水晶
而消失的傍晚是恐惧和寒冷。
(傍晚与傍晚毫无二致。)
手,以及在犹太区边上
变成了白色的风信子空地
对于这沉静的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他正梦想着一个光明的迷宫。
声名,另一面镜子里的
梦中之梦的反影没有使他迷乱,
处女们可怕的爱情也没有。
免于比喻,也免于神话,
他磨光了一片艰深的水晶:那无限的地图
描画着他所有的星星汇成的一。 

巴鲁赫•斯宾诺莎
晚霞如同金色的薄雾
照亮了窗户。厚厚的手稿
已经在那里堆放有年。
有人在幽暗中把上帝塑造。
人孕育了上帝。那是一个
眼神忧郁、皮肤黝黑的犹太佬;
时光载着他流转
就好像一片树叶在河面上飘摇。
这有何妨。魔法师初衷不改,
用精密的几何原理拼凑出上帝的容貌;
他执着地拔高上帝的形象,
不顾疾病的困扰、饥谨的煎熬。
他向上帝献出了最为慷慨的情与爱,
那情与爱并不指望得到回报。


*巴鲁赫·德·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公元16321124日—公元1677221日),犹太裔荷兰籍哲学家,近代西方哲学公认的三大理性主义者之一,与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齐名。

斯宾诺莎出生阿姆斯特丹的一个从西班牙逃往荷兰的犹太家庭。年轻时进入培养拉比的宗教学校,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他仍然坚持哲学和科学的研究,他的思想通过通信方式传播到欧洲各地,赢得人们的尊重。1677年不幸死于肺痨,享年45岁。他的主要著作有《笛卡尔哲学原理》、《神学政治论》、《伦理学》、《知性改进论》等。


星期六
致C.G.

外头是落日,时间中
镶嵌的宝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没有人看见你。
黄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钉住在钢琴上,
总是,为了你无限的美。

不管你爱不爱
你的美
总是时间赏赐的奇迹。
你身上的幸福
犹如新叶上的春天。
我什么也不是
只是这样的渴望
在黄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犹如剑锋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栅更加沉重。
冰凉的房间里
我们象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
胜过了黄昏。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你,
昨天仅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爱。


读者

那位神情忧郁、脸色干枯、
推测着他的冒险渴望的绅士
永远处在冒险的前一天,
他从未离开过他的图书馆。
叙述他的热望的详细编年史
和他的悲喜剧的夸夸其谈
都是他的梦想,不属于塞万提斯,
只是一部梦想的编年史。
我的命运同样如此。我知道
我埋葬了某些不朽和本质的事物,
在那往昔的图书馆里
在我读过的那位绅士的故事里。
缓慢的书页重现了一个严肃的孩子
梦想着他不理解的模糊的事物。

朱永良 译


适用于所有人的墓志铭

不知趣的碑石啊,
不必喋喋不休地,
用名字、品行、经历和出生地
去挑战忘却的万能。
再多的赞颂也是枉然,
大理石也就不必历数人们有意回避的事情。
逝去的生命的精髓
——战战兢兢的期望、
不可弥合的伤痛和物欲的惊喜
——将会绵延永恒。
有人狂妄地盲目祈求长生不死,
孰不知他的生命已经确定融进了别人的生命之中,
其实你就是
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
别人将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

林之木 译

∞《密谋》Los conjurados,1985


拥有昨天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数不清的东西,而那些失去了的东西,如今恰恰是我拥有的一切。我知道自己看不见了黄色和黑色,正像能够看到这些颜色的人们不会去思念这些颜色一样,我非常思念这些再也看不到的颜色。母亲去世了,但是她永远伴在我身边。

当我想要回味斯温伯恩的诗作的时候,我就去回味,而那些诗歌就以诗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只有死了的人才属于我们,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属于我们。

伊利昂不在了,但是伊利昂却长存于为它恸哭的歌中。以色列1不在了,却被永久怀念。

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诗都成了挽歌。离我们而去的女人属于我们,而我们却不必再受焦心的傍晚的煎熬,不必再受期待的惊恐的煎熬了。除了已经失去了的天堂,不会再有别的天堂。

译注:

1、以色列,据《圣经·旧约》,犹太人的祖先之一,即以撒和利伯加的儿子雅各,因同天使摔跤获胜而被神赐以以色列的名字。他的后代成为以色列的十二个部族,分布于各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什么(节选)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我从未到过的另一条街
是街区和最深的庭院的隐秘中心。
是门脸掩盖的东西。
是我的敌人(假如我有敌人的话)
是不喜欢我的诗歌的人(我自己也不喜欢)
是我们可能进去过但已经忘记的小书店。
是为我们演奏而我们不熟悉的米隆加舞曲。
是已经消失和将要出现的东西。
是后来的、陌生的、次要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城区
是我们不了解而又喜爱的东西。

王永年 译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
梦见自已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曰与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相。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撤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撤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链子,它是自已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街道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
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

这街道不是贪欲横流、
熙攘喧嚣的市集,
而是洋溢着晨昏的柔情、
几乎不见行人踪影、
恬淡静谧的街区巷里,
还有那更为贴近荒郊、
连遮阴的树木
都难得一见的偏隅僻地:
棚屋陋舍寥若晨星,
莽莽苍苍辽远幽寂,
蓝天和沃野汇聚于茫茫的天际。

那是孤独者的乐土,
有万千豪杰繁衍生息,
在上帝面前和岁月长河之中,
堪称绝无仅有而且壮美无疑。

向西、向北、向南,
街巷——祖国也一样——展延羽翼,
但愿它们能扎根于我的诗行,
就像飘扬的战旗。

佚名  译


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
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时候蓄着胡子,
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
那年才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
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王永年  译


匕首 
——给玛格莉塔•本热 

在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匕首。 
它是上世纪末在托莱多打造的;路易斯•格里安•拉芬努尔把 
它给了我父亲,他带着它离开了乌拉圭;艾瓦里斯托•卡 
列戈有一次曾将它握在手中。 
无论谁见到了它都要把玩一番;仿佛他一直在寻找着它;手迅 
速握住期待的刀柄;顺从有力的刀锋在鞘中精确地滑动。 
匕首希望的是别的事情。 
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是为了 
一个十分精确的日的;在一种永恒的意义上,它就是昨夜 
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人的匕首;是雨点般落到凯撒身 

上的匕首。它渴望杀戮,它渴望布散突然的血。 
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在草稿与信件之间,匕首没完没了地梦 
着它朴实无化的老虎之梦,挥舞着它的时候,那只手就充 
满了活力,因为那片金属充满了活力,每一次与凶手接 
触,那片金属都会预感到 人们创造它是为了谁。 
我时常为它而悲哀。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 如此冷静或天 
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黄灿然 译
分离
我的爱和我之间就要垒起
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垛墙,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间。
没有别的了只剩下回忆。
活该受折磨的黄昏啊
期望着见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过田野,
苍穹下我走来又离去。
你我的分离已经肯定如大理石
使无数其他的黄昏更加忧伤。
王央乐 译
葡萄酒之歌
在荷马的青铜杯里闪烁着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来,你在人们手上传去传回
从希腊人的兽头觞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开天辟地以来,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献给一代一代。
你与日夜交替的光阴一齐流淌,
朋友和快乐为你欢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诗词的字里行间,
你是玫瑰花、红宝石和小巧玲珑的短剑。
在你的勒忒河里,让别人痛饮伤心的忘怀;
我却要寻求共同分享的节日的欢快。
在漆黑、诱惑和仙影拳中间
我要用“芝麻”打开长夜漫漫。
“相互爱恋”或“血红的搏斗”的美酒啊,
有时我将这样称呼你。但愿这不是歪曲。
赵振江  译
局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我再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比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至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图书室的书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会打开——现在正望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
不停地将我磨损啊,死神。
赵振江 译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飞白 译

渥品尼亚的士兵
开始惧怕自己无用
一如上次的战役,在海上
他给自己很轻的职责
无名无姓地浪迹西班牙
粗狠的国家。
要减灭
现实凶残的重量,他把头藏入梦里。
罗兰武士灵异的过去和大英帝国
循环不息的战争温暖着他,欢迎着他。
懒散在阳光里,极目:不断展开的
原野,温热的铜色绵延不绝
他觉得自己在尽头,困顿、孤单
不知道所有的音乐在隐藏着什么
突然,他投身一个梦的深处
远远的,山曹和吉诃德先生骑马前来。
叶维廉 译

迷宫
宙斯没有能耐松开包围住我的
石砌的网罗。我忘掉了
从前的人是什么模样;我继续走着
单调的墙壁之间可厌的路,
这是我的命运。无数岁月
使得笔直的走廊弯曲
成了不知不觉的圆周。时光的剥蚀
使得女墙出现了裂痕。
灰白的尘土上,我辨认出
我害怕的脸容。空气在凹面的夜晚
给我带来一声咆哮
或者一声悲痛咆哮的回音。
我知道阴影里还有一个,他的命运
是使长期的孤独厌烦于
这座结成了又拆掉的地狱;
是载渴望我的血,是要吞灭我的死。
我们两个在互相寻找。但愿
这是等待的最后的日子。
王三槐 译
断章
一柄剑,
一柄剑设计出黎明的寒冷,
剑身上镌刻着神秘的诗篇,
没有人会忽视它,没有人会将它的
含义彻底解悟,
波罗的海的宝剑在诺森布里亚
赢得了虚荣,
诗人们会将它
等同于冰和火,
一柄剑一位君王将会传给另一位君王,
君王传给梦想,
一柄剑,将会忠于
命运女神的一个钟点,
一柄剑,将会照亮一场战斗的一柄剑。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引导着美丽的战斗,男人们铺天盖地,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把鲜血涂上狼牙
也涂到渡鸦残忍的嘴喙上,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挥霍掉红色的金子,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在毒蛇金色的巢中迎战死亡,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会获得一个王国也会失去一个王国,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砍倒戈矛之林。
一柄剑持在贝奥武甫的手中。
西川 译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籍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此刻

如果我能够重新活一次,
在下一生——我将试着
——犯更多的错误,
我不再设法做得这样完美,
我将让自己多一点放松,
我将变得更加愚蠢——比起我现在,
事实上,我将认真地做更少的事,
我将不那么讲卫生,
我将冒更多的风险,
我将更多去旅行,
我将看更多的落日,
我将爬更多的高山,
我将在更多的河水中游泳,
我将去更多地方——那些我没有去过的,
我将吃更多的冰奶酪和更少的酸橙豆,
我将问更多真实的问题——少问那些假想的。

就象那些人中间的一个,我会
谨慎而丰富地
活在我生命里的每一时刻,
当然,我也会有许多欢乐的瞬间——可是,
如果我能重新活着,我将试着只要那些好的瞬间。
如果你不知道——怎样建造那样的生活,
那就不要丢掉了现在!

我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他们哪儿也没有去过,
没有一支温度计,
没有一个热水袋,
没有一把雨伞也没有降落伞。

如果我能重新活一次——我将赤脚行走,
从春天的开端一直走到
秋天结束,
我将坐更多的马车,
我将看更多的黎明,和更多的孩子游戏,
如果我还有生命去活着——
(可是我现在85岁了
——我知道我即将死去......)


帖木儿
(1336-1405)
我的王国属于这个世界。
狱卒、监牢和利剑
执行着我不说二遍的指令。
我随便说出的话语就是铁的法律。
就连在其遥远的国度
从未听到过我的名字的人们
也心甘情愿地任由我随意驱使。
我不过是草原上的牧工,
却把战旗插到了波斯波利斯,
也曾在恒河及奥克苏斯河里
饮过座下那燥渴的铁骑。
在我出生的刹那瞬间,
有一把利剑从天而落,
我现在是、永远都是那把利剑。
我制服了罗马人和埃及人,
我带领着剽悍的鞑靼士兵
踏遍了茫茫的俄罗斯大地,
我堆起了骷髅的高塔,
我将少数不肯臣服我的权威的君王
捆绑在了我的战车的辕下,
我将始传于混沌初开之前的
经典之经典《古兰经》
投入到了阿勒波的烈焰之中。
我,红色的帖木儿,
曾经把埃及那纯洁得像山顶积雪一样的
白美人塞诺克拉特拥在怀里。
我记得那络绎的满载驮队
和弥漫沙漠的滚滚尘埃,
也记得浓烟笼罩的城池
和酒馆里那忽闪的汽灯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一部尚未写就的不祥著作
断言我将像凡人一样死去,
说我在那惨淡的最后时刻
下令让弓箭手冲着邪恶的天空
将铁矢钢镞一齐发射
并用黑色旗幡将苍穹遮蔽,
让这世界上的人全都知道
所有的神明已经尽数殒殁。

我就是那众神。让别的神祇
借助相书、罗经和星盘去验明
自己的身份。我是所有的星辰。
在那晨光熹微的时分,我常常自问:
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走出这殿堂、
为什么不能领受
喧嚣的东方的膜拜祭祝?
有时候,我会梦见奴仆、狂徒
放肆地用手将帖木儿玷污
并要他安心睡觉、要他别忘了
每天晚上都必须
把镇静和缄口的药片吞服。
我寻找佩刀,却不知放在了何处。
我去照镜子,看到的却是别人的面孔。
所以,我砸了镜子并受到了惩罚。
为什么我没有亲临刑场?
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利斧和头颅?
利斧和头颅令我不安,可是,
如果帖木儿反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发生。
他也许爱的正是利斧和头颅却不自知。
我是帖木儿。我统治着西方
和美好的东方,然而……
林之木  译


一八九几年一个阴影的典故

一无所有。除了穆拉尼亚[1]的刀子。
除了灰暗夜色里的半截故事。
不知为什么在黄昏我身后总跟着
这个我无缘一见的刺客。
巴勒莫在下面。黄色的
监狱围墙岸然俯瞰着
郊野和荒漠。这一带蛮荒之地
曾游荡过那把锈烂的刀子。
刀。那张面孔已被抹去,
那个雇佣兵的脸,他朴素的
职业是勇敢,他留下的不过是
一道阴影,一道铁的光芒。
愿黯灭了大理石的时间
保留这坚强的名字:胡安·穆拉尼亚。


奥图萨村的最后一抹阳光
像最后的审判日一样的午后
街道是天空绽开的一道伤口
我不知道那深处燃烧的光亮是天使还是落日
距离压迫着我,执着得就像一场噩梦
一道铁丝网把地平线刺痛
大地仿佛无用似的被遗弃
天上此时是白昼,可黑夜却是沟渠里的叛徒
所有的光洒落在蓝色的围墙上,在少女的喧闹声中
我不知道那从生锈的铁栅栏探身的是神还是树
多少景致同时展于眼前:田野、天空、郊区
今天我变得富有,饱览街道、锐利的霞光和那令人错愕的黄昏
而远处,我将重归贫困

(丁子雄 译)


哲学人
传播哲学,挖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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