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粒惠安的石头（外五首）
沈汉炎
一
石头的大小与量词无碍
就像一沙一世界
二
以一个靠山抱海的姿势
惠安的骨头舒展。天上来的水
淬利了眉骨，涓涓溪流是密密的血管
在季节流转中洗礼前额，月下宝珠石璀璨
深藏的脚骨，早在日头的烧制下
在海底留下远征的脚步
三
邂逅洛阳桥时，一切万安
神兽与菩萨都在桥上
凭栏处，欢喜的时光历历
只是那旧名字，筋骨如剑出锋
藏不住频频的北望
四
晨钟与暮鼓都渐渐远去
藏进了深山，也藏进了古庙
沿着登高山，游人如鲫
笔架依旧，笔锋已秃，再也写不出
万马千军，踏破贺兰山缺
潮水鼓噪，石头却很沉默
被树成现实的信仰
留给子孙认领
五
在净峰寺，石头不再虚妄
不立文字，低眉冥想
惠女湾的潮水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头
在一片金色的温软里，你闻到羊水的味道
想起最初的房子。那座
只为你而建的宫殿，已是晚岁的人
肉落骨出。唯肩上木鱼笃笃
愈加深沉，悠远
六
上善若水任方圆，石头的一生
依水幻形，明悟君子不器
奈何这天地洪炉，界壁重重且坚韧
依旧难跳脱，仍然悲欣交集
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七
那个老者，尘灰洗头
双手如北国深秋的丫杈，结满老茧
铁锤却始终，不肯放下
石皮若壳，肉身如狱，红尘似苦海……
伊需要忍痛，去破解人世间
这一座座连环大阵
八
千锤万凿，石骨飞溅
阵眼无着时，只能蛮力破之
还不忘提醒别人，裹护好自身
惠安女遗存至今的着装
还可作证
九
人生如立像，不破不立
沿着石屑所筑基的漫漫长路，我终于确信
青山宫，妈祖庙，平山寺……灵山中
所有仙神，原本都是石胎
在一次次刀斧加身中修炼出来
十
做一粒惠安的石头
不管历经多少尘世，最终化形何物
都会是最精彩的模样。因为
总有一双手，会为你
倾尽所能和所有
播撒星辰的女人
一
惠安女子的一生，悲喜
都是鲜明的，通透的。像一粒
烧滚滚的七彩琉璃，得用太平洋全部的海水
淬火。让钻石爬满裂谷，那是性命的盐
腌制出的星辉，斑斓锦绣
伊坐在灯塔最高处。一枝灯塔
是一间厝，沿着海岸攒簇
攒成灯火万家
二
那些死重死重的石头
只会借着海风大声，自带尖锐
和自家男人一个样相
承载伊的赤足，也常割开
伊细腰的柔软
三
扛得起的重是压舱石，扛不动时
就用一把铁锤敲瘦。像未脱壳的谷粒
需要磨碾，破开黄铜棺椁
才能找到羊脂玉。像用铁刺撬开蚝壳
从生米到熟饭，一顿与一生
无甚差别。食出味就好
四
牵你的手，沿着海岸
那些风多是轻软，阳光也温柔
有时来讨债，亲像大雨天
得宽花布大斗笠，遮掩一下
惜一下。因为欢喜就是
借风借日，解散一头乌乌秀发
做个会偷闲的年轻母亲
五
海边的男人得看天公的面色讨吃
男女聚与离的时间
也不由人，遑论大人跟细崽
那些春和日丽，只能让给思念与担忧
风狂雨暴的岁月，却适合拥抱
在方寸石厝里。昏暗中
不同频的是呼吸，各吐一尾蛇
总爱交缠，相咬。这日子过得越久
越分不清是好是歹
六
海水可清可浊，可咸可淡
季节会在逆顺时针的流水当中
来回摆渡。伊双手搅动树薯粉的动作
也分阴阳轮转。这盆小小的浑海
那大大小小的蚝仔，是不是
也是伊，播撒下的星辰
马灯摇曳在旧人心
马灯已消失，或许还有微茫
仍闪烁在泛黄的章节
——那枚枯瘦的灯芯
舔着稀薄的菜油，幽微如豆
舱外海风崩崩叫
小船早已抓不住海水，七上八落
像阿嬷，在妈祖娘面前
磕响长头
如今，岁月已沉潜往事之外
我仍无法考订曾经冥冥中的守护
那围黝黑灯罩，脆薄
几道裂纹依旧，护着旧时光
摇曳在过来人心头，一眼
便可望穿的前路上
起一落海岛
而立之年某天，有海螺吹响
东风贯穿螺腔喷出蔚蓝。招潮蟹
闻声而动，来来去去
在红树林下，将南腔北调
嚼成一出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小岛，大海暗绿的孤独
渔火续命的牵挂。十年弄潮
前仆后继，有人跳成高枝上的果
有人搁浅为滩涂上的沫
新芳旧痕，不断叠加。只有那线奔涌
不曾变换雪白，如诗跳跃
而今我不再漂泊。在心脏
起一落海岛，每日站在灯塔尖
看潮涨，看日落，看海上生出月娘
看芸芸众生在海海流水中悲欢离合
用肉身，一笔一画，撰刻着
一首首尚未完结的史诗
观照余生
独坐厝门脚
独坐厝门脚，月娘飞升起来
撒下银子细碎，把潮水渡了过来
把梦接引了过来
渔火在远方闪烁，无数命运被浓缩
在或深或浅的漩涡中
用头颅点亮夜空
一首诗写下来，字字刻骨
行行如刀。是我写过的最好的诗
如一袭浪花被彼岸牵引
还来不及清醒，就被宽阔消解
只剩余音，沙沙不尽
我们都相信，梦比现实更逼真
醒后，却快速虚妄。一如流水入沙滩
勾出多少似曾相识的痕迹
回想起过往人生，一次次
讶异，错失，遗憾……最终都释然
这生活的常态啊，如潮水
带来星海，推你靠岸
又把你拍醒
抱石蛎
冰冷海水下，牡蛎抱石守心
咬着肥美年华
村民碗中的蚝仔粥
是最原始的美味
当刀尖贯穿坚硬的脊椎
撬开带刺的身躯
那粗粝粝的外壳里
竟藏着一颗柔软的心。正如
这些粗陋的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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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的另一种抒情（组诗）
黄丽嘉
被海风反复爱着的女人
走出水墨画的惠安女
还在用海水写诗
金灿灿的黄斗笠，用一则传说
顶起半边天
在惠安轮回的四季中
抬石头的女人
每一步，都是春天
镂空的渔网，盛满湿漉漉的笑容
归航的船只，一定安顿过不少惊涛
远方不善言辞的灯塔，日夜兼程
记录着成象的绚丽
她们的一生，被惠东半岛
说着闽南话的海风
反复爱着
想你的惠安
十里沙滩，把回眸当给你
在海上种植相思。每一朵
夭折的浪花，都曾以命相抵
蓝色的爱，连同白云、古城墙
都是想你的色调
徘徊在小城巷弄的每一个词
都是鲜红的
被黄昏托举的夕阳
一次次摁住，想你的忧伤
薯花经过的阡陌
一盏紫砂壶，正娓娓
诉说着489平方公里的紫色思念
哦，色彩斑斓的惠安
你若归来, 我定取出“当归”
许你, 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在崇武，遇见古城墙
细雨擦拭过的古城墙
穿过秋风的眸，撷取一截
六百多年前的沧桑
暮色四合，有烽火
在城墙上告急
八百将士，与我的热血一样沸腾
肩上扛着风雨的花岗岩石
和着惠安的泥土、波浪
虔诚地写下“威镇海邦”的忠诚
崇武，仅动用一个词
远逝的战鼓，伴着马声嘶鸣
就又一次，擂出历史厚重的篇章
雕艺，惠安的另一种抒情
从一块石头，抵达惠安
1600多年的雕艺，携着乡音
见证一块石头，从初坯到成型
敞开一尊雕刻，刀锋
怀揣刻骨铭心的痛
用另一种抒情，在纵横交错的小城里
刻下一枚，叫做“乡愁”的印章
在惠安，搬运大山的人
从一把凿子里，取出静默的线条
疼，以另一种艺术绽放
此时，文字与传奇
互为莫逆之交
当黄昏漫过季节时
巧夺天工的匠人，在雕琢的时光中
用一帧诗意的注解
雕刻一个，火红的中国梦
来源 | 中国诗歌学会
编辑 | 陈桢宇
责编 | 杨镇堂
审核 | 林书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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