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笔花鸟大写意,抱朴含真展风骨——弟子高祖韵忆恩师杭英先生

文摘   2024-11-23 08:59   上海  

 高祖韵/文

安德列/采访编辑


今天,或许对许多人而言只是寻常的一天,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就在今日,我的恩师——杭英先生的国画展于上海朵云艺术馆隆重开幕。这一盛大画展,不仅是对杭英先生艺术生涯的深情致敬,更是他辞世五周年的最好纪念。


我想,杭英先生定然在天上,含笑凝望着我们,欣然见证着他一生的心血结晶再于今天焕发光彩。此时此刻,我有千言万语想诉诸笔端。


五年前,2019年11月28日,杭英先生逝世。我永远记得听到噩耗的那一刻,那种悲痛难以言喻,我整个人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抬头望向天穹,天越来越暗,仿佛要塌了下来。我尝试画画,却拿不起笔。整整一年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我不敢打开恩师的画卷,是没有勇气让自己再心痛一回。于是埋头工笔,画山水,潜心练素描,练书法。在苦练中疗伤,并借此开拓视野。就在一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忽然感到一束轻柔的光芒穿透内心。老师的话语,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你要努力,要学习,坚持画。” 忽然明白,恩师杭英先生依然在启发着我,他并没有离开过,他用他的方式继续引导着我的艺术之路。他的精神财产,他的智慧与关爱,已然丰盛地留给了我。当我再次回到恩师的书画世界,对于他的笔墨和生前谆淳教导又有了新的感悟。

我始终相信人与人的相遇,尤其是师生间的缘分,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是在哪一幕的人生中,那些注定出现的重要人物,总会如约而至。约三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画家向我推荐了吴昌硕再传弟子杭英先生。我怀着景仰的心情观摩了先生作画,也静静观察他给学生授课。于是,我便义无反顾地决定拜他为师。记得他接受我为弟子的第一句话是:“你笔性好、字好、敢画、用笔大气,这都是学吴昌硕大写意的有利条件。但是,画画是很苦的,不但需要天赋,而且要有毅力。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郑重道:“我可以。”

从此开启了我与杭先生的师生情,也成就了我与国画的不解之缘。时光荏苒,这几十年里,笔墨点染、淬炼升华,艺术的感悟如岁月的歌声,悠扬绵长。越是充实忙碌的日子,时光越是飞逝如电。我和杭先生忙碌于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协会、上海牡丹画院,以及慈善捐款和帮扶等社会活动。蓦然回首,老师在我心目中依然是初识时的模样:质朴耿直、睿智开朗,嫉恶如仇却又善良仁厚,散发着豪放的艺术气质。

岁月纵然流逝,总有些日子是会铭刻心间。2019年11月初,我接到杭先生的电话,他郑重地告诉我,第二天将有记者采访,希望我为他八十岁的画展整理并撰写他的个人生平和艺术生涯。电话中,杭先生的语气与以往有些不同,带着一种别样的紧迫感和急切,这让我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第二天上午,我推掉了所有的行程,直奔杭先生的家。当时疾病危重的他,攒足了精神,为我整整讲述三个小时。从他的出生到求学,从学艺到成家,从拜师到为师,生动而真挚的讲述还原了他一生的重要历程。谈到他的恩师王个簃,提到两人深厚的师生情时,杭先生一次次次热泪盈眶。这些真情流露深深触动了我。

那次会面,我为杭先生全程录像录音。三个小时的讲述,不仅让我对杭英先生和其恩师王个簃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也让我这个吴昌硕第四代传人,进一步领悟了缶门一脉相承的艺术精神。这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当时杭先生病重,但是他的思路依然清晰敏捷,即使足足讲了三个多小时,却是精神矍铄。谁会知道这是一个虚岁八十,每周三次血透并坚持五年有余的一位老人呢!或许他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必须向弟子倾诉所有,将自己一生的心得与艺术箴言传授给弟子。临别时,他再三叮嘱,语重心长地说:“小高啊,要多画,要多多探索艺术与人生的真谛。记住,最好的传承,就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开拓突破,光大弘扬。”

回想起来,这一天杭先生竭尽全力留给我这个弟子的,不只是信任与重托,更是无与伦比的精神财富。一周后,我从日本冈山参展归来,兴冲冲地带回了一些礼物,其中有在病床上可吸饮的保温杯,这是我花费心血从市场上觅宝觅来的;还有从奈良淘回来的书画金屏风。我满怀期待地想象着与恩师见面分享这些时的喜悦场景:杭先生试用保温杯时满意的笑容,杭先生在金屏风上欣然挥笔作画,我讲述参展的盛况时杭先生笑盈盈的模样。正当我想象着、憧憬着,因连日奔波劳顿导致自己感冒高烧,于是约定改在感恩节去看望老师。然而老天却是如此无情,就在那个感恩节的凌晨,杭先生永远离开了,再也无法如从前那样奇迹般地从死神手中挣脱。这一刻,我心如刀绞。

一个真正的大艺术家,是将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中去的,是一种忘我的境界。五年前,在恩师生命的最后时光,也正如他的艺术人生那般非凡。他为了筹备八十岁画展全力以赴,专门创作了将近300幅作品,从中精选80余幅分别装入3口定制的大樟木箱,准备参展。杭夫人说,即使杭先生在病重昏迷中,他仍然用手在空中比划,构思画作。恍惚中,杭先生脑海里闪回的是他出生那天的漫天风雪,伴着纷飞的白雪,一群仙鹤飞入了画面,仙鹤各自有曼妙姿势,又仿佛伴着同一旋律翩翩起舞。这是一种怎样的仙境?

恩师杭英先生在身体极其虚弱并伴有药物反应的状况下,稍有点力气就挣扎着起床,披衣作画。他在断断续续的体力支撑中坚持创作,最终完成了这幅群鹤翩翩起舞、意境悠远的杰作《群鹤图》。
随后,他就开始构思怎样落款。落款,在国画艺术中是一门大学问,是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书法与绘画浑然天成,互相成就。然而,当杭先生想落款时,却已力竭到无法提笔。一声长叹,是他的遗憾,却也是他生命与艺术交汇的绝唱,或许,这也是另一种“留白”——一种非同凡响的留白。这不仅仅代表了一个艺术家的忘我境界,也为后来者留下一个意味深长,唤起无限遐思的艺术留白。


杭英先生作品“蔬果”主题 之《鲜果四条屏》

杭英先生作品“禽兽翎毛”主题 之《国宝》

杭英先生作品“鳞介”主题 之《年年有余 吉祥安康》

杭英先生作品“花卉”主题 之

 《竹报平安》、《持螯赏菊品黄酒》、《紫气东来》

1940年,正值抗战时期,那是最艰难的岁月。那个冬天,风雪漫天,格外苦寒。杭英先生出生在上海长宁,由于大雪封路,接生婆迟迟无法上门,小小生命几乎夭折。由于家庭居住条件简陋,无法御寒,他几度濒临冻毙。


杭英先生的祖上是关外的官宦人家,但是后来家道中落,最终辗转流落到上海。他的父母亲均是普通劳动者,全靠辛勤劳作维持生计。在这样艰辛的环境里,他自强不息,养成了耿直、坚韧、仁厚、勤勉的性格。


他自幼就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从临摹香烟牌子图案到为家谱中官员画像,在这份纯粹的乐趣中,渐渐开启了自我启蒙的旅程。直到杭先生考入由刘海粟先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这座艺术家的摇篮,他才正式迈入艺术世界的大门。在此期间,杭英像海绵吸水般向书画名家求教,先后得到来楚生、江寒汀、陆抑非、张大壮、唐云等亲授真传。最终,他以专业及各学科全部五分满分的优异成绩毕业。并在校长的力荐下,进入上海中国画院深造。


1962年8月6日的《解放日报》刊登了关于“培养国画艺术接班人”的文章和人物照片,专题报道了杭英、唐逸览等上海中国画院重点培养的尖子人才。他进入上海中国画院的艺术海洋后,如鱼得水,1962年8月他有幸拜得第一副院长、吴昌硕嫡传弟子王个簃的门下,成为其得意门生。自此,杭英先生追随恩师王个簃先生,整整三十余年,潜心钻研艺术,成为吴昌硕再传弟子中颇具广泛影响力的传人,为国画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了非凡贡献。

杭英先生谈起他的恩师王个簃先生时,总是充满深情。他们师生间的点滴往事总是说不完的话题。那一日,杭英先生在画室专注作画时,王个簃先生步入画室巡视一番。半晌之后,王个簃先生忽然拍了拍杭英先生的肩膀问:“想不想跟我学?学吴昌硕的大写意花鸟。”杭英先生听后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要知道,大画家王个簃先生不仅是吴昌硕的嫡传弟子,更是中国画院的第一副院长。王个簃先生接着就布置了一项作业:练习画梅花圈。时间是半年。

起初,杭英先生有些犹豫,花费半年时间画梅花圈,是否有些枯燥单调了?但很快,他立刻自我告诫:“老师是为我好,既然安排了,自然有老师的道理。我要好好照办,踏踏实实做功课。” 于是,他脚踏实地投入练习,每周完成厚厚一叠宣纸上的梅花圈,足有两三寸,恭恭敬敬捧给老师王个簃先生。就这样过了半年,王个簃先生脸上终于绽开了满意的笑容,忍不住心头的欢喜,兴奋地对他其他弟子说道:“杭英进步很大啊!” 

自古严师出高徒,王个簃先生对弟子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他让弟子先从画梅花圈练起,一是为了打牢基本功,二是要磨去年轻人急功近利的浮燥,三是考察弟子品性和悟性。这份严厉,其实是出于爱,更是为了要选拔好苗子,将海派艺术发扬光大。

那一年,22岁的杭英先生从原本专攻山水转为花鸟大写意。在王个簃先生的悉心指点下,他的画艺日益精进。杭英先生对恩师忠肝义胆、孝心耿耿;对一切污秽邪恶,铁骨铮铮、横眉怒目。文革时期,造反派千万百计要整当时担任中国画院第一副院长的王个簃先生,几次三番逼迫杭英先生揭发老师,但杭英先生一身正气,一次次义正辞严怼了回去。

一次,造反派闯入杭英先生办公室,正愁找不到让杭先生就范的把柄。忽然发现墙上挂着黄胄画的《三驴图》,造反派威胁他,阴险地说:“好啊,黄胄被打倒了,你居然敢挂黑驴子!” 说时迟,那时快,杭英先生怒不可遏,一个箭步跳上桌子,一把撕下这幅画,撕个粉碎。这下,造反派抓不到把柄,只得悻悻离去。然而,由于杭英先生忠肝义胆地护卫老师王个簃先生,他的刚直耿介最终触怒了他们,在荒诞的年代竟然以莫须有的“色盲"为荒唐的借口,逼迫杭英先生离开了中国画院。

恩师杭英先生实乃画坛的一股清流,对一切污浊之物向来都是零容忍,如同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一日,有圈内人士来求画,他欣然允诺。不料,数月之后,杭英先生偶尔翻阅香港报纸,竟看到一副署名吴昌硕的大写意花鸟。奇了怪了,细看之下,竟与自己的作品细节一模一样。原来,此人是想借杭英的画作假冒吴昌硕的真迹卖出天价,还仿冒吴昌硕题款,在香港作造势宣传。杭英得知后大怒,直接找到那人当面对质,严厉批评,斩钉截铁宣布:“从此绝交!”


   王个簃赠弟子杭英《奋发图强》篆书师嘱

上图:2007年在江西景德镇轻工业部御瓷坊瓷瓶画创作 

下图:2008年在吴兴禅寺与佛界书画交流


恩师杭英先生大半生与弟子和学生们为伴,言传身教,教学相长。他在艺术上的态度既严格又耐心,学生每有一点进步,皆是鼓励有加。我至今难忘“画梅花圈”的故事,每次重画梅兰竹菊,都能从中获得新的体会与提升。杭英先生强调基本功扎实的重要性,同时提倡勇于创新、不断进取。他鼓励我大胆尝试陶瓷绘画和篆刻,为艺术之路拓宽视野。
 
2007年前后,他多次带领弟子李国富和我前往瓷都江西景德镇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体验感受陶瓷艺术的博大精深与深厚底蕴,探索书画在不同材质、颜料和非平面空间的艺术表现力。当我创作的釉下彩瓷瓶《向日葵》成功烧制,与杭英先生的作品《荷花图》一起入选轻工业部精品陈列厅之时,杭先生喜形于色,大加鼓励。之后,杭英先生又带领弟子们奔赴宜兴,与紫砂艺术家合作,创作紫砂作品。他笔下的鱼虫栩栩如生,巧竹茂盛葱郁,每一笔都充满灵动的艺术之光,令我们弟子大开眼界,得益匪浅。在恩师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还引导弟子们将岭南画派的色彩特色融入海派绘画的创作之中,为艺术注入新的活力。

杭先生对我这个弟子的妙语点拨,总让我一遍遍回味。他在指导我时,特别强调要把学到的知识融汇贯通,求活求新求创意,让画面活泼,盎然有趣。杭先生对我如是说:“做人要老实,画画要调皮,有些人反过来就麻烦啦!” 至今耳边仿佛还听得他当时的朗声大笑。

值得一提的事,杭英先生还传授给我一份独家的绘画秘籍,这份艺术启迪令我受用终生。那就是杭英先生常说的:“歌曲入画,笔随心动。” 十多年前藏族女中音歌手降央卓玛正当红,杭英先生尤为欣赏她的歌,称之为藏族天籁。有一次,我去他家看他绘画,正播放着降央卓玛的歌曲《鸿雁》。从缶门大写意绘画来说,恰与降央卓玛的歌曲的浑厚之风和深远意境十分合拍,有一种心灵契合。杭先生沉醉于这浑厚的女中音,感叹其中张力:“舒缓时舒缓,豪放时豪放。”杭英先生告诉我,音乐、绘画、诗歌、乃至所有艺术形式,是全然相通的,都是用生命的节律去表达创作者的内心世界。他说:“笔下的枯涩浓淡,要与乐曲旋律合拍,随心而动。节奏爽利,才能画出力度与气场。不知不觉间,就将气韵灌注到画面里去了。这才叫气韵生动。”



左图:杭英先生被选作品《荷花图》(局部) 

右图:高祖韵被选作品《向日葵》(局部)

均被选入轻工业部精品陈列厅

虽然恩师杭英先生未能亲眼见证自己魂牵梦萦的最后一个画展,但令人欣慰和感动的是,在纪念吴昌硕诞辰180周年暨恩师杭英辞世5周年之际,饱含众人对他深情怀念的“抱朴含真——杭英中国画作品展”隆重开幕。
       画展由德高望重的韩天衡先生题字,由杭英先生的生前挚友以及著名书画家和评论家撰文作序题词,意义非凡。
 
此次盛会系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协会牵头,与朵云轩集团联合主办,在执行会长张伟生先生的亲力推动下,在当代书画印艺术家们的支持与杭英弟子们和家属等各方共同努力下,杭英先生的夙愿得以实现。他那丰富而出彩的艺术人生,在沪上享有盛誉的朵云艺术馆,画上圆满的句号。

在恩师杭英先生离去的5年里,每每翻开他的画作,我都便会涌现出无尽的回忆。因他生前对我的鼓励、寄托和期许,作为他的弟子与缶门第四代传人,最好的报答莫过于加倍努力,传承并弘扬吴昌硕艺术。

                                                                             2024年11月23日

杭英先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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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作画,每次怀念,

恩师便在弟子的心灵深处复活一次。


高祖韵


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协会副会长,系吴昌硕先生第三代弟子,缶门第四代传人,承缶翁大气拙朴之风,并汲取杭英等名家名师的专业技法和艺术精华,画面灵动,形神兼具,赋予大写意花鸟作品和传统山水画洒脱高雅、清新自然的神韵。


作品多次受邀参加国内美展和加拿大、日本等国际公展。高祖韵于2008年被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收录于《上海书画家名典》一书,已连续五届应邀参加《东京国际水墨画展》。上世纪九十年代《竹报平安》等多幅画作为藏家拍卖收藏。


高祖韵入选《东京国际水墨展》作品《春满人间》








安德列的天空,是安德列诗意放飞的天空


安德列网名(俄罗斯文学专业硕士时学名),真名汪一新,先后担任新民晚报特稿部主任、国际部主任、《新民环球》主编,高级记者,文学硕士。曾获记者最高荣誉奖一一范长江新闻奖。发表在新民晚报及各类重要媒体,报告文学约170万字。出版特稿集《五色夜上海》,散文集《一起看见》。热爱诗歌,不善摄影,但热心为美照赋诗。在诗人看来,写诗是一种修行,打磨自己的诗情如同打磨一颗钻石。写诗的过程,则是烤面包煮咖啡,香气浓郁着的。写诗,更是一种灵魂的穿越,思接千载,与万物对话,寂然凝虑,悄然动容,是真切的体验,甚至可以感受前世今生转换间的奇妙之感。作为一个新闻记者,走遍了中国大地,深入民间,也有机会去北美欧洲大洋洲,曾在约旦河荡舟,曾在戈兰高地眺望,也在耶路撒冷哭墙肃穆,写下成百上千的报告文学与散文。随后转身成为一位抒情诗人,体现于这个平台极大的特色是,绝妙的情景交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优秀的上海摄影家团队在密切互动着。这些摄影家以艺术家的激情,记者的敬业精神去远方采风,源源不断发回出彩的照片,从西伯利亚到加利福尼亚,从埃塞俄比亚到波希米亚,从北极光拍摄到南极灯塔拍摄,打开安徳列的天空,就是把世界风情尽收眼底,更可以感受诗意澎湃,诗情四射,达成至高的审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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