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写作 | 谢春卉:大地笙歌

文摘   2024-11-19 17:34   内蒙古  






/ 谢春卉


鸟  道

所有的村庄都空了,好像这些村庄正在发愣,村子里的人全跑了,只剩下一座座空荡荡的村庄在空空的风里目瞪口呆。

没过完的日子被丢下,院门紧闭、菜畦荒芜、松木劈柴码在院子里、种子在仓库里发霉……只剩下名字的村庄在露天地里虚虚地悬着,牛和马用叫声将村庄拴牢。

天地一下子寂寞起来,以前村庄的炊烟排着队升上天空,天空映着村庄的倒影,好像天上有一些一模一样的村庄。现在云彩重新从远处拥挤过来,无人打理的云彩和下面撂荒的土地一样,疙疙瘩瘩而又杂乱无章。

人被宿命裹挟,马一直在院子里等待,人与马在每一个漆黑的梦里出发,那些叫做杜博维、库里乔维、德拉果参克、保比来、依里尼斯、乌启罗夫、巴格洛夫、雪大果力……的一个又一个村庄在他们身后一次次陷入虚妄。

他们并没有能够提前预见到自己的离开,就如同他们的到来。他们砍倒树木垒起木刻楞房子、掘开荒草在土地里播种希望,他们给每一个村庄起好名字等待它们被后来的人认出。以前这些荒野寂寂无声,现在它们被马和牛从远处唤起、被狗和公鸡在黑夜里喊出,这些声音像闪电,将一个个村庄的人间烟火在混沌的荒寂中标注出来。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声音,比如“上库力”,“上”是俄语“维勒”,“库力”是鄂温克语“口袋”,不同的声音发出不同的光亮,各种各样的声音像霓虹灯一样点亮了这片荒野。

住在这些村子里的人需要掌握一种通用语,否则他们将无法沟通。比如有二百多户人口的上库力屯居住的三十来户中国人,不管是教书的徐先生还是“香文号”的掌柜滕二爷,尹大木匠、王烧砖、白傻子、陈皮匠、卖肉的张屠户等等,无一例外都学会了说俄语。但他们的牛马则不同,懂汉语的马与懂俄语的马可以相互倾述,但懂俄语的马与不懂俄语的人则无法交流,后来这些牛马给它们新来的主人增添了不少麻烦。

在这动荡的一百多年间,这些白皮肤、高鼻梁、讲另一种语言的人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跨过额尔古纳河来到这里,最初这个叫做额尔古纳旗的地方由三十来个讲纯俄语的村屯组成。他们把逝去的先人埋藏在这里,他们的后代在此出生并在这里的18所中小学校接受俄语教育,他们使用的教材经哈尔滨由苏联运来,富裕的家庭利用对岸的先进机械已经开垦了数千亩地……他们经由几代人努力建设的家园看起来有模有样,后来的中国人靠给他们吃劳金也能将就着过活。

等到撤侨的命令突然到达,平静的日子被打破。已经深扎在泥土里的种子突然要被连根拔起,一些人大哭大笑并大喊“乌拉,苏联没有忘记我们”;但更多的人则难以取舍忧心忡忡。三河镇的马也夫就说,中国政府对我很好,我不做坏事,政府也不能撵我走。自愿回国的苏侨将不愿进行回国登记的侨民说成是“老白党”“不爱国”“等着去美国”,不愿回国的富农嘎拉毛道诺夫与巴德哈拉家的窗户半夜被人砸烂;有人还因此收到恐吓的匿名信威胁“要你小命”。很多人被迫进行了回国登记。酒精成了宣泄各路情绪的出口,村庄的灯火彻夜通明,教堂的钟声被无缘无故敲响,醉酒的男人不分昼夜跑到街上撒酒疯。生活与努力一下子失去意义令人消极而激动,打人骂人者更是屡见不鲜。

那时,候鸟已悄悄返回,起先是一排或几排,后来鸟在天空开辟了通道,铺天盖地的鸟儿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沿着库力乔维、杜博维、乌启罗夫……由南到北不慌不忙地出现在天际。以前老伊万经常潜伏在芦苇丛中,他选择黄昏时就趴在那里,那时迁徙的候鸟正准备降落。天黑后喧闹的雁群许久才安静下来,老伊万小心翼翼向前挪动。哨兵发出警报,雁群喧闹起来。老伊万继续潜伏,等到雁群重新安静下来,老伊万继续向前挪动。几次三番,雁群进入射程后,老伊万小心翼翼扣动扳机……

再没人关心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春天的大地正万物生发,有人将种子扔到地里就不管了,有人将小麦种子喂了马,有人将役使的牛马杀掉吃肉,更多的人则任由土地撂荒和种子在仓库里发芽。

这些鸟沿着天上的道路迁徙了二十多天,直到所有的河套、滩涂都挤满它们的身影。弥兆海的父亲第一次见到这些叽叽喳喳的大鸟感到大为惊奇,同样令他惊奇的还有如此辽阔的天地,瓦蓝的天空,棉花一样一团一团的洁白云朵,清澈见底的河流……那时苏侨正在陆续撤离,天和地一下子空旷起来,房屋空置、牛马羊无人喂养。当政府组织的移民宣传到达山东泰安这个小村子时,弥兆海的父亲正在为自己兄弟三人如何分配家中唯一的宅基地而苦恼。这些世代居于中原的人们听到那些遥远的陌生地名一度以为来自国外,但弥兆海的父亲毫不犹豫就报了名。

满载着山东移民的火车摇晃了五天五夜,到达海拉尔休整两天后,乘上了额尔古纳旗政府前来接应的卡车,返回途中与苏联前来接应苏侨赶赴满洲里海关回国的卡车不期而遇。两辆驶向相反方向的卡车在5月尘土飞扬的新绿中带着各自对新生活的憧憬与忐忑奔向了他们各自的使命。

弥兆海头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只有10岁。弥兆海与父亲不知道,这个地方其实是个鸟类迁徙通道,这个星球几乎八分之一的候鸟每年春天都会沿着天上的道路来到这里。天上的道路与地上的道路重合,人走在大道上,鸟则栖息在道路不远的河套里。

卡车颠簸了一天才到达旗里,等待多时的还未撤离的苏侨早已为移民烧好了开水烤好了列巴。弥兆海的父亲激动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从未见过如此广袤的大地,虽然眼前这片荒野除了青草几乎一无所有,但他坚信只要努力早晚有一天它们能够长满粮食并且开出花来。

政府将收购苏侨的房屋、农具、牲畜根据每户人口的多少分配给移民,由于此批移民绝大多数为回族,安置移民的杜博维、库力绰维等地直接将苏侨留下的教堂改为了清真寺。正当别的移民还在为背井离乡纠结不休时,弥兆海的父亲已经迅速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当时已过了小麦播种的时节,他向政府要来燕麦与西红柿的种子,开始在土地里播种希望。

空旷的荒野重新被点亮。不同民族操着不同口音、语言的人在同一片土地上落地生根。这片寒冷且广阔的土地上,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又来,他们住在对方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将对方来不及过完的日子过完;那些仓促丢下的梦境同样被接管,马依旧等在原地,新的主人跨上去,马按照原路奔跑却依旧能够到达新主人的故乡。那些在同一栋建筑里由不同的声音献上的相同的祷告被他们各自不同的神明听见。许多年以后,那些所有被勤劳与汗水浇灌的美好愿望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长成一座城市并且开出花来。


粮  仓

李全珍来时正好刚满18岁,他与弥兆海家是山东泰安老乡,来到额尔古纳旗后弥兆海家分到了杜博维,李全珍则分到了库里乔维(后杜博维、库里乔维更名为上护林、下护林)。李全珍在老家靠砍柴为生,一斤柴一分五,挑到集市上卖了换粮食。

国家为移民无偿供应了三年援粮,每人每月60斤(高粱米、大碴子、麸子面),每人每年15尺布,布供应了两年。李全珍家1955年刚来时分配到一座25平方米的住房与一头牛,房屋折价15元,牛则不要钱。第二年移民加入了合作社,村民与村民之间成立了互助组,6户人家6个人套6头牛拉一部犁,一人骑在马上拉住牛角在前面做前导。前导的技术要求不高,可用妇女与18岁以下童工。关于如何套牛据说早已失传,牛们只遵从于俄语口令,且牛力大无比各有各的牛脾气,配合不当则东倒西歪,将原本复杂的绳套越勒越紧直至无法解开。更多的人需要更多的地来播种粮食,开辟生荒地则需要8头牛与两匹马。

那时遮天的荒草有大半人高,它们复杂的根系犹如细密的神经元般紧紧抓牢大地。劳作的队伍天蒙蒙亮就要出发,这个古老国度最庄严的生存图腾与行为艺术随即在大地上展开。牛马牵引着铁犁,人与它们共同将汗水挥洒在大地上。铁犁掘开的长长沟壑连接着过去,大地被翻搅而上的湿润泥土则盛满未来。

虽然有政府援助,但迥异的气候与生活方式依旧无法抑制人们的思乡之情。李全珍也不例外,李全珍在山东老家没上过学,只上过几天扫盲的夜校,来到额尔古纳旗后半工半读从小学一年级读起,成了库里乔维最年长的一名小学生。坐在梦寐以求的教室里,闲暇之余,往日的生活纷至沓来。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老家固然是物质匮乏,但那里气候温润人口密集,反观只有几十户人口的库里乔维,无尽的荒野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仿佛要将人类吞噬。这里没有集市,几十里无人烟,呼啸的西北风中冬季最低气温零下四五十度,每年的无霜期不足一百天。直到1959年李全珍成了三河马场一名正式职工,至此青春的热血与梦想才在所有背井离乡的现实中得到治愈,他乡已成故乡。

每月领着40元左右不等的工资,李全珍与大多数移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一名国家正式职工。第二年一批大型农机进驻三河马场,李全珍成了一名“东方红”拖拉机手。这是一个人的高光时刻,年青的共和国正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冉冉升起,年轻的拖拉机手驾驶着崭新的“东方红”牌拖拉机驰骋在祖国北疆广袤的大地上。机车腾起狼烟,强劲的动力使大地颤抖,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每一处细节与锃亮的车身无不彰显时代的荣光。坦克一样的“东方红”大大增加了工作效率,更多的土地得到开垦,耕牛与役马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那时,由海拉尔至当时额尔古纳旗府所在地三河镇160余公里的道路上杳无人迹,只有中途一座供应热水与简易饭食的店房可供歇脚。为解决屯垦戍边与粮食问题,20世纪50年代,上级提出“苦战三年,大闹三河道,变荒原为良田”,先后沿海拉尔至三河公路两侧建立了11个国营农牧场并从各地调入生产建设者。

上库力农场刚建场时只有一台拖拉机。牛马则是生产的主力军,一个生产队至少要有两个大马群,每个马群至少有二百匹以上的马匹,还要有至少十挂以上的大马车,每辆马车配5匹马,一个辕马、一个传套、两个边套、一个四平。部队的军马也由农垦支援。为了饲养这些好帮手,生产队的大草栏子足足有几百米长,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垛连着草垛,人走在其中容易迷路。农场还有牲畜严格的管理系统,每一匹马与每一头牛都有自己的谱系与身份档案,上面记录着诸如谁娶了谁生了谁,妈妈是谁爸爸是谁,身高体重毛色花纹等。后来农场的牛送到北京,北京的首长说,你们送来的牛是最好的牛,我们也要好好养着,以备重要之需。

70多年前的额尔古纳大地,最初的荒野向人们袒露胸膛时是蚊虫肆虐、野兽横行。没有路,20里路要走一天。垦荒者搭起的帐篷、挖出的地窨子是一代人夏天与冬天的居所。

夜晚狼嚎阵阵、群狼环伺,机车的探照灯与隐匿在荒草丛中的幽绿光芒一起跳跃。呼啸的北风中,饿了啃食冰冻的干粮饮用融化的雪水是常态。茂盛的荒草攥紧土块儿将铁犁堵住,常常是五步一小堵,十步一大堵。额尔古纳春季气温低、回暖晚,播种时积雪尚未融化,需要将树枝捆绑在拖拉机尾部在田地里来回拖拽将积雪拖至融化。第一批拓荒者端坐在驾驶室里,机器的轰鸣落入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从未被打破的荒寂中,一边与孤悬的月亮、狼、熊、獾、狐狸等并辔而行,一边提防铁犁被堵与陷车。等到天气渐暖,机器扬起尘土,犹如电视剧中妖怪降临的现场,人的眼睛、嘴、耳朵里全是沙土,吃饭时沙土在嘴里“咯咯”作响。

当时农家肥无法大面积应用,小麦产量低,尤其新开垦的生荒地,越种越贫瘠。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援朝战争的转业干部李德胜,带领呼和达巴机耕农场(今上库力农场。呼和达巴,蒙古语青色的山冈)130生产队的工作人员与职工家属,利用冬闲顶风冒雪运送农家肥。牛粪马粪被收集起来,所有人与机械、马车、爬犁、小推车全部被利用起来,春播时又采用新技术,小麦当年亩产270斤,高出全场平均亩产28斤。李德胜作为先进代表出席了农垦部召开的全国农业先进表彰大会,还为生产队获得了一台解放牌汽车的奖励。1960年,全场集中机械力量组织“130大开荒”,当年垦荒4万亩,创造了当时拓荒史上的奇迹。

垦荒的队伍持续到12月,那时零下三四十度的的严寒已经降临,大地坚硬如铁,开荒队伍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秋收则不然,最初的秋收机械力量不足,遇到秋季多雨,机器无法下地,常常等到大地冰冻后才能收割;有时雪落下得早,只能动员全体职工用镰刀收割。雪后的天空透明如镜,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晶莹的积雪覆盖着麦穗,闪烁着钻石一样耀眼的光芒。这些金色的种子是人类种群得以延续的保障,收割的人们躬身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好像在为大地上创作的一幅抽象图画。

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博弈,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天气的变化,所有的风云雷电与日月星辰都落到他们的心上与眼睛里,不到颗粒归仓的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笃定最后的收获。据《上库力农场志》记载,“1959年9月18日,大雪,场大面积小麦未能收获,损失严重;1972年5月,冻灾,晚霜6月15日,早霜8月15日,无霜期仅60天,受灾面积4.3万亩;1988年8月6日,8-9级大风又突降暴雨,降雨量37.16毫米,农田受灾7.1万亩,其中1.2万亩绝产;2001年5月27日,罕见沙尘暴风力达10.4级持续40多分钟,风沙所到之处油菜夷为平地,受灾面积12万亩……”

那些被辜负的汗水与期待,那些在烈日与酷寒中播种的希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除了亲历者,没人能够体会他们的心境。他们身后是新中国嗷嗷待哺的庞大人口,时任农垦部部长的王震视察“三河道”时曾鼓励大家要“扎根农场,建设边疆,早日结束‘南粮北调’”。除了重整行囊再出发,他们没有退路。

这个古老的农耕国度,种植粮食的历史似乎同文明一样久远。自从人类的祖先在众多荒草与野稗中将它们选育出来,它们与人类的命运一直休戚相关,没有什么比吃饭与吃饱更大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们曾经一人一车在几十里无人烟的荒野中丈量过天空的高度。从观察一粒种子的萌蘖开始,到它完成整个生命周期进入下一个轮回,他们将一粒种子包含的所有宇宙信息与生存哲学尽收眼底。这种伴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禾本植物的颖果,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从最初的生根、发芽、分蘖开始,在不断适应这片土地的过程中将根扎得更深,植株生长得更加粗壮。为了提高作物的抗灾抗病能力,上库力农场多次引进选育小麦优良品种进行南繁,并在多个小麦品种中选育出了一部分抗旱、早熟适应北方气候的小麦广泛栽培。如今在所有农业人的共同努力下,额尔古纳每年生产粮食6亿斤,牲畜存栏76万余头,没有辜负领导的殷殷嘱托。


蜜  屋

七月的额尔古纳是色彩的故乡。澄澈蔚蓝的天空与棉花糖一样丰满的云朵铺陈在头顶,明黄色的油菜花从眼前一直流淌到天边,葱郁的麦田夹杂其中,粉色的益母草、玫粉色的柳兰与紫色的斜茎黄芪为大地镶满花边,火红的萨日朗、蓝色的翠雀、蓝紫色的桔梗、沙参、黄花菜、金莲花各据一方,额尔古纳河在大地的边缘之上静静流淌。所有的花朵都在等待,流向草原的河水为大地注满颜色,流向天边的则擦亮日月星辰与云朵。

早晨的天光已经大亮,大地还没有完全苏醒,一些透明的翅膀从各自的角落出发,那些喇叭状、星状、碗状的开向天空的花朵微微垂下头颅,花瓣张天,花蕊抖动,细微的光亮从花朵中绽放,好像傍晚的路灯,一盏盏,一排排,天和地“唰”地一下明亮起来。

油菜花铺天盖地,这些密密麻麻拥挤在蓝天下的细小花朵好像大地上的另外一些云彩,人与车辆穿行其中,如同行走在童话当中。为了所有花朵的盛开,蜜蜂们早就准备好了。无数只蜜蜂提着装满蜂蜜的小桶轻盈地往返于蜂房与花海之间。这是蓝天下最美好的事物之一,这件事被狐狸嗅到,被野兔与土拨鼠看到,最后被多嘴的云雀嚷嚷开来,在额尔古纳2.8万平方公里的所有花海中,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个放蜂的蜂点儿,拉布大林至室韦公路两侧的蜂点儿前竖着一个牌子,上面是一只硕大的卡通蜜蜂并标注“蜜屋”两个大字。

被花海簇拥着的蜜屋由帆布帐篷与彩钢房帐篷和若干蜂箱组成。军绿色的帆布帐篷来自遥远的南方,彩钢房帐篷则出自本地。繁花似锦的田野除了偶尔扎堆拍照的游客外空无一人。田野的寂静绚烂而盛大,国营农牧场自走式喷灌设备给盛开的花朵与拔节的麦苗带来清凉。蜜蜂在每一片明黄色的云朵之上歌唱,当它们提着装满花蜜的小桶往返于蜂巢,大地则陷入一场热闹的交响乐。

广西玉林的小杨夫妇将蜂点儿扎在上库力牧场良种站的麦田里,小杨夫妇是80后,与10户同乡每户携200多箱蜜蜂结伴来额尔古纳放蜂。那时麦子正在开花,小小的两枚颖片包裹的淡黄色复穗状花朵在夏天的上午静静开放。蜜屋门前堆放着盛水的塑料桶与一辆摩托车。隐藏在田地里的蜂点儿沿公路在地头一字排开,轮到小杨家时正好赶上这片油菜地里间作的麦田。蜜蜂的最佳飞行半径大约3公里,蜜屋之间的距离大都安排在1-2公里。当蜜蜂发现蜜源会跳起复杂的“8”字舞,将方位与距离准确传达给同伴。

蜜屋北侧的一扇小窗将麦田的风景剪辑成一幅油画,一团厚厚的深灰色云朵挂在蜜屋旁的农田防护林带上,林带沙沙作响。葱郁的麦田海一样荡漾着涌向遥远的天空,摆放在麦田旁的蜂箱淹没在野草丛中,无数蜜蜂扇动着闪亮的翅膀杂乱地在蜂箱上空飞翔,那些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蜜蜂有两个胃,它们用嘴部长长的吸管状舌头吸走花蜜储存在蜜胃中,当蜜胃装满的蜜蜂返回蜂巢将花蜜吐入加工蜜蜂口中,加工蜜蜂利用胃中的转化酶将花蜜分解为葡萄糖与果糖类的单糖。如此加工过的蜂蜜被吐入加工巢内贮存,此时的蜂蜜呈水状,需要更多蜜蜂扇动翅膀帮助蒸发水分才会形成最终的粘稠蜂蜜。工蜂夏季的寿命大约只有30天左右,一只蜜蜂忙碌一生大约只能生产一勺蜂蜜。

傍晚时分我又来到这里,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驻扎在不远处的两位同乡来找小杨喝酒。小杨夫妇一边忙着炒菜一边邀我加入。帆布帐篷内昏黄的灯光下,几位异乡的放蜂人争先向我介绍自己家乡的风物。那时蜜蜂已经回巢,这些勤劳生命带来的荔枝花与槐花的香甜伴着饭菜的香气一起在夜风中摇曳。

小杨夫妇与同乡每年4月在桂林采荔枝蜜,4月底去陕西铜川采槐花蜜,6月初石家庄的枣花与荆条花的花期已至,6月底来额尔古纳采油菜花蜜,8月20号左右在湖北采五倍子蜜,10月去广西繁殖……

蜜蜂在采蜜过程中将腿部粘带的花粉传向不同的花朵完成授粉。全世界76%的粮食作物与84%的植物依靠蜜蜂授粉,一个蜂群一天可以授粉3亿朵花。爱因斯坦说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将只剩下4年的时间存活。

小杨说他们是第一年来到这里,刚来驻扎时旁边生产队的职工路过总要询问一声是否需要帮助。有时生产队的水车会给蜂点儿送水,如果水车不来他就用摩托车载两只塑料桶自己去生产队打水,偶尔生产队的职工还会将自己种植的蔬菜与他们分享。小杨说他们明年还会来。

这个夏天的另一个傍晚,我在拉布大林农牧场第三生产队的田地里露营时遇到四川咸阳的老魏夫妇,50多岁的老魏经人介绍与5户同乡结伴而来,已连续来了6年。老魏带来了245箱蜜蜂,老魏说你们这个地方的人蛮好,生产队的村民一夏天经常给他们送水送菜。下一站他们将要去陕西宝鸡过冬,等到明年6月再来。

那个闷热的傍晚,夕阳热切地扑到脸上,老魏夫妇二人在蜜蜂的包围下将蜂箱中的蜂丕一张一张抽出检查。蜂箱周围,紫色的斜茎黄芪、粉紫色的千叶蓍、红色的野火球、白色的辽藁本与长冬草、黄色的红柴胡正在蜜蜂的萦绕下开得热闹。

夜里下起了雨,闪电虬曲着在四周的山冈上升起。风掀起浪,油菜与麦浪在闪电升起的刹那仓皇地逃向远方。这片开满鲜花的曾经的荒野上,老魏的蜂点儿是飘摇的风雨中唯一的一处避风的港湾。人与蜂追逐着花期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于更无人处的寂静中酿造蜜与甜。

几年前采访一位来自四川成都,驻扎在上库力牧场第六生产队根河桥附近的小周,后来天冷后小周的乡党与大部分放蜂人早已撤离,只有他一人一狗还在等待陕西的气温降下后带着蜜蜂去那里过冬。中秋节时我带着菜、肉与月饼前去探望,那时额尔古纳已降下初雪,帆布帐篷内同外面一样寒冷,与我同去的永华老师一再后悔没有为他再多带两床棉被。

也就是那年夏天,油菜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刻,阔别这片土地60多年之久的俄侨戈格罗波夫由俄罗斯回到了额尔古纳。他是老戈格罗波夫最小的儿子,当年苏联撤侨时他只有10岁,如今已是位古稀老人。回到三河回民乡上护林(杜博维)屯当年他家的老屋前,这座百年俄式木刻楞以前是三河牧场第五生产队(上护林)的队部,之后做过知青宿舍,后来这栋木刻楞的一半辗转归了弥兆海。当年两个同龄的孩子在五月草长莺飞的新绿中懵懂着奔赴各自无涯的荒野,在老式卡车扬起的历史的尘埃与对方的凝视中擦肩而过。如今半个多世纪后,这片野地已经长满鲜花与粮食,他们在共同拥有的百年木屋前握手、寒暄、拥抱并且留下永恒的瞬间。

这年的10月中旬,我在室韦——黑山头边境线上走过,那时已万物凋敝,下翻地露出赤裸的黑色胸膛。夏天时这里明黄色的油菜花、青翠的小麦、紫色的苜蓿簇拥着蜿蜒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好像大地披上的一匹七彩的锦缎。那时天气已十分寒冷,浙江温州的放蜂人老尧夫妇还在等待远方的气温下降到适宜温度带着冬眠的蜜蜂返回南方过冬。老尧说这里虽然远离村屯,但他们一夏天没买过菜,附近的边民为他送来蔬菜,打鱼的送鱼,不远处的出牧点儿杀了羊还馈赠新鲜的羊肉。老尧不知道,守望相助向来是边民的传统。他说明年这片土地将要被轮作种植小麦,明年他要去更远的室韦瓜地沟驻扎,明年夏天那里将会开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奥洛契

室韦有好几个名字,以前叫吉拉林,当然最早就叫室韦,此地隋唐时为蒙兀室韦部落驻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设吉拉林设治局。室韦后来还叫过奥洛契,那些由额尔古纳河左岸流落于中国境内的人由于思乡心切,为自己的聚居之地以对面俄罗斯村庄的名字来命名。如此,沿额尔古纳河岸的中国与俄罗斯境内就有了一些一模一样名字的村庄,奥洛契就是其中之一。

九几年的时候室韦还没通上常电,那时室韦还叫吉拉林。室韦牧场用柴油发电机提供的电量每晚只供应几个小时;没有深水井,只能饮用额尔古纳河的河水。每年春汛,山上的桃花水泛滥,刚刚煮沸的饮用水不用添加茶叶也能呈现浓茶般的深褐色。有一年人口普查时人们发现,只有四百多户人家的吉拉林,人口的数量竟然同牲畜的数量差不多,于是有顺口溜云“吉拉林,吉拉林,一半儿牲口一半儿人”;后来又发现,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但牛马羊却整天在吉拉林唯一的一条街道上游荡,于是又有顺口溜云“吉拉林,吉拉林,先见牲口后见人”。为了改变这种现状,乡政府勒令“牲畜不得无故在大街上闲逛,违者罚款”,这才改变了“先见牲口后见人”的状况。

那时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岸边还未设置铁丝网,人们可以自由地在河边游泳、洗涤衣物,一边同对面的俄罗斯人打着招呼,一边随手将洗好的衣物晾晒在沙滩上。

以前室韦还叫奥洛契时,界河两岸的人口流动频繁。一百多年前的动荡时局,无数人迫于生计背井离乡,淘金、战乱、匪患,但最终在此留下的,是中国父亲与俄罗斯母亲,他们在此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客居于此的苏俄人为了怀念自己的家乡将此地用家乡的村庄来命名;流落至此的山东河北人则直接建起了龙王庙与城隍庙。龙王庙建在小河子,用来镇水;城隍庙除了保佑土地护佑平安,人死后还需要去城隍庙报备。传说城隍爷掌管生者与死者的户籍,从被迫远行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趴在地上向爹娘磕完了三个响头。乱世漂泊如浮萍,天高路远,生死有命,此生大抵不复相见。但即便肉身成土,他们还是希望通过掌管阴阳的神能够将自己的灵魂带回故乡。

当居住在这里的年逾古稀的老人们提起自己的父辈、祖父辈此生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们的故乡时,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伤感。那些伤感穿透岁月被一代一代镌刻进骨子里并继承在户口簿上。当他们一次次脱口而出那个他们从未去到过的甚至精确到村镇、街道的熟悉地名,仿佛带领他们的祖、父辈重新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故乡。

后来这个远在天边的边陲小镇,登上中央电视台“中国十大魅力名镇”后,室韦就彻底火了。人们跑老远的路来到草原的尽头看一看传说中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看一看生活在河边的华俄后裔的老奶奶老爷爷和美丽姑娘,尝一尝他们做的酸黄瓜牛肉饼土豆泥与俄式点心,住一住他们冬暖夏凉的雕花的木刻楞房子,听一听俄罗斯族老爷爷扣子琴一拉,意气风发地招呼“跳起来、跳起来”。

室韦牧场的人发现,那些千里迢迢跑来看风景的人喜欢在小镇附近的额尔古纳河一转弯处驻足。这里静水深流,室韦牧场的油菜与麦田在身边荡漾,对面俄罗斯奥洛契村山冈上的森林郁郁葱葱,蓝天、白云、森林与田野倒映在水面上,好像水中的天空之城。

那时农业部正好有一个“现代农业庄园”的申报项目,室韦牧场根据此处错落有致的地势沿额尔古纳河开辟了奥洛契庄园。所有的工作全部由牧场职工起早贪黑完成,职工们早上4点起床,园区内的木栈道一个星期就铺完了。谁知这个项目中途竟破产了,但室韦牧场没花国家一分钱的奥洛契庄园却已建成。

这是个实现梦想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漂泊至此的中国父亲与俄罗斯母亲们的梦,后来的垦荒者的梦,当他们在这片荒野中掘开第一铲泥土时梦想的种子就已种下。此刻,在风光旖旎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诗与远方中,他们用自己的汗水与双手建设了一座七彩斑斓的童话世界。这里山脉隆起,云朵低垂,大兴安岭余脉抬高了人与天的距离,山冈上密集的次生林精确计算好了每一株白桦与落叶松的位置。

一条哺育了不同民族的母亲河不急不缓地从山谷间流过,蓝天携带云朵流浪至此时已在额尔古纳河里洗去了满身的尘埃与浮躁,所以天更蓝云更白。室韦牧场耕种的小麦与油菜经发源于兴安岭深处的河水滋润,生长得格外挺拔与青翠;由农用车与废旧油桶涂装成的五颜六色的“草原大奔”“复兴号”“和谐号”观光车在这些作物间穿行,香甜的微风拂过脸颊,好像一不小心就掉入了宫崎骏的动画中。

这是呼伦贝尔垦区唯一的一座集观光农业与旅游休闲的庄园,庄园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部为牧场职工与职工家属。他们一边建设自己的家乡,一边播种,一边将它们展示给远方的客人;远方的客人则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观看大型现代化机械在田里作业,一边感受劳动创造美。

室韦牧场还在庄园内用油菜与小麦种植了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油菜花盛开时与小麦正好构成阴阳鱼的两面。这是两种文化的分野,这个古老东方的神秘图腾被纯净的天地、阳光、雨露加持生长出的作物自带美容养颜、长生不老等神秘属性。可惜这个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太极图实在太大了,人站在地上根本无法窥其全貌。于是旁边又种了个小的,用来打卡拍照。

这片庄园本就是室韦牧场垦区的一部分,农闲时,国内最先进的大型农用机械设备像机甲战士一样排列整齐在园区内展出。这些机器具有远程操控、北斗卫星定位系统与空调,驾驶员再也不用坐在驾驶室里忍受寒冬酷暑的煎熬。

这里还是花的海洋,除了油菜花,大面积的马鞭草、醉蝶、亚洲百合、四季玫瑰、百日草将大地装扮成一条彩虹。传说彩虹升起的地方通常都埋着金子。这座庄园内种植了180多种作物,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这些作物大部分由外地引进。负责园艺的80后年青人于磊磊是山东威海人,他在黑山头边防部队转业后加入了奥洛契团队。这是新一代的守边人与建设者,他们将在这片土地上续写新的的故事与篇章。

我来到这里时天气已经凉了,旅游季节已过,湛蓝的天空清澈巨大而宁静,好像室韦小镇正被笼罩在一个的透明的蓝色气泡里。81岁的俄罗斯族老人果佩花家的小院里,深秋的阳光金子一样洒在菜畦与她的花头巾上,她穿着传统的布拉吉长裙正在菜园里收白菜。一百多年前,她的姥爷从山东流落到俄罗斯境内讨生活,姥姥带着四个孩子嫁给了姥爷,后来姥爷带着姥姥与孩子们赶着姥姥的牛群跨过冰封的额尔古纳河来到中国。他们先是定居在九卡,后搬至室韦,他们各自的故乡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还走访了另外两位俄罗斯族老人,她们都已年过八旬。她们的情况大致相同,19世纪末沙俄为修筑中东铁路招募大量冀、鲁等地华工,我国内地贫苦农民亦有徙入额尔古纳河流域从事采金、经商等活动,华、俄男女频繁接触,山东、河北等地来的中国父亲娶了河对岸俄罗斯的母亲,他们在额尔古纳河沿岸一边饲养牲畜一边淘过金、伐过木,他们用那个年代所有能够生存的手段养活自己与一家人。

几位老人神态安详而满足,秋天明亮的阳光照耀在她们白皙而细腻的脸上,令她们的眼神充满了额尔古纳河水一样柔软的光彩。她们的孩子有的就在室韦牧场工作,有的在经商,有的已经奔赴了属于自己的诗与远方。她们对当下的生活很满意,愿国泰民安,人民永远安居乐业。



—— 刊于《草原》2024年第11期

责任编辑:阿 霞





/ 作者简介 /

谢春卉,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人。鲁迅文学院第35期内蒙古班学员、内蒙古大学第十一期文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一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蒙古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骏马》《美文》《草原》《青春》《光明日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曾获全国首届“美丽中国”征文一等奖、首届“林非散文奖”、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骏马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篇作品被《草原》杂志“内蒙古散文十二家”、“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重点推介。


来源丨草原文学月刊

美编丨周庆莲

一审丨白朝晖

二审丨薛丽萍   韩希臣

终审丨刘海龙   周健明 

监制丨秦绪伟   刘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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