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山
才和他聊两句,就发现他是个傻子,至少是智力低下。这下我火大了,怎么把这样一个人介绍给我采访?分明是在糊弄我。体育竞技不全靠智力,更多是拼体能,这点,我不是不知道,但也不能太离谱,一个连比赛的项目都闹不清楚的人,如何明白比赛规则呢?不懂比赛规矩,又如何参加比赛呢?更离谱的是,居然蝉联三届冠军。这里头必有隐情,不是弄虚作假,就是有什么其他的猫腻。我又气又恼,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辞而别了。
正要登上返程的车,就接到双狮镇长跑协会会长的电话,“吴记者,你怎么没有采访就跑走了?”
我说:“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来了,弄了一个傻子让我采访。”会长说:“你这还是人话么?天底下哪里有傻子当冠军?”
“我猜这冠军八成是假的。”
“你是瞎子还是什么?”听口气,会长也火大了,“今天你不是在我们双狮镇长跑协会里看到奖杯和奖状么?白纸黑字,还能有假?”
“这就说不清楚了。”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这世界假的东西太多了,连人都有假的,何况奖杯和奖状。”
“你这是往我们长跑协会,甚至是双狮镇脸上抹黑,是诽谤和损害名誉罪。”会长在另一头已经怒发冲冠了,“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离开双狮镇。”
这个会长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念练岁,和他的性格很搭。
看来这个姓念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好汉不吃眼前亏,犯不着为这种事坏了自己的名声。采访不采访是另一码事,有必要把真相澄清个明白。我的口气缓和下来了,“不然这样吧会长,先不采访他本人,先采访你,了解当事人的一些基本状况,掌握一些素材,然后再回头采访当事人,这样采访就有的放矢,提问就有针对性。”
“要不是我忙,怎么会叫你去采访当事人呢?”念练岁说:“现在我还脱不开身,再给你提供个人,他是当事人的邻居,又是推荐人,他知道的事情比我多。”
找到会长念练岁说的那个当事人的邻居尤生喜,是在双狮镇的西澳口。这时候的尤生喜,正在冲洗搁浅在沙滩上的渔船,一桶接一桶的水泼向船帮,水花四溅,那力度,如同反弹的强力弹簧。那船,就像一座四脚朝天的山,高耸的桅杆快要顶破云层,仰着脸才望得见杆顶。尤生喜红红的脸庞,露着粗壮的胳膊,洗船时,半截身子在水中。
尤生喜是双狮镇长跑运动队最早的一批队员,也是队里的主力,多次获得省市县乃至全国性山地马拉松比赛冠军。后来比赛级别与规格上升到国际性赛事,老外尤其是黑人运动员也来参赛。他们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每次比赛,都是这些黑人运动员拔得头筹。“简金发出现后,才把这种局面重新扭转过来。”
简金发,就是我采访的那个当事人,傻子。
尤生喜说:“简金发是我的邻居,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上学的时候,就喜欢运动,特别喜欢赛跑和跳远。”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有这方面的过人之处?”我问,措辞很谨慎,类似咬文嚼字,不说“才能”,说“过人之处”。
“这事说来有点偶然。”尤生喜告诉我,四年前的一场山地马拉松比赛,一位乌干达的黑人选手,以2小时51分净成绩,获得男子组冠军。第二天,简金发到长跑协会找念练岁会长,说冠军应该是他,他跑在最前面。念练岁见是简金发,呵斥道:“去去去,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丢人现眼。”简金发申辩道:“我没胡说,是那黑人胡说。”
这下念练岁火更大了,举手要打简金发,“你个傻子,胆敢污蔑国际友人。”简金发双手抱头,一脸委屈,“我没说谎,不信你去问他们。”会长念练岁叫手下的把简金发轰出去。
正埋头和几位会员善后赛事的尤生喜,等简金发走后,他私下对念练岁说:“会长,简金发说的是实情,我亲眼看到的。”
那天,跑在乌干达选手后面的尤生喜,突然发现最前面的简金发,这傻子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快到终点站的时候,简金发被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赶走了。尤生喜看了一下,比那位乌干达选手提前了5分钟。
念练岁说:“我知道你们是邻居,不要公私不分。”
尤生喜说:“不信,可以去问问当天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
证实确有其事后,念练岁仍然不相信,“说不定是中途混进去的?”
念练岁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尤生喜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当时就去问了首发站的工作人员,还有长跑队的队员,都说有看到简金发。
念练岁问尤生喜,“你的意思是把冠军让给他?”
尤生喜说:“我可不是这意思,再说他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参赛队,况且还不适龄。”尤生喜把话题一转,“我的意思是简金发明年正好18岁,可以参加下一届比赛,现在就让他加入我们协会,成为长跑队队员。”
念练岁在尤生喜粗壮的胳膊上击了一拳,“还是你这家伙脑壳好使,怪不得人们会叫你尤鱼。”
尤生喜是个勤快人,采访中丝毫不影响干活。
一把大刷从船上落下来,把尤生喜吓了一跳,水花溅了一脸。尤生喜仰起头,冲着船上笑骂道:“哪个龟孙子不长眼了?”
我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你们说简金发不是傻子,念会长不是也骂他是傻子么?”
尤生喜连忙解释说:“那是气话,当地人都这样骂人,这也是一种风俗。”
我说:“我采访他时,他总是答非所问,还经常走神。”
尤生喜说:“这不能证明他傻,有过人之处的人,往往如此,总是专注某件事,对不感兴趣的事就不走心了,不是有人也骂雷锋是傻子么?毛主席还号召我们向他学习呢。”
我一时无语。突然发觉双狮镇人都有念念碎的特点,这个尤生喜,比那个念练岁会长更喜欢唠叨、饶舌。
尽管我已不再与尤生喜争论简金发是不是傻子问题,但仍然心存质疑,种种疑问无法释怀。我心里明白,他们要是承认简金发是傻子,那么冠军的荣誉就荡然无存了。我给报社打了个电话,谎称采访内容比较丰富,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可能要多滞留两天。
我在双狮镇暂时住了下来。
双狮镇面海背山,山上有条40多公里长的跑道,用于每年的山地马拉松比赛,平时就当作登山、跑步、健身、锻炼的运动场所。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晨练、跑步、骑行……听念练岁会长说,这条跑道,是他们长跑协会经过多年努力,多种渠道筹措资金,一截一段修建起来的,前前后后投资2000多万元。
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到后山的跑道晨练。跑道宽阔、平坦。天尚未亮透,薄雾像纱巾一样,在跑道上轻轻飘浮。路旁的草丛,挂着亮亮的露珠。一只两只山雀儿,在相思树上跳来跳去。
跑道上已有不少人了,三三两两分散着。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碰上了,点点头、招个呼,然后就各自干各自的事——练拳的照样练拳,跑步的继续跑步……只有我是生面孔,难免引来好奇的目光。好奇归好奇,顶多多看两眼,丝毫不影响各位锻炼,跑步的继续跑步,练拳的照样练拳。我也煞有介事地在一旁扩扩胸,踢踢脚,压压腿。一见如故地和身边的“练友”打着哈哈聊天气,聊运动,聊山地马拉松。我说:“你们双狮镇是风水宝地,尽出人才,小小年纪就三届蝉联马拉松比赛冠军。”那人说:“你是说傻子简呀?何此是人才,简直是怪才。”我问:“怎么个怪法?”那人说:“失踪三天三夜回来后,突然健步如飞了。”
“为什么失踪?”
那人正要说出原委,被身边跑过一个人把话给打断了,“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话长。”他像想起了什么,盯着我的眼光变好奇了,继而又变决绝了。
我说:“既然话长,就慢慢说吧。”
他不再开口,只在原地,把练拳变成了踏步,做着跑步前的热身动作。然后,像是为了躲避我,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清醒过来后,拔腿向那人追去了。那人见我黏着他,急了,不再往前跑,停了脚步转回身,“我不是说了,这事说来话长,没时间和你掰这事。”
我说:“知道你没有时间,我只问你一句话,简金发是不是傻子?”
“我没说他傻。”
“你不是叫他傻子简?”
“那是口头禅。”
这就奇了,双狮镇怎么有这么多的习俗和口头禅呢?尤生喜也说“傻XX”是当地骂人的习俗。现在又冒出个口头禅来了。真奇葩!
那人说完“口头禅”后,就继续跑开了,没有半句客套话,一下子把我晾在一边。
边上有位练太极的,用手示意我过去。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说:“这里人说话也像打太极,外地人不习惯这里人的说话方式,总是云里雾里。你还是去找简金发的奶奶,她说话比较干脆明了。”他告诉我简奶奶的姓名和地址,什么街什么弄第几座房,有什么特点。还特地交代一句,别让简金发的父母知道,只是没说为什么。
我千恩万谢一阵后,没有马上离开这条马拉松山道,而是继续往前跑,想多多感受一下这里晨练的气氛、清晨滨海渔镇山野的气息,还有一路飘浮的谜团一样的晨雾。因了这条跑山道,才引发了这么多谜一样的故事……
双狮镇背山面海,地形狭窄,如同两条缠绕在一起的狮子尾巴。人多地少,寸土寸金。有的是在海边傍着礁石,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宅基地;有的是依着山腰,凿出一片地块,然后从山脚砌一条长长的台阶,如同天梯。房子都用石头砌成的,一是就地取材,二是防御台风。双狮镇的这种居住方式和生存条件,在南方一带,很典型也很有特色。我曾经到双狮镇采访过这样的题材,写过一篇近万字的新闻大特写。
简金发奶奶就是住在这样一个叫马头顶的地方。当年采访,几乎跑遍了这样的民居地,领教过如同天梯一样的台阶。据说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上去后,就再没有下来过了。这次,我爬上这样近百级的台阶,不觉得很累,只是微微有点气喘。我想,住在这样的鬼地方,每天上上下下,就等于练脚功了,简金发不成冠军才怪。
老太婆和简金发一家各自住着一座房子。听老太婆说,简金发父母结婚时,和简金发奶奶住在一起。后来有了简金发,又盖了一座房子,才分开过的。现在老太婆一个人住着一座石头房,安静又舒坦。房子虽然陈旧,但却很清爽,透着一种天然的气息。正如那人所说的,老太婆和我所见过的双狮镇其他老太婆不一样,没有那样邋遢。她把房子里外拾掇得很整洁,也把自己上下拾掇得很清爽,透着几分精神和爽朗。老太婆讲话很干脆,不拐弯抹角,不遮遮掩掩,也不拖泥带水。说起孙子简金发的事,就如同张罗一天三餐饭菜一样平常。她从不直呼其名简金发。也从没说过一句孙子是傻子的话,更不让别人叫了。她最常说的一句就是:这孩子。
听简老太婆说,自从双狮镇有了跑山道后,简金发就常在那里玩了。那时简金发才上小学三年级。一次,简金发满脸血痕一身泥水回来了,奶奶和父母以为他和同学打架了。原来是放学后,简金发和几位同学到跑山道赛跑,刚下过雨的山道很滑,下坡时,简金发被地上树枝绊倒了,从坡顶倒栽葱一直滑到坡底……
简金发时不时在跑山道上和大人比赛,十次总会赢上两三次。
双狮镇正式举办山地马拉松赛事,是在有了跑山道的第三年。这一下,双狮镇就像过大年一样,前后热闹了好几天。到处张灯结彩,街容巷貌焕然一新。除了长跑协会全体动员,没日没夜张罗赛事外,社区、街道、学校、企业、渔业队、老人协会、志愿者服务队均组织人员当义工,维护秩序、送水、送毛巾、送点心、充当啦啦队……学校规定中学生可以参加服务队,小学生的简金发没资格当义工。但只要没课,他就混在里头帮忙。到了第二年,已经是初中生的简金发,有资格当志愿者了,每回总是第一个报名,还当上了啦啦队队长。
比赛到半程,啦啦队里有人发现队长没了。
整个赛事结束,仍然不见简金发的人影。现场乱成一锅粥,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窜来窜去,四处响着简金发的名字。
天渐渐暗下来了,学校紧张了,长跑协会更紧张了。又一次全体总动员,所有义工再当一次义工,打着手电筒、应急灯、手机灯,还有人举着火把,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沿着跑山道连夜寻找失踪的简金发,满山遍野尽是“简金发”的呼叫声,如同叫魂一样。
简金发的家人来了。年事已高的奶奶不听劝,硬是拖着老腿也来了。家人按当地的习俗,扛着两面大锣,敲一下,喊一声“简金发回来吧!”说是人被鬼带走,这样可以把鬼吓跑。
有人开着摩托车和小汽车,雪亮的车灯,把四野照得如同白昼。
一连寻找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大家已经没了信心,都觉得没希望了,所有义工都撤退了,只有简金发的家人还坚持寻找。还有那位老奶奶,几乎是半走半搀扶,她说:“死也要死在路上。”
到了第五天下午,正是那天简金发失踪的时辰,家人终于在离跑山道500米、去往双狮镇后门顶一座叫南太姥的途中一个小山洞里,找到了简金发。此时的简金发,两眼发直地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他的身后是一潭清水。他的嘴巴、鼻孔、耳朵,塞着山土,眼神呆滞。家人抱着他哭成一团,奶奶在一旁念着“阿弥陀佛!”还不停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找到简金发,一家人高兴,免不了按习俗到庙里烧香拜佛答谢菩萨保佑。大家也皆大欢喜。尽管简金发回来后几乎变了一个人,一整天只会呆呆望着天上,木木地坐着。话也不会说了,只会发出呜呜的声音。但毕竟是活着回来了,就像奶奶说的,“活着就好。”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好。
这样,简金发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后,突然有一天,从马头顶那近百级台阶一口气冲了下去,然后沿着大街跑向山地跑道,一路喊着,“黑老外有什么可怕,打……打……打败。”
家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简金发弄回家,并严加看管,唯恐再有闪失。不过让他们高兴的是,从此简金发会开口说话了,尽管还不连贯,像双狮镇人说的“单句讲”,但毕竟是个好兆头,是可喜的开端。慢慢会好起来,会恢复原来的状况的。这样想着,家人也慢慢放松了对简金发的看管。简金发呢,也时不时到跑山道跑步。还到长跑协会找念练岁会长要求入会,被念会长赶了出来。好在邻居尤生喜暗中观察,发现简金发的变化,才被协会认可。
我问简金发奶奶:“你的孙子傻吗?”
“不傻,一点也不傻,他厉害着哩,连老外都服他了。”
“你的孙子是被山魈带走的吗?”我开始例行公事,进入采访程序,进行有板有眼的一问一答。
“是的。”
“你觉得世界上有山魈吗?”
“有,那是一种动物,精明得很,我们人有时还不如山魈。”老奶奶说:“山魈会开导人,我的孙子就是被山魈开导后,才开窍的。”
“怎么开导的?”
“它把人的嘴巴、鼻子、耳朵堵起来,听不见外头的声响,就会专心想事情,一心一意做事情。”
我突然觉得这种想法很新奇,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逻辑,老太婆的逻辑。
“别看这孩子总不说话,他是肚里有话说不出,憋在里头作怪,练内功。”
又是一个奇怪的逻辑。
走访了简金发奶奶后,我对双狮镇的长跑协会,尤其是那位念练岁会长有很深的怨气,他们对我不说实话,根本就没有诚意接受采访,成心忽悠我,瞎得我像无头苍蝇到处跑。这回,我更火大了,直接冲到长跑协会质问那位念练岁会长,然后一走了之。
怒气冲冲来到协会门前,却吃了闭门羹,门上贴了张字条,写着:外出比赛,有事三天后来。听人说,他们到香港参加马拉松赛,今天刚走,傻子简也带去了。
我拍拍屁股也回报社了,下狠心不再理睬,将这事在我手上打住,从此画个句号。要是报社认为有继续做的必要,我就建议领导另请高明,派其他记者再去采访。
回来的几天,我把采访的材料理理,也把思路理理,让自己的思绪先冷静一下,心情暂时平复下来。我发现要是不凭个人意气去看待整个事件,这事说来不复杂,但也不简单,这里头有我们媒体的行话“新闻眼”,需要冷静、客观,心平静气地深入采访,才有可能获取有价值的素材。这样想着,我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决定把采访进行到底,再写一篇像当年写双狮镇石头房的大特写那样。这回报社特地派我采写简金发与双狮镇山地马拉松,就是冲着我当年那篇新闻特写来的。
再次到双狮镇长跑协会找念练岁会长,是在一周后。会长说:“你还没走呀?是想潜伏在这里当侦探?”
我也不做任何解释,故意生气地说:“是啊,我已经挖到很多绝密材料了。”
会长怔了一下,微微变了脸色。很快又强装笑容:“挖吧,挖吧,挖得越多越好。”他说:“我们协会的人都很低调,不喜欢张扬、显摆,这你很清楚,上回你来采访,我基本上没说什么,我这人嘴笨,说不了两句话,所以就叫你去采访简金发。你们要帮我们多多宣传,要不然做的事情汇成海堆成山都没人知道。我告诉你,像我们这样乡镇一级的长跑协会办得这么好,全国少有,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是崔永元的“实话实说有一说一”。我们协会10年前就成立了,那时不叫长跑协会叫登山协会,每年举办一次登山比赛,还自筹资金修建了一条一公里长、2199个台阶的登山路。两年后,协会改为长跑协会,重新修建了一条42.195公里长的跑山道,这是国际标准长度,不仅有水泥路,而且有草路、石头、泥土路和石阶,开始举办第一届山地半程马拉松邀请赛,每年一届。到了第四年,赛事升级为山地越野全程马拉松赛。之后,那些外国选手肯尼亚、乌干达、墨西哥、美国、英国、德国也参与进来了。”这一回,念练岁会长是典型的念念碎了,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待他像泄洪一样把渠底都泄干后,我赶紧瞅准机会插话说:“会长,你实话实说,上回你就没说实话,隐瞒了一件事。”
会长问:“什么事?”
我说了简金发失踪的事。会长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你不用说,我就知道是简金发奶奶告诉你的,七八十岁老太婆的话能信么?简直是胡言乱语。”于是,这位念练岁会长,向我讲述了另一种版本的简金发失踪的故事。
比赛一开始,啦啦队队长的简金发心就有点痒痒的。比赛到中途,简金发再也按捺不住了,趁其不备,混到队伍里。因其是“不纯分子”,简金发不敢看身边的选手,更不敢东张西望。他只管一个劲地往前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感觉周边的环境和脚下的路有点不对劲,身边没有一个人。他想停下来,可怎么也停不住,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身后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追赶,他反而越跑越快,一口气跑到终点,抬头一看,是一座很大的寺,气势不凡,上书“南太姥”。他常听奶奶说过,双狮镇后山顶上有个南太姥,像少林寺一样,是个学武的地方,可就是从来没有到过。今日得见,分外惊喜。殿里安放着许多菩萨,观音、如来、十八罗汉……一个个气宇轩昂。寺后有一片练功场,住持手握佛珠,站在高高台上,观看弟子教学员练武功。
简金发听练功的学员说,这里的练功,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手功、腿功、跑功、轻功、气功、心功。每天五点起床开始练,早、午两次。晚上念经打坐,练内功。
简金发没有学费,就请求住持准许他为寺里打工干杂活替代学费。住持见他勤快、灵巧,也就同意了。
简金发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了,挑着水桶借着西落的月光,到山顶的山涧挑水。水缸满了,就捡柴禾,一捆捆挑回来。傍晚,就到菜园锄草、浇水。还时不时为寺里寺外扫地除尘,为住持、僧人洗衣、晒被。
简金发练的是跑功和心功,每天还见缝插针,绕着寺院跑个10来圈。他精明、伶俐,又勤勉、用功,别人三年才能学会,他三个月就完成了。
念练岁会长说:“简奶奶讲的,简金发回来后在家待了三个月才露面,实际情形是,三个月后他从南太姥学武有成回来的。”
我问:“简金发失踪后你们有没去寻找?”
“有啊!”念练岁会长所讲述的“寻找”,和简老太婆讲的显然是同一种版本。所不同的是,到了第四天,不仅所有参与寻找的志愿者都退出、放弃了,连简金发的家人也放弃了。唯独坚持寻找的,是简老太太。这一点,老太婆是在为家族保存面子。
对念练岁的走访,让自己陷入一个更加漆黑的泥潭中,我的脑瓜混乱到已经分不清是非曲直了。简老太太和念练岁会长,到底谁是真话,谁是假话呢?谁是正版谁又是山寨版呢?我想,要是搞一次抽样调查,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呢?是二一添作五,一半对一半?还是一边倒,或者倒向简老太太一边,或者倒向念练岁会长一边?这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下榻的宾馆,时候已经不早了,经过吧台时,习惯地打个招呼,像往常一样寒暄寒暄,问问当地的年景收成、风俗民情、特产小吃……第一次见店老板来店里,不等我问候,老板先开口了,“听说店里来了一位记者,就是你呀?”
我说:“正是。”
“采访得怎样了?顺利吗?”
“还好。”我说:“正好有个事想问问你。”我把简金发失踪的两种不同版本说了一下。
店老板说:“这事不好讲,没有亲眼所见,你说怎么讲?”
我说:“也对。念会长和简老太婆也是亲眼所见么?要不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清楚。”店老板说:“我倒知道傻子简不傻。”
“这话怎讲?”
店老板用手示意我回下榻的房间讲。
在我的房间里,店老板说:“我很少到店里来,今晚特地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双狮镇长跑协会旗下有好几家分会,由各澳口、社区、渔业队、企业等组成。每次比赛,竞争很激烈,谁都想争个名次,最好是头名,脸上有光。
简金发是马头顶社区,参赛时,属马头顶代表队。简金发出名后,很多人都想来挖脚。最早来的,是五澳口的宏宏远洋捕捞队。他们没有直接找简金发,知道找他也没用,就去找简的父母。他们提出的条件是,无论输赢,每回比赛给5万元。
天上掉馅饼,把简爸简妈乐得。他们担心的是,社区和协会不同意。宏宏说,社区和协会他们去摆平。他们有的是钱,财大气粗。从协会的角度说,各个分会就像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手心手背都是肉,给谁都一样。这事,只有简金发被蒙在鼓里,他啥事都不知,啥事都不用管,只管跑。有社区和协会在运作。他们的手段很高明——移花接木。其实,蒙在鼓里的还有另一个人,简老太太。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很严密。捅破这层鼓皮,是三澳口的大马力铁壳船爱爱公司欲“横刀夺爱”,才引发了纷争,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眼不花耳不聋的简老太太,没有不发现的可能。
气急败坏的简老太太跑去质问简妈简爸,“你们是财迷心窍,见钱眼开,不把这孩子当人。”
简妈简爸显出委屈的样子,“是孩子自己答应的。”
简老太太不相信孩子会答应这事。这事很复杂,要整明白都不容易,叫这孩子答应,不可能。
和简老太太想象的一样,这孩子一头雾水,闹不明是咋回事?嘴里一个劲地呜噜呜噜,说不知道不知道。老太婆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这孩子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孩子火大了,去找父母理论。简妈简爸更委屈了,骂简金发不知好歹,“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翅膀硬了,不要我们了?那回,要不是我们硬把你找到,连骨头都没地方捡了。”骂简老太太吃里爬外,“这么多年来,都是我们养着她,没钱看她拿什么吃?喝西北风?”
外地的团队也来挖脚了,待遇更丰厚,第一名30万,第二名20万,第三名10万。这事当然没这么简单,简爸简妈答应不算数,要简金发本人同意。简爸简妈气急败坏,怪孩子断了家里的财路,他们也断了孩子的伙食。孩子饿得两眼昏花,去找奶奶要饭吃。奶奶心疼得唏嘘不已,又大闹了一回简家,还跑到社区和协会告状。社区和协会当然不愿“肥水流到外人田”,发生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窝囊事。他们出面调停、制止。一场家庭风波总算平息了。
“你说简金发傻么?我看一点也不傻。”店老板特地补上这一句。什么意思呢?要是向着念会长,店老板就不会告诉我这件事。显然更不是为简爸简妈说话了。倒是向着简老太婆和简金发的可能性更大。
这件事的“披露”,淡化了之前关于简金发傻与不傻的纠结。人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当某些真相浮出水面之后,此前的事便土崩瓦解,瞬息坍塌成一片废墟,已经毫无追究的价值了。
我便再次去找简金发采访,这回可是信心满满,之前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纠结已经迎刃而解。几天没见简金发,他可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西装革履,板板的寸头,精气神十足。想起来了,几天前念练岁会长不是带着一队人马,到香港比赛么?这行头肯定是当时备下的,他们可是代表中国大陆呀!
我笑着说:“简冠军今非昔比,帅哥一个,几乎赶上高富帅了。”
简金发上下看看,用手抖了一下衣服,咧开嘴笑,“合适,老合适。”
我说:“简冠军,对不起,误会了。”
“误会,误会好。”他说。
“你是怎么练习跑的?”我把话题转到了采访上,谈话就变得程序化了。
“跑,追。追,跑。”他两眼发直,神情呆滞。
我突然害怕起来,他这是怎么了?说到跑,他又变不正常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着他。整个事态又回到了原点。之前刚刚改变的结论,瞬间又要改回去了,这世道,真折磨人呀!已经崩溃一次的信心,又要崩溃一次,现实就是如此残酷。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可信任的呢?他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呢?
我又一次半途中断了对简金发的采访,这是我从业生涯的耻辱。从业至今,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然而又是如此尴尬和丢面子的事,就像演戏一般,简直让我吐血、崩溃。我常常想,生活远比电影、戏剧、小说精彩得多。电影、电视剧里那些所谓的精彩故事,在现实生活面前,该是怎样的虚弱、苍白无力呀?
我不得不再一次转移采访对象,去找简爸简妈。这是第一次采访他们。按理,应该先去采访他们,这才顺理成章。现在是绕了一个圈子呀!就像小孩子玩过山车转圈圈。有些事就是在这转圈圈中,变模糊了;有些事变复杂了;有些事变离奇了。
见到简爸简妈,我单刀直入,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的儿子傻吗?”
“不傻。”我问得干脆,他们也回答得干脆。但接下来一句话却是,“之前傻,现在不傻,我们到处寻医问药,花了很多钱,家底都空了,才把他的病治好。”他们拿出一大叠处方、检查报告、诊费、住院清单、医疗发票……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们是想告诉我,他们接受那些聘请简金发的酬金,实在迫不得已。
我理解他们的苦衷和难处,换作谁,想必也会这样吧?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子,为了生活。
我说:“我还要问你们一件事,你们的儿子是怎么傻的?”
“被山魈把魂魄摄走了。”
“我听说不是这么回事,是到南太姥学武功去了。”
“是山魈把他带去的,我儿子又不识路,大老远的,没有山魈带路,他怎么去呀?学完功夫后,也是山魈把他带回来的。回来后,他魂不守舍,被山魈魂魄附体了。”
这又是一个“简金发失踪”的最新版本。这个版本,比之前的两个版本,都来得丰富、完整、合理。简爸简妈无疑比简老太太和念练岁会长他们更高明,巧妙地把两个版本合二为一,糅合成一个版本,这就使原来单独存在的、疑点重重的故事,变得更加合理、可靠和无懈可击了。
我决定采访到此结束,回去好好把一大堆的材料好好梳理一下,尽量挖深一点,提炼出一个有新意、有深度、站位高的主题。
从简家出来后,碰到了简老太太,她说:“你怎么还没走?还有什么事情不明白?”
我说:“就走,就走,谢谢老人家对我的帮助和信任,讲了很多精彩的故事,为我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材料。”最后又加了一句,“老奶奶说得对,您孙子不傻。”
“这下你相信了吧。”老太太说:“吴记者,说句心里话,即使我孙子是个傻子,这世上有很多人还不如一个傻子。”
我呆若木鸡,无言以对。我敢肯定,那一刻,我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傻瓜!
是的,简金发不傻,傻的是那些自以为聪明抑或是自作聪明的人,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采访就此结束,我准备回下榻的宾馆收拾一下行李打道回府。可我没想到尤生喜会在宾馆等我,说是代表双狮镇长跑协会为我送行,更重要的是想告诉我一件事,简金发一直以来都在装疯卖傻,其目的是在抗争父母亲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的行为。这和之前宾馆老板与简老太婆说法是一致的,简金发不傻。不过,尤生喜的话可信度更大,因为他毕竟代表“官方”的态度。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对外一直保守的秘密。这个时候向我揭秘,一是出于无奈,二是表明对我的信任。尤生喜心生感慨道:“简金发这孩子活着也不容易,因为他一直戴着假面具活着。”
我问:“难不成连失踪也是假的?”
“是的,也是假的。”他回答得很干脆,“是大伙儿编造出来的。”
“为什么呢?就为了在简金发身上添加些传奇色彩,增加筹码,抬高身价?”
尤生喜不置可否地笑着。
“如此说来,重金聘请是确有其事了。”我沿着自己的思路,既是追问又是自说自话。
尤生喜没有吭声,用沉默表示首肯。当我问他,为什么把真相告诉我,就不怕我曝光,他很坦诚地说:“事到如今,再遮遮掩掩已经没有用了,只能漏洞百出。应该让世人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 作者 ·
吴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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