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晚,当我的飞机一次次延迟最后被取消后,我没选择住在机场安排的酒店,等我坐在额午夜鱼市的木桌前这一刻,我觉得老天给我开了个温暖的美食玩笑,我看见黑板上有手写的‘橄榄油煎新鲜沙丁鱼’,就想起了许多年前,也就是著名的1943,当丘吉尔和罗斯福那晚在卡萨布兰卡最终敲定了从西西里岛反攻意大利而不是从撒丁岛时,美军有人说,这是把我们带上了一条花园小路,但正是在不久以后的第二年,胜利反攻完成后,丘吉尔握着那军官的手说,在这条花园小路上的每一步,你们都找到了美味,那一霎那他俩冰释前嫌,丘吉尔还对他讲起一年前的那个深夜,他和罗斯福吃的宵夜——白兰地配香煎沙丁鱼——他对罗斯福开了个撒丁岛的谐音梗——leave sardines out of this,(沙丁,撒丁)别掺和沙丁进来——想到这儿的时候,我点了黑板上的沙丁鱼,并且不抱希望地问鱼市老板有没有白兰地,他笑了笑跟我说,那是他的私酒,不过可以给我尝尝——从那以后,多少班飞机误点了,但在被取消的时刻,我总能如那天一样,会心一笑。”
那一年圣诞节前的傍晚,当那盘熏沙丁鱼配腌洋蓟心端上来后,坐在多伦多这家西班牙餐厅Bar Isabel里的我,突然想起了克莱德曼曾说的这一长段关于沙丁鱼的故事。我回忆他时,脑中流过的是英文,才发现,他除了好吃,以及每次吃东西都爱聊历史上各大领袖的饮食趣闻以外,他好喜欢用时间的标记,来帮他讲故事,是如此爱用“at that time, not too long after, years ago, thereafter,during that period, until the day, at this moment……” 克莱德曼,他四十,爱读伟人传记,和那个骗了好多家长的弹钢琴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同名同姓。但幸好,只是翻译同名,他叫Richard Klayderman,不是C打头的,他说因为他爷爷移民到加拿大下船时,见移民局是按人姓氏的首字母排出了几条纵队,A到E那队太长,K到O那儿人少,他懒得等,就把自己原本C打头的姓给改了,投奔了老K家族。那年,我和克莱德曼在跟一个项目,是北美第二大专给餐馆批发食材的综合供应商USF。为了更好地了解餐馆需求,我俩做了许多餐馆调研。因为有关系,公司拨了经费,让我俩顺带把每周五的团队午餐给安排了。
有家和USF关系很好的餐饮承包公司,后来开给我们安排午餐。周五早上我们去那儿开会,完事儿了就在那儿看看有啥新鲜的,为中午的团队午餐现点菜。那感觉棒极了,就像走在大排档森林里,而且,不是服务员跟着,是正儿八经的厨子跟在我和克莱德曼身后,我们仨边走边琢磨,每周都安排一桌儿,那叫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五花八门各不同”。“我就喜欢阿尔及利亚的黑人法国佬厨子。”克莱德曼跟我说。这天中午是我第一次吃用剁碎的猪蹄儿肉,加面粉与洋葱和茴香根煎出来的猪蹄儿饼。酥脆嫩糯,是真好吃。克莱德曼对我说,这是南法很家常的一道菜,非常平价,早年戴高乐在南法打游击的时候就常吃,而且在吃的时候,还要配上马赛鱼汤,蘸进去吃。就这类型的故事,午餐时一聊吃的,他就给一桌人神往各大领袖的吃饭趣闻,有时候让我纳闷儿他到底是个吃货还是个官儿迷啊?啥菜他都能跟领袖扯上渊源,一张嘴就滔滔不绝,有些同事能明显看出来受不了,虽然我没法像他这样不打住的无遮拦,但你别说,就听个乐呵吧,我觉得还真挺下饭的。之前有天中午,我俩刚从Spadina街一家汕头馆子吃完手打云吞面和生煎包,扶完墙刚能走路,克莱德曼突然看到了玻璃窗后面的水缸里游着一甲鱼,优哉优哉,他那腿儿又走不动了。我说,老K,咱回去吧,喝杯咖啡还得开会呢。他说,也就只有你们中国餐馆还能看见甲鱼了,你知道这玩意儿多好吃么。我说知道,裙边啊!他说,当年,拿破仑特爱喝甲鱼汤,听说是一个意大利厨子给他做的。结果1812年铩羽俄国后,这道菜,在俄国成了贵族们最爱吃的一道菜,但最神来之笔,还是来自亚历山大一世。为了用这道菜纪念胜利,特意让御厨在甲鱼汤里加入鸡冠,嫩啊,溜鸡冠在浓稠的甲鱼汤里,往舌头上这么一顺,甭提多美了。更别提这道菜的政治意义了,你想,那可是法国高卢雄鸡的鸡冠啊!我说靠!这不就是我们黄河路的“霸王别鸡”么!传统的淮扬菜,没准儿是康熙那年头,韦小宝传去罗刹国的呢?索菲亚公主,就是彼得大帝的姐姐,也是亚历山大一世的曾祖姑奶奶,说不定是看见了这个争气的子孙打退了拿破仑,给他托梦了一道庆功菜呢?聊起拿破仑,克莱德曼又跟我讲道,你吃过这道传统的法餐马伦戈炖鸡么?那时,拿破仑刚出道,在意大利的马伦哥艰难地夺取了战役胜利后,随军厨师就地取材,用松鸡,番茄,大蒜,香草,橄榄油,白兰地,还有在马伦哥河间里能抓到多少就是多少的小龙虾,即兴创造,一起熬出来的一锅炖菜。这道菜,成了拿破仑以后打仗迷信致死的“庆功菜”!那天中午团队午餐,当猪蹄儿饼端上来后,整个用餐区都是嗦嗦脆脆的声音,大家都爽歪歪了。而这,还只是开胃菜。考虑到油腻,我俩配了芝麻叶酸白萝卜沙拉。等到主菜,我们正好就安排了法式马伦戈炖鸡,美中不足的是餐饮承包公司没有小龙虾(当然没有),我们是用番茄蘑菇奶汤底,配上鸡腿。克莱德曼给大家展示,把猪蹄饼蘸到马伦戈鸡汤里,吃得那叫一不亦乐乎啊。想到公司里还有穆斯林和犹太人,克莱德曼给他们几个按人头买了麦当劳——结果都剩了。说起猪蹄儿,我突然想起来,问克莱德曼,“你不是犹太人么?咋还能吃猪蹄儿?”“一半犹太人!”克莱德曼拍拍他那胖肚子说,“幸好还有这一半儿不是!”他说,“你知道吗,今儿这猪蹄儿饼,让我想起了你们中国的那个狮子头!”1936年十月,克莱德曼的外公,和他哥们儿白求恩从加拿大去了西班牙,作为反法西斯志愿者投身于西班牙内战。克莱德曼说,许多年前的小时候,听外公坐在摇摇椅上弹吉他唱《红河谷》,外公说,那是在西班牙跟一帮喝醉了的美国佬学的。就是在他们打退了弗朗哥的一次进攻的夜里,在被燃烧瓶点燃的仍在燃烧的集市推车前,有战友拿着油布,里面包了块伊比利亚火腿,火腿上插这一把小军刀,他们传着油布里的火腿,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无私,只切很薄的一小片,就传给下一个人,有个苏联的亚美尼亚姑娘,赤足,站起身来,她也不怕玻璃碴子,拈起印花裙边,翩翩起舞,美国佬弹起了吉他,大家都唱了起来。“好美,真浪漫!”我神往了好久才问他,“你外公认识白求恩?” “拜把子兄弟!我外公是加拿大第一届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呢!”他说,他外公和白求恩都是格雷文赫斯特(Gravenhurst,多伦多以北两小时的小镇)长大的。他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志们成立了加拿大共产党,白求恩是在他之后加入的。没过多久,俩人就一起去了西班牙做反法西斯斗争。谁信啊,我说你就吹牛吧,笑道,你外公是加拿大共产党创始人,根正苗红的,你咋成了这样的不肖子孙呢?他边嚼着油嘴边说,嗨,他信他的,我信我的,就跟自助餐一样。接着,他强调说,“我外公还见过你们毛主席呢!73年皮埃尔·特鲁多去中国(就是现任总理贾斯汀·杜鲁多他爹,老特鲁多),随行众人里就有我外公,是他建议,把白求恩发明的肋骨剪当做手信,送给了你们的总理。”他问道,“你知道你们总理请他们吃了什么吗?Lionhead!”
我说啥?哦,狮子头!可不么,经典淮扬菜。“等等,老杜鲁多能吃五花肉?”
“法国佬什么不吃啊!”克莱德曼说,“要不我说吃着这猪蹄儿饼想起来了呢,我外公讲给我说,你们那狮子头,比意大利丸子好吃多了,咬下一口,软糯而不失其形,舌床一卷,里面还有个脆东西,他给我讲的,我也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大概叫‘水板栗’(water chestnet) 之类的,反正加拿大没有。”听他给我形容了半天“水板栗”后,我脱口而出,“荸荠!!!!!”“看来,”他笑道,“我这辈子认识的都是坏婊子啊!”“哈哈哈!下次,我带你去一个地儿,让你见识见识正宗的荸荠!”再后来,随着USF这案子的收尾,我和克莱德曼也没再一起干项目。业务改动,团队午餐也从了简。因为出差,我和克莱德曼见面更是少了很多,直到有年冬天,他戴了顶帽子,上面还有没化的雪,走来我们组说,打扰大家一下,很高兴和我们共事,可惜,我得癌症了,要休息一年。都惊了,谁会想到,是这个圆滚滚的头发这么多的胖子。大家纷纷与他拥抱,我是最后一个。脑子里全是雪花,我是说电视机播不出来的那种雪花,直到久久拥抱后,我问他,还能吃什么?要注意吗?他说,想吃啥吃啥。而后,就是克莱德曼的最后一周,公司同事开始筹办他的暂别午餐。老板吩咐我去联系餐饮承包公司。我欣然答应。周五午饭时分,我们的老板——乔——伴随着克莱德曼从大门外走进公司(有人打趣道,跟婚礼一样)。长廊上,左侧是大家为他准备的礼物、贺卡、还有墙上鼓励的海报与气球,右侧是一排都是他喜欢的菜:
这都是克莱德曼爱吃的,他边吃边讲。
白芦笋尖,那是沙俄名将巴格拉基昂很喜欢的一道蔬菜冷盘,是他的得胜宴。那年,《战争与和平》里的老罗斯托夫公爵为了给他接风庆功,专门从当时外交紧张的法国那儿给弄过来的;有肉粒的罗宋汤应该叫改良版的罗宋汤,1961年,赫鲁晓夫和肯尼迪在维也纳镜宫会面,晚宴喝罗宋汤时,赫鲁晓夫对肯尼迪说,苏联的改良版里,要放两种卷心菜,6分用腌的提酸,4分用新鲜的加脆,这样更好喝。那一刹那,他突然笑着补充道,你喜欢吃胡萝卜对吧?罗宋汤里的甜菜可以换成胡萝卜。而就因玛丽莲·梦露是出了名的爱吃胡萝卜,这一刻,可怜的肯尼迪夫人当场就丧起了脸;82年的G7峰会,法国总统密特朗请G7领导人吃烤小牛肉,胸腺cut,老特鲁多回加拿大后,就在魁北克推小牛肉。那个下午,我妈看了新闻,当晚就买了小牛肉,结果全做错了,她不会嫩烤,裹蛋清和面包干儿放油锅里直接炸,全炸老。
克莱德曼的故事确实让我觉得听着香,但我仿佛也就理解到这儿,直到那个圣诞节前的傍晚,我得到通知,升职了,会有有近十人向我汇报。我早早离开公司,路过多伦多出名的一家西班牙餐厅Bar Isabel,转身坐在了吧台上。多年后,坐在同样的吧台位置,我与她讲,克莱德曼那爱聊趣闻的习惯绝对影响了我。那晚,一个人庆祝,我点了半份伊比利亚火腿,九层塔配小米辣的打底汁烤出来的带子,一份嫩煎小绿椒,一只烤骨髓配法棍片儿,当然,还有西班牙的Cava气泡酒。微醺中,我突然有些朦胧地明白,为什么克莱德曼品尝美食的时候总有种过了官儿瘾的感觉。那天,就是克莱德曼在公司的最后的那个周五,午餐后,同事们不忙,开始喝起酒聊天,克莱德曼也在。下班时,我在门口拦住正要离开的克莱德曼。他醉醺醺地对我说,我会很想你的。我把手里的餐袋递给他,问道,“还有地儿吗?送你个晚餐小礼物。”“狮子头,刚跑出去给你买的,从咱多伦多出了名的上海菜李泉居那儿。”我特意补充道,“这肉里,有你要的‘bitch‘(荸荠)”他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拥抱。我对他轻声道,“听同事说,你要根据医生要求注意饮食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这个,我祝你健康。”他拍拍我的后背道,“你,要随时随地的,活在此刻。” (you, gonna live the moment,always。)也许就是这"moment"一词吧,在升了职那天傍晚的我,想起了他那个用了无数个时间标记来讲述的沙丁鱼故事,我终于朦胧地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吃货的嘴唇上,总有层油油的又可爱的官儿瘾。许多年后的此刻,我请她来品尝那晚我的升职时吃的Tapas,我说,有时我觉得人就像个时间中的溺水者,不知不觉地,我就习惯了沉溺。其实应该踩假水,应该抓东西,抓住那些时间,那些此时此刻,和那些moment,真诚地去直面那一刹那的感受。克莱德曼不会在乎他是否那刻显得油腻,他也不会在乎他冗长故事在那刻是否无聊,他只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抓住,活在此刻。想明白了这个,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多年前,我早已朦胧地着迷他这些有的没的故事。我也明白了你,她说,我喜欢这些故事和时光里的你,以后,要多一些你。Cheers,my love,to this mo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