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马路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清晨凉爽的气韵已经在树影间流动穿行,四普车又行进在榆中去往三角城高速公路收费站的途中了。今天我们的普查任务是和平镇的沈家河遗址、高营遗址和大池泉遗址,还有大池泉汉墓和荒凉骨堆汉墓。车飞驰在连霍高速公路上,就像行驶在丝滑、流畅的轻音乐上,充满了轻快、梦幻的感觉。车突然来了一个华丽转身,闯入了繁华的和平镇。过了闹市区,我们跟随北斗系统的指示,来到了平静开阔的和平镇“后花园”。薄薄的云雾从“云中屏风”云雾山上泻下来,再从山脚下的几座低矮的“馒头山”的缝隙中飘出来,弥散在村落里,果园里,田野上,将和平浸在一片静谧祥和的气氛当中。我们三人蹲下来翻阅三普资料,开始搜寻第一文物普查点沈家河遗址。“遗址东距薇乐花园八十米,南临张家河,西邻沈家河至张家窑公路”,普查员小谢念叨着三普资料中遗址四至,然后一拍大腿,指着薇乐花园说道:“你看三普照片,遗址后面的红顶子楼房不正是薇乐花园吗?马家窑先民这个地方选得好,我们也好找。”顺着小谢的手指方向,我们发现了红顶楼群。遗址就在楼后面一块安静的空地上,散发着悠远的历史气息。五千年前,马家窑先民来到黄河中上游地区,逐水而居,散布在黄河及其支流的山水间,在面水向阳的台地上修建家园,刀耕火种,繁衍生息。马家窑先民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创造出了光辉灿烂的马家窑彩陶文化,在彩陶史上取得了最为辉煌的艺术成就,从而将中国彩陶推上了世界彩陶艺术的巅峰。马家窑文化的文明气息在历史天空中飘荡了五千年之久,至今依旧滋养着、影响着中国文化,历久弥新。苑川河虽不及黄河那样有川纳百流的气度,但也汇聚了榆中马衔山和北山两大主脉间的千百条细流。先民来到苑川河流域,河畔的向阳台地,往往是他们的首选之地,成为文明的摇篮。先民在兴隆山以北、苑川河以南的区域分布较广。今天普查的沈家河遗址、高营遗址及大池泉遗址和前几天普查过的庙顶遗址、九条路口遗址、邵家泉遗址以及转嘴子遗址,均是和平镇云雾山的马家窑文化遗址,这里曾经遍布先民们生活的聚落。我们在先民们曾经耕耘过的土地上行动起来,小谢开始支棱无人机拍照,我带领小李划定遗址范围,沿着遗址边界打点。工作默契,效果翻倍。从沈家河浓重的历史氛围中钻出来之后,我们驱车沿着祁家坡方向向云雾山深处跑去。一路上,车与风正面撞怀,而后匆匆握别。云雾山苍如黛色,如一片翠玉屏风,浮于云上,高悬空中。穿过几座低矮的“馒头山”,云雾山豁然站立在我们眼前,像动画片中小不点面前的巨人那样高大,那气势确实有点压人。云雾山的伟岸唬不住我们,四普车冲在前面,顺着云雾山的大腿往上爬,曲折迂回,盘旋上升,没等到云雾山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到了半山腰,来到了高营村村委会。人不似山高冷,高营村的牟主任很热情,满脸含笑地迎接我们。“这儿的遗址我清楚的很,高营遗址,大池泉遗址,大池泉汉墓,还有荒凉骨堆,我带你们去,跟我来”。说完,钻进自己的豪华小轿车,一溜烟跑了。我们三人紧跟其后,还没弄明白方位,牟主任已经消失不见。我们站在山梁梁上四下张望,看见远处的阴洼山窝里有一个人向我们使劲招手,“高营遗址就在这儿,下来,下来!”
四普车到了山窝,太阳刚刚铺满窝地,金黄的阳光抚摸着麦苗和青草,催使它们产生充盈的氧气,沁人心扉。我们展开三普资料,对着照片确认。高营遗址是一块不大的地盘,范围非常清晰。我有点疑惑,马家窑先民一般居住在向阳台地上,这会却怎么住在阴洼里呢?村主任接下来所说的话,使得我豁然开朗。他指着东边的山梁说:“我们高营的马家窑文化遗址面积大得很,北面连接到荒凉骨堆,西面到了路口村,这一带山梁,都是马家窑文化遗址。先前犁地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出土马家窑罐子,那罐子我见过,花纹漂亮得很!”村主任说的一点不假,先民先用水、火、土创造了陶器,再将日月星斗、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连同梦想一起装进了彩陶的图案世界,于是,天空中的鸟背着太阳出行;河流中的蛙神运转着天地;田野里的精灵们在劳动,歌舞……。彩陶世界千姿百态,丰富生动,摄人魂魄。村主任满脸洋溢着自豪,“不过你说是不是怪得很,先民们住过的地方,那牡丹长得就是个旺,一到时节,牡丹都成精了,贼亮豁!”村主任把话茬子引到了牡丹上。村主任所说的牡丹指的是和平牡丹园里的牡丹。和平牡丹园为全国三大牡丹基地之一,占地面积一百六十多亩。每年五月,新雨一过,和平牡丹一夜间骤然开放,以白色为多,黑色为贵,满山遍野,茫茫一片,云雾山被牡丹装扮成了“琼玉山头”和“月下瑶台”,随处都是李白《清平调》中的意境。我突然明白,是这里的山水气运,涵养了土地,也涵养了人们的智慧,同时也孕育出自然的美景。这时,一对年迈的老夫妇步履阑珊地走过来,身穿粗布衣衫,手中提着一个白布袋子,他们也沾染到了云雾山的灵秀之气,虽满头银丝,却身体硬朗,脸色红润。他们走到我们跟前,一边和颜悦色地和牟主任扯着种牡丹的话题,一边展示着袋中湿漉漉的牡丹籽。他们似乎是从牡丹的童话世界中走出,受了牡丹芳香的熏陶才变得如此精神矍铄。工作流程已经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我们打完点,无人机拍完照之后,牟主任又带领我们走向邻村的大池泉遗址。大池泉遗址位于空阔的川谷中,川上百顷玉米肥硕的枝叶铺满了谷地,生机盎然。村主任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玉米地说:“这些玉米地都是出彩陶的地方,你们看这长势,先民选的地方有说头哩!”然后,手又指向云雾山,说:“你们看,那沟帮子上,山楞楞上,那些地方的陶片更多,那里正是大池泉出水的地方。”牟主任说的不错,云雾山是马家窑文化的沃土,云雾山所在的整个兴隆山北坡都是马家窑文化的集中区域。我感觉到,正是榆中这些闪烁着东方智慧的马家窑文化,将榆中一把拉上了探源华夏文明的列车,沿着黄河一路飞驰,在黄河及其支流洮河、湟水、大夏河、祖厉河一路寻根后,驶入历史的长空,穿越唐宋元明清的时空,游历夏商周春秋的史海,将榆中彩陶文化推入了华夏文明的行列,使榆中站在华夏文明源头之巅,成为了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小谢和小李的身影在一片绿色汪洋中闪现了近40分钟的时间,总算做完了大池泉遗址的普查工作。我们大汗淋漓,又回到起点。牟主任余味未尽,又激动起来,“马家窑文化是大池泉水孕育的,大池泉水是天上的水,马家窑先民们喝过这水,汉代的古人们喝过这水,还有唐代的、明代的、清代的,都喝过这水。解放前后,周围的甘吧岭、大湾、蔡营等十几个庄子的人们都吃这水,大池泉的水可是云雾山的生命之源呐!”牟主任的话差点惊掉我们的下巴,一个村主任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可他说的话却是真的。云雾山上有大池泉汉墓、荒凉骨堆汉墓、范家营魏晋墓,山下有唐代青海国郡主慕容仪墓、宋金时期的砖雕墓,还有明代肃王的山场禄地。有墓就有人居住,生活在这里的古人都喝过云雾山的水。大池泉水确实是天上的水,一脉通史。村主任的话一下子使我们的疲惫烟消云散,牵引着我们急于去探寻大池泉孕育下的汉文化。大池泉汉墓在村庄一家农户门前,墓的形状和原来三普照片中的很相像,但周围环境却对不上,一位凑热闹的当地农民一下看出了端倪,大声嚷起来:“正是这里,你看这棵小树都长成大树了,原来的人庄子是张文有家的,现在拆掉了”,农民指着眼前的砖洞继续说:“就这,没问题。你们都变老了,地方能不变化吗?”。大家虽看不到自己的容颜变化,却能看到对方的衰老,都面面相觑,无奈地笑了。四普车像摇篮一样,晃晃悠悠地颠簸着我们驶向最后一个目标地——荒凉骨堆汉墓。荒凉骨堆确实荒凉,山头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圆形封土堆。我们看不到墓里面的世界,也不知道里面是何许人,但能肯定的是,这样一座王陵般大的墓,它的主人一定不简单。骨堆杂草丛生,像一位须发俱白的汉代老人,空洞地望着苑川谷地,望着丝绸古道,孤独无声。
汉代丝绸之路像一条长飘带,从汉都长安舞动,带如忽风,从车道岭飞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身影,一刹那就飞向了河西走廊,穿越戈壁,翻越高原。汉朝在丝路古道沿途安插了守卫兵卒;还在苑川设马苑置驿亭。兰州大学刘满教授《汉榆中县故城位置考》推断,汉代的榆中故城位于定远,那么,荒凉骨堆的主人是榆中故城的一位将军?或是一位苑川牧苑中的官吏?史书多处记载,中国的古丝绸之路通过榆中苑川谷地,但是,丝路上的过客过了上邽(天水)之后,就直接到达了金城,似乎掠过了榆中这片土地。这让考古界感到迷惑:丝路确实穿过了苑川,但到了榆中界后到底是怎样行走?是沿着苑川河岸西行,还是沿着苑川谷道入金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们几个干完活,坐在骨堆旁边思虑良久。榆中甘草店镇施家庄排列了五座汉墓;清水驿乡的杜家嘴汉墓出土了灰陶灶、灰陶鼎等文物;城关镇南坡湾村出土了汉代铁犁铧,连搭镇的马莲山汉墓中出土了陶佣、陶狗、陶鸭、陶鸡和灰陶仓;和平镇沈家河村发现了汉墓,云雾山有大池泉汉墓和荒凉骨堆汉墓……,这些文物晕染出一幅生动的“汉人在榆中”的生活画面,而这些遗址点连接起来,在榆中地图上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条“苑川谷道”丝路图。我似乎读懂了荒凉骨堆那凄凉的眼神和深邃的目光,它或许是眺望霍去病的西征的身影,或是等待苏武回汉的消息?或是用心聆听王昭君《汉宫秋月》的琵琶声?心怀对云雾山文化的崇敬,我们又认真复核了今天的普查信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纳入到榆中的历史中,绘入到祖国的地图中,永久保存。从云雾山下来,我耳畔响起了大池泉的流水声,流水从云雾山上淌下来,流进苑川河,黄河。我蓦然回望,远远望见云雾山散发着灵动的光辉,无限柔和,无限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