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头发,会有怎样的奇幻漂流?
它生长在头部,不属于器官,不具备血管和神经,但含有细胞。它有弹性,可以抵挡较轻的碰撞,还可以帮助汗液的蒸发。通常情况下,每个人都会拥有8~12万根——以上是百度百科给出的信息,一般没人会特别留意。
但对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两年的实验艺术家佘璐芸来说,一根头发,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件商品?
她将长在自己头部的毛发视为「库存」,雇了4个人,数了十几个小时,「数到每个人都崩溃掉」,终于盘清了库存。紧接着,她把这些头发挂在网店售卖,放进美术馆参展,甚至在央美毕业展上「直播」。只要有人购买,它就变成商业行为中的一环,无论这场买卖显得多么荒诞。
她甚至把卖自己的头发设计成一个创业项目,参加创业大赛,拿了一等奖,还因此获得了一笔奖金。现场评委说,「你有鬼一般的力量想让我买根毛」。
媒体报道蜂拥而至。她频繁登上艺术行业的头部账号。有人把她塑造成「爽文女主」,这让她不适,但并不影响她继续自己的实验。她想通过卖出自己的56808根头发,表达自己对这个社会运转体系的观察——消费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泛滥成灾的消费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真的需要买那么多东西吗?
现在,她标价一毛钱一根的头发,已经卖出了49908根。买家们在她网店的商品评价区贴出千奇百怪、一个比一个长的留言,也像是另一场消费时代的行为艺术。
以下,是佘璐芸的讲述。
吓人
在做「买个毛」这个项目之前,我已经对「消费主义」产生了很多困惑。我是在大三时,赚到了世俗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大二学期结束,老师留了一个期末作业——让和自己的父母合作做一件作品。我家是在深圳开电子厂的,我就让我父母帮忙做了一些裸露的电路板出来,就像一个没有装外壳的MP3,每当你按一下按键,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随机组合的句子,比如「违反投机取巧的权利」,「传递革命性的误解」,「建构不存在的公共雕塑」。这些词儿都是我从书上或者展览上抄的,我提取了出现频率最高的100个动词,100个形容词,100个名词,一个能排列组合100万次的语料库就形成了。取名为「当代艺术驱动器」。
做这个东西其实是对艺术课堂的反讽。当时我很困惑,为什么课堂上学的这些东西和展览上的讲解总会用故作高深的词汇包装,比如「在场」,你直接说「人在这儿」不就好了。好像只要你用了这些词汇,就会显得高级。
我本来只需要一个样品交作业,但我妈做了上千个出来,我就挂到网店去卖。没想到这个东西竟然火了。到现在卖了有200多万。刚火的时候,我每天盯着进账,有时一天能进账上万,我天我吓死了,赚钱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那一阵,我每天都要跟我朋友说一句:「今天怎么卖了这么多?」
离谱的是,很多人说这个东西有用,比如论文写不出来的时候,这个东西能给人灵感。还有人说,这东西抽象到「很符合当代年轻人的精神状态」。下单越来越多,以至于触发了电商平台的「猜你喜欢」,推给了更多的人。
当你还是一个大学生的时候,账面上出现这么多钱,是有点割裂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当时我的朋友们还都困在「艺术是否能养活自己」的困境里。
后来,有个做区块链的来找我合作,说我的「当代艺术驱动器」或许可以让用户自己输入一些词汇,他们的词汇也可以在区块链上被记忆。我们就合作了。忽然有一天,有个大艺术家跑来恭喜我,说我的「当代艺术驱动器」入围威尼斯双年展了。我一想,不得了,我一跃要成为A级艺术家了。在艺术家圈里,威尼斯双年展象征着艺术最高的殿堂。
后来我才知道,我入选的是喀麦隆国家展,一个非常小的国家,是那家合作方报的,那一年是喀麦隆作为参展国第一次在威尼斯双年展设立自己的单元。几年前,威尼斯双年展曾经曝出过丑闻,一些小国在双年展上的展位,几乎都被中国的艺术家买下了。我身边开始游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说「佘璐芸买了个威尼斯双年展」,他们会说我是「网红」,因此轻视我的作品。我到处去搜寻蛛丝马迹,试图自证。最后陷入了一种怪圈。
一些自媒体会用「爽文女主」「天才少女」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我觉得很懵,我觉得这些事儿跟我没啥关系。我同年龄段的人也很难给我帮助,会说,「你就接受吧,你觉得你很优秀就完事儿了」。有信佛的朋友跟我说,凡事都有因果,我就问他:「我种了啥因?」他也答不上来。
后来我想,这件事的「因」要从我脑袋一热做了个「当代艺术驱动器」开始。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有钱了,就会买一些好看而无用的东西?我能不能通过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的方式,去做作品?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直到做毕业作品的时候,我想到「买个毛」这个主题。
我想去论证「消费」这件事的行为动机本身——如果我能把一些更没用的东西,比如我的头发卖出去,是不是就能证明消费是存在陷阱的,很多人只是为了「买东西」而买东西。这件作品就叫「一场与消费有关的实验」。
我读《消费社会》,发现大家在不开心的时候买东西,开心的时候也买东西。被消费的对象是什么已经没有关系了,重要的只有如何营销。
为什么选了头发?因为头发是我非常轻易就能拿到的东西,又是一个大家都有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它也是一种生物材料,包含着一份信息。
现在,这件事好像又超额完成任务了,《人物》杂志也关注到了我,是一个还蛮「吓人」的事情。
数头发
刚提出做「买个毛」时,我们学校负责毕业设计展评审的老师觉得很荒谬。有个老师说,「卖一毛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头发无非只有几万根,如果你能卖100块钱一根,这才牛」。这是艺术市场的逻辑。在艺术市场,你把东西卖得越贵,艺术家的身价就越高。但按这种逻辑设计作品,并不能反映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我更希望从日常里提取某个能够呈现日常问题的东西。
我尽可能让这件事变得像一件正常商品的购买,只不过,它是一根毛。为了让顾客尽可能地感觉到这一毛钱花得值,我希望为他们购买到的东西付出足够多的劳动。
让大家来数头发,是这个项目产生时,我脑子里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你总要知道你的商品库存是多少才能去卖,才能够定下来最后要卖多少。
我首先把家里的监控进行了调整,让它们能够对着房间里的所有人,这样至少能证明这个头发我是真数了的。
理清库存的人很好找。我叫了几个我的穷朋友过来,用一个小时100元的价格来让他们帮我数头发,还包了他们的往返车费。那天,天气很冷,家里的窗户都紧闭着。我拉了个带轮子的圆凳子坐在中间,他们在我周围,有点像托尼老师给人剪头发的那种状态。只取5厘米以上的头发数,太短的不要,白了的也不要。从前往后,数好一簇就用皮筋扎起来一簇,避免混淆。数完一片,就拿一个大皮筋,把这一块儿扎在一起,挪到前面,不要干扰后面的头发。数到最后,我脑袋上扎满了皮筋。我本来想说,没数完的话第二天再数,但一旦躺下皮筋就会被搞乱,剩下的库存就会跟已经数过的混在一起,最后睡也没法睡,只能一口气数完。
他们一开始也没意识到这个活儿很苦,没过一个小时,眼睛就开始不舒服。有的人腰不太好,我家只有一把高一点的椅子,只有一个人能坐着,剩下的就得站着数。后来他们就轮流去休息,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有个人特别爱抽烟,一个小时要抽两三根,整个家里就烟雾缭绕的,我让他把窗打开,但开窗也解决不了问题。第二天我的呼吸道就不太舒服,就去医院了。
为了避免数头发的误差,我还准备了一个带格子的纸,每数100根就在格子上画个圈,最后有几个圈头发就有几个100根。整个过程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大概到晚上9点多的时候,大家都躺在地上,数不动了。我给大家点了外卖,播放了个眼保健操的音乐,再继续。到后面大家都很崩溃。最终,除了我对象,另外三个人都得到了1100块钱。但对这个项目来说,才刚开始,我已经付出3300元的人工成本了。
头发数完的那一刻是很高兴的,总共是56808根。我第一时间去把监控调出来,剪出来一看,觉得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大半。
后来我才发现,数头发并不是最难的一步。发货才是最痛苦的。
头发的发货要经过几个步骤,每次发货前,我都要先洗头,保证头发的清洁(我一度用日本的进口洗发水,500多块一瓶,最后证明并没有比普通洗发水好用,甚至搞得我都开始起头皮屑了)。摘下的头发要用酒精认真喷淋消毒。把头发数出来,紧紧缠绕在手上,再把它递送进包装袋。你要保证自己的手上没有汗,否则会污染包装袋。人的头发是有弹性的,离袋口太近了,它就会弹出来,另一只手要在外边捏好,距离包装袋口1.5厘米以上是安全距离。为了保证头发的新鲜,还要把头发塑封起来。
紧接着就要处理它的身份信息。每一根头发都有编号,编号上会输入当天的发货日期,发货日期要跟快递单号上的日期保持一致。这意味着,这根头发卖出去以后,我大致能够查到它卖给了谁,买家也可以通过编码溯源。这些信息要先在手机上修改,输完还要确认有没有搞错,然后再印刷在包装袋上。
有的人会要求一个包装袋里装100根头发,我就要把那100个编号同时刷在外包装上,有时候会把编码器刷死机。那个编码器我来回返修过3次。有时候编码太多,一个包装袋上会刷不全,整个过程就要重新再来一遍。我还给我的头发加喷了一个透明的防伪码,只有用紫外线光去照射,才能发现。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说明过这一点,但有没有喷我自己是知道的。
这个过程很费时。我最崩溃的是,已经做完了一切步骤,但发现忘记修改今天的日期了。那就要把包装全部拆开,把里面的头发都倒出来,整个过程重来一遍。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我如果一整天都用来做这些,最多能装1000多根头发。我这一天的产能也就是一百多块钱,加上一点运费差价。并不符合商业逻辑。
卡住
为了能让这些头发卖出去,我想过很多办法。
最开始的宣传是很接地气的,我打印了一些海报和传单,叫上三个同学帮我到处张贴、分发。后来就想,我们反正也很久没有非盈利空间展览的机会了,不如把车开出去吧,自己创造一些机会。我们从北京出发,开到云南,再开回来,路上计划做4次展览,顺便用各种方式宣传一下「买个毛」。
我们一般会选择写字楼、咖啡馆附近派发传单,这些地方会更贴近我的目标受众。也会趁保安不注意,迅速把海报贴上去。
一开始发传单,还有人会驻足听一听,可能他们觉得我长得不太像派发传单的小弟小妹。如果感知到他们不感兴趣,我会亮明我的身份,说这是一个美院学生的毕业设计,他们可能会再听一会儿。一旦我掏出淘宝店铺的二维码,他们就会走。
后来慢慢走到云南,发现大理简直像一个世外之地,我就在那里停留了10天。大理有很多流浪歌手,在路边唱rap,唱得很难听。我总能跟他们聊很久很久,聊未来,聊艺术,聊世界局势。但他们愿意花4个小时跟你聊天,也不愿意花4秒钟下一毛钱的单。
唯一产生的一单交易是在一个18线县城的高级咖啡厅,对方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性,普通话说得很好,应该是带全家出来旅游的。可能他真的不想听我一直叭叭了,就赶紧买了,用一毛钱和一单运费买下了接下来不被打扰的时间。可能他也不想挫伤我的热情,整个过程非常体面。
很显然,传单和海报都没奏效。我又盯上了李佳琦和罗永浩的直播间。
罗永浩的助理直接说,需要有资质,还要有各种合格证。我就在路上找了个毛发检测机构,一般这种机构接待的都是脱发的人群,做完检测,对方说,你的头发也没什么问题,也没有接头发的需求,就不收你费了。从此,我的头发就有了一个健康生产的资质。
我还要证明我的头发是我的,于是又去了基因检测机构,得到了一堆乱码一样的基因测序,我用鼠标在MacBook上用很快的速度滑动了5分钟,才滑到这份报告的底部。
但这些都搞出来,那些直播间依然不给我上。
媒体或许也是一个重要的渠道。我拉了个表格,列了三四十家媒体、自媒体,一个个去联系。很可惜,他们觉得这件事就像闹着玩一样。你知道何同学吗?我一边给他的各个渠道发信息,一边意识到这个思路也不对。渠道很多是要花钱的。回到北京后,一个艺术类账号回复我说,他们最低的营销价格是3000元,还有一个美院毕业的师兄的账号,问我要8000元,我说「这么贵」,他就回我,「很低了」。
我算了一笔账,我总共也卖不了多少钱,而且在我的规划里,我本来就打算把这个项目的收益捐出去,从消费冲动开始,到回归真正的价值本身。5万多根头发也就能卖个5000多块,每一单会赚两三块的邮费差价。合计不到两万块钱。这件事的成本不能再这么增加了。
原本,我给自己定的KPI是,2022年4月前至少卖出2万根,卖到这种程度之后,会被淘宝推送到 「猜你喜欢」。4月份再至少卖出2万根,最后留下1万根,让来看毕业展的人买。但当时已经快2022年5月了,才卖出了两千多根。我真的开始焦虑,我的「消费实验」就这么要失败了?
离奇
虽然上直播间和媒体报道的梦都破碎了,但给我提供了另一种思路。我要认真装修一下我的淘宝详情页。
我刷了很多热门的商品链接,发现儿童玩具类产品给出的信息是最全面的,我从中提取了产品信息、发明人是谁、产品的使用场景、产品优势等要素。前面的两项我都有了,但它有什么用,在哪儿用,我绞尽脑汁。我举着包装好的头发在家里到处走,我把它贴在窗台上,放在桌子上,夹在书里,放在烟盒里,甚至漂在水上,黔驴技穷。
最后我在商品详情页写道:
可以用作装饰、书签、提升格调、增加剧场感。
一件艺术收藏,赠者自豪、受者欣喜。
能漂在水上玩儿。
掏耳朵利器。
品质严选,四人轮班,总耗时47小时,为您挑选每一根合格的头发。
数量有限,售完即止。
56808根。
头发经过权威机构的严格健康监测,安全无毒,质量上乘。
此外,还有两个严肃的承诺:
我保证,本店出品头发绝对正品,未来会有假冒伪劣、抄袭,请不要贪图便宜,支持正品,支持良心国货!
我承诺,永久头发保修,腐烂、分叉等问题终身替换。
在店铺页面的最后,我像写论文似的展开了大段论述:头发是什么?头发的功能?为什么卖头发?疯狂的消费现状,我究竟是谁。还放上了我关于消费的终极疑问:「营销是商家的权利和本能,那消费为什么成了某种义务?」
当时我真有点急了,病急乱投医。有一天,我看到我们学校公众号有篇推送,通知大家创新创业大赛开始了,它有两个赛道,个人赛和团体赛,我想着这也是一个免费的宣传渠道,有100个人参赛就会多100个人知道,他们有可能会下单,转介绍。我两个赛道都报了名,个人赛专门说「买个毛」,团体赛随便拉了个同学充数,就讲我的网店。
比赛的时候主要是讲PPT,我本来挺虚的,就讲上面搞的那些东西,加上一些大词儿,消费人群、特写什么的,翻书现学。还要在叙述中正儿八经地去讲我的定价体系、销售方式、它是如何卖得越来越好的。PPT我讲了15分钟,剩下的5分钟全在批判消费主义。我本来觉得我挺奇怪,其他人都在想办法搞钱,这个人非要到这种场景来说消费的坏话,莫名其妙。但我越说越兴奋,「买个毛不算创业吗?当然算创业」,那一刻我真觉得我做这事儿挺正当的。
我设想会有人问,「我买个毛有个毛用」,我就答「这或许会是人类历史上成本最低的一次艺术品收藏」。
「这怎么就成艺术了?」
「因为『居然一毛钱能买一根毛』。」
「一毛钱一根毛?」
「一毛钱成收藏家。」
幸好这届大赛是在线上举办,一群人拉个线上会议,我只用对着PPT念就好。镜头另一端的评委,有学校老师,也有外面搞创业的大老板,他们本来快睡着了,但我的项目一开始,就有个评委的脸显示出蛮感兴趣的,我就更加被大大刺激了,有种活越整越高兴的感觉。
后来我回忆那个场景,觉得就像直播卖货,它比你单纯地逛淘宝对你的从众行为刺激更大。那天比赛结束,我回去一看后台,多了几百个订单,收货地址都是中央美术学院。
没想到我还进了复赛。复赛时把这套东西又讲了一遍,越说越激动。现场有老师评价,「你有鬼一般的力量想让我买根毛」。最后,我拿了这个比赛的一等奖,还得到了5000元奖金。
一些离奇的事也在陆续发生。我收到的第一条买家秀,是一个在深圳工作的男人写的,那天他从香港回到深圳,觉得很累,到家收了个快递,发现是一根陌生人的毛发,很惊讶,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在何时、为什么下的单了。但他留下了这根毛,觉得它是过去一段时间自己心境的一个载体,也会让他顺带想起那个冬天自己往返深港的琐碎记忆——买家秀写得很长,像是一篇日记。他用一毛钱,获得了在我的留言板书写日记的权利。
也有人给我发私信,问他能不能二次创作,比如想把我的头发碾碎了当墨水。我回复说:「可以,但你不用知会我,你是消费者,购买后这根毛就属于你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我限定每人只能买100根,超过100根后就不发货了。有一个人一次拍了10000根,我给他发私信,「不好意思亲,我们这件宝贝不能购买超过100根,请您退下货」。但他坚持不退,最后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可以找你的亲朋好友帮你买」,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找100多个人买这个东西。最后他找了10个人帮他下单。后来,我还在评论区看到,有人买完之后想找代购,想再买一些。
毕业展前卖掉4万根毛的愿望没能实现。但这件事的名气终究是有一些了。一个专门做艺术自媒体的师兄来免费给我做了个视频,讲「爽文大女主」,也引来了一些流量,但没多久热度也就下去了。后来我觉得,就算毕业展之前卖不完也没有关系,它如果真的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卖光,我可能就更不理解这个世界了,也会对消费这件事产生更多的质疑。而我想说的话都放在了商品详情页,「评价」和「问大家」区也成了这个项目最真实的展厅。
买买买
在我的生活里,我觉得消费主义的陷阱无处不在。我妈是这些陷阱的最大受害者,她有很多关于「贵妇」的想象,但并不会花大价钱去买,她消费的场景是在各种直播间。她会买很多珠宝首饰,都很便宜,她觉得自己捡了漏,实际上买的黑玉并不是玉,买的金也只是金包银。我家还有无数种锅。每次回家,我都要帮她取20多件快递。
有段时间,她会不经过我爸同意就到处买房,哪有那么多身体可以住?那也不是买房的好时机。但她觉得,房子看得见摸得着,比股票、基金靠谱。她相信自己的经验。
他们是经济高速发展下的一代人。初中毕业后,先是在湖南老家接手了我外公外婆的照相馆,发现赚不到钱,就去深圳进厂打工,打着打着觉得为什么不自己开一个厂,就借钱开了后来的电子厂。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被他们忽略的小孩。他们去深圳打工的时候,我在湖南老家做留守儿童,小学快毕业时,我被接到深圳,第一次发现,其他小孩是有零花钱的,原来你是要交朋友的。深圳的一切都很大很新,小孩们好像都有各自神奇的装备,比如拖着轮子的书包。有的小孩会把头发烫成卷卷的,所有人都在谈论QQ,他们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我那个时候只知道26个字母。我觉得自己跟他们区别很大,「乡下人」的那种感觉特别明显。我选择不跟他们沟通,不加入他们的话题。我父母也忙到没空管这些,不会教我换了环境该如何去适应。
我家的条件在慢慢变好,我读的学校也越来越好。身边的同学群体随着我的家庭变化而变化。读到高中,身边有同学背到学校的乐器要20多万一个,有的同学家里有停机坪。直到来北京读大学,身边的同学来源变得多元,突然有人跟我说,「你家好有钱」,我还蛮受冲击的。他们会说,「阿佘是个富二代」,我很难适应这个身份。
我开始观察自己和身边同学的不同。我并不会在意每顿饭要去哪吃,哪里好吃我就去哪吃,他们是真的在意每顿饭会花多少钱。他们的交通工具是地铁和公交,我这时才留意到,有些技能是不存在于我身上的,我出门就是打车。
我们决定今天要去看展,你跟我说我们要坐公交地铁去,一天只能看两到三个展,我打车去看,一天可能会刷五六七八个,对深圳人来说,效率真的是一切,多花一点钱换来更高的效率是很划算的事情。快速建立起认知也是一种效率,就好比我花三天时间,飞到上海快速看一个展回来,它只是效率的一种体现。
这也让我看起来比其他同学出结果更快。做创作作业时,需要买一些材料,我脑海里出现的是,不管怎样,我先买了试了再说,他们会先做好一切攻略和计划,想好自己究竟怎么做,然后再一点一点买,中间还要经历退换货,他们材料还没凑齐,我的作品已经做出来了。
这件事情在「当代艺术驱动器」上得到了放大。因为只是一个暑假作业而已,为什么我要花8000块钱请人去编一个程序,换作其他同学应该不会这么做。到了样品端,我让我妈给我做一个出来,她的思维是「璐璐想要挣钱了,她开始搞产品了」,一下就做出了很多。
我妈终于得以参与我的生活。她的电子厂在被时代慢慢淘汰。长期缺失的交流也让我们之间没什么别的话能说。现在,她想跟我有关系上的表达,就是很希望为我花钱,但我已经不需要了。她在精神上是有些空虚的,转而化作了各种各样的买买买,虽然很多消费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浪费。
现在,距离我在毕业设计展上直播「买个毛」,已经两年多了。我去了英国留学。那天你问我「买个毛」到底卖了多少,我翻了下手机上记录的发货编码,数字显示:49908。一毛钱买根毛,我已经寄出了49908根。
佘璐芸(右二)和妈妈(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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