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年间，河北沧州献县有个叫郭六的农家妇女，这女子虽是农妇，却貌美如花，风华绝代。甲辰、乙巳（1724.1725年）年，沧州一带大饥荒。郭六老公眼看全家活不下去，决定独自外出乞讨，临行前对妻子说：“父母皆老病，吾以累汝矣。”说完，拍屁股走人，留下妻子与公婆相依为命。
但一个弱女子，又逢大饥荒，自己尚且难养活，如何养公婆？只能拼命做一些针线女红过着饥三顿饱一餐的苦日子。郭六貌美，乡里很多少年垂涎其美色，见郭六生活艰难，认为找到机会了。不少人表示要资助她，给她钱，给她粮食。但郭六意志非常坚决，不理这些有钱人。每日只是不停地做手工，换取微薄收入。
但是，手工挣不了几个钱，眼看家里难以为继，公婆越来越瘦，快要饿死了。郭六自己也知道一家人撑不了几天了。
在一个下大雪的早上，郭六左邻右舍一户一户敲开门，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坐坐。邻里可怜她们，都来了。此时，郭六“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重重向邻里乡亲叩了三个头说：
“乡亲们，我丈夫把父母托付给我，大家看到了，我没日没夜做女工赡养公婆，我尽力了，但是，挣钱太少，我无能为力了。如果不想办法，我和公婆三人都必饿死，大冷天把大家叫来，就是请大家帮帮可怜的我们。”
邻里乡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然不语，也许，在大饥荒日子里，自身都难保，那有力气去资助别人啊！
郭六见状悲惨地说到：
“如果大家都不肯帮忙，请大家以后不要取笑我。”
“趑趄嗫嚅，徐散去。”
乡亲们也困难，大家犹豫不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吱吱唔晤，悄悄散去了。
郭六关上门，悲恸痛哭，三人抱头痛哭。
第二天，乡亲们惊奇地看到郭六完全变了样，她化美丽的妆，穿漂亮的衣服，招摇过市，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举手投足，比平时更加娇艳几分。
郭六成了一个妓女，公然与浪荡子鬼混。有了钱，一家人生活也好点了，公婆能吃饱穿暖，不至饿死了。
一个弱女子，还能做什么呢？
郭六把自己卖身钱慢慢积蓄起来，偷偷地买了一个小女子藏在家里。
人就是这样，当旁边人过得凄苦无比时，那眉宇表现的多是可怜和泪水，但要是别人日子好起来，就好像别人的好日子都是割了自己身上的肉去换得的。
邻里知道后，背后议论纷纷，指责郭六，说她买女孩子肯定是想当老鸨为了挣更多的钱。但郭六任你长舌乱言，我行我素，继续做一个漂亮风骚妓女。
三年后，郭六丈夫回家来了，寒暄完，郭六立刻拉着丈夫去见公婆，说：
“你父母都好好的，现在还给你。”
接着，引丈夫到另一个房间，丈夫见是一个年轻女子，大惊。郭六缓缓说：
“我身已受玷污，不可能忍住羞耻面对你，这是为你娶的新妇，今天也交给你。”
郭六丈夫惊愕得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六平静地说：你和新妇好好聊聊，我这就为你做饭。郭六到公婆门口叩了三个头，返身走进厨房。
丈夫见郭六久久没回来，到厨房一看。郭六用菜刀抹了脖子，已自刭于厨房，鲜血流了一地，身子早已僵硬，但是眼睛却圆睁不闭，直直望着窗外碧蓝碧蓝叫作苍天的地方。
出了人命，又是这特奇怪的命案，县令也来凑热闹了，县令义正辞严地让郭六葬于祖坟，但以后不许与丈夫合葬，说了一番话：
“不袝墓，宜绝于夫也，葬于祖茔，明其未绝于翁姑也。”
县官冠冕堂皇的话，说得真到位，真好听：不与丈夫合葬，表明郭六与丈夫有违妇德，当恩断义绝，葬于夫家祖坟，昌明郭六尽了儿媳大孝。
但是，郭六那双看着苍天的眼睛仍未瞑目，似乎在说：
“官老爷啊官老爷，我们饿肚子时你在哪里啊？”
此时，公婆再也忍不住了，抚尸哀号，边哭边说：
“儿媳啊儿媳，你本是个贞节的女人，为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连累你到此地步。做儿子的，自己没本事赡养父母，却逃避责任让一个女人去承担，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啊，这是谁的错让赡养公婆的媳妇绝了命啊！”
老人摆摆手，接着说：
“这是我们家事，官府不必过问了。”
老人话一说完，郭六安详地毕上了眼睛。人已亡，葬那里都一样，郭六要的是一个正确的评价，县官高傲地站在伦理高度颐指气使，正是官场作派。不如一个老妇明事理。
这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故事，女性做事如此周详且刚烈的恐怕再难多找了。她恪守了儒家的精神，但被理学的无形之刀割了喉，这是对社会无声的控告，是对丈夫无声的耻笑，是对节孝无声的悲咽。
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饿死自己可以无所谓，公婆跟着饿死，可能就压上不孝的大石头了。节孝并重，若不能两全，取节乎？孝乎？
儒家祖师爷说“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又说：“德不孤，必有邻。”可惜，只剩一地人血，邻也不在，父母官也无踪。
明史有《蔡烈妇传》：烈妇，松阳叶三妻。三贫负薪为业，蔡小心敬事。三久病，织纴供药饵。病笃，执妇手诀曰：及我生而嫁，无受三年苦。妇梳洗更衣，袖刀前曰：我先嫁矣。刎颈死。三惊叹，寻死。
这个妇人也是够狠，但她没什么后顾之忧，舍得一身死而已。不像郭六，丈夫甩手一走，留下二老，那是沉重的责任，想自杀一了百了都不成。
沈从文写过一篇叫《丈夫》的中篇，那女人就像郭六一样悲惨无助，丈夫来看女人，女人在船头接客，丈夫咬牙辗转反侧于船尾。生活就是这般无奈，责任心越大，人就越苦。你要是什么都不管，倒是来去像云一样轻松。
男人中有樊於期，砍下自己的头颅让荆轲装到盒子带上去刺秦，男人中有王奢为了不连累魏国，临城自刭。郭六是女中之樊於期、王奢。
传说冥司重贞妇，但也差别，有的因为儿女之情，有的因公婆家产丰饶有所留恋不肯改嫁，此为下等。有一种不免产生情欲萌动，却能用礼义克制，是为中等，另有一种心如枯井，富贵也罢，贫贱也罢，皆置之身外，此为上等。有一次，冥司传节妇至，冥王赶紧着装整冠，率百官肃然迎接，但见一缧然老妇至门前，却不进冥王大殿，而是像走台阶一样，步步上升，竟跨越冥王宫殿绝尘而去。冥王叹曰：此妇已登天庭，非在冥薄中矣！
不知郭六是入冥府还是进天庭，这可真是个大难题啊！
注1：事见《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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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春武
编辑：汤盈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