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礼物
安武林
作家导读
作家赫尔岑说：“书籍是最有耐心、最能忍耐和最令人愉快的伙伴。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时刻，它都不会抛弃你。”在这篇文章里，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安武林视书为“特殊的礼物”，认为它“点亮了我的童年”，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影响和改变了我的人生”。
因为这份礼物无比重要，所以数十年后回忆起，仍然恍如昨日，这可以从文章细腻的环境描写、心理描写、细节描写中看出来。高远的天空蓝蓝的，清新的空气甜甜的，精美的礼物令人馋馋的……原来，岁月如河，带走的都是泡沫，沉淀的都是真金。
星期天的早晨，太阳冉冉地从东方升起，我和另一个同学高高兴兴地来到校园里面。校园里面长满了高大的、粗壮的泡桐树。泡桐树巨大的树冠亭亭如盖，阳光从泡桐树的枝叶间照射下去，地上便洒落了许多斑驳的阳光。
每一次给小学生讲我童年读第一本书的故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开头的。每年至少有三百所小学的学生们听过这个故事。但我在这样讲述的时候，与我真实的经历有点小小的出入。我转换了故事发生的地点，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们村子的知青院里。现在叫村委会，过去叫大队部。现在的小学生还没有学过历史，对知识青年这个名词很陌生，我即便解释，恐怕他们也未必能听得明白，而且解释起来需要费很多的口舌。所以，我把这一天所发生的故事地点置换成校园，它并没妨碍故事的真实性，更谈不上虚构和瞎编。这是一种善意的体贴，如同我不愿意拿难以嚼动的、坚硬的食品放在婴儿的嘴里一样。
故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在三年级之前，我没有读过一本课外书。
那天的天空湛蓝，阳光很明亮。我和同学相约去舞台那儿玩耍。村子的舞台，如同现在的多功能厅一样，它是戏台、电影院、召开大会的场所，但都是露天的。这个舞台宏伟、高大、宽阔，是这个小镇最巨大的建筑了。它和知青院仅一墙之隔，砖砌的墙壁上开了一个月亮门，可以随意出入。
我的同学和我同姓，个子高，身体壮，擅长体育项目。他有一双大眼睛，大得吓人，我在心里管他的眼睛叫牛眼。我们正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反差，我瘦小，病病歪歪的，弱不禁风，轻跑几步，便会觉得呼吸不畅，咳嗽不止，能把眼泪咳嗽得掉出来。我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病，疾病和我同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一出生，它就成了我的影子。
我和同学正在高高兴兴地玩耍的时候，突然，我的班主任老师从知青宿舍里走了出来。她是北京的插队知识青年，一口纯正的京腔。可能她家好几代人都是北京的土著，否则，她的发音器官发出的音没有那么清脆、响亮，她的舌头像是用金属做的一样，说话是那种嘎嘣脆的感觉。她笑眯眯地说:“哎呀，你们两个怎么来这里玩了。你们等一下，我送你们一人一样礼物。”说完，她转身回宿舍了。
我的老师年龄不大吧，想来也只有二十岁左右，中等个，身材很苗条。她穿着警蓝色的裤子，绿色的上衣，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颜色，属于城市女孩子标配的衣服，但在我们乡下，就显得很洋气了。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很温柔。其实，她的眼睛很小，细长的。但我从内心敬佩和喜爱我的老师，所以我宁可说她的一双眼睛不大，也不愿意说她的眼睛很小。情感的因素很重要。她的两颗门牙很醒目，洁白如玉。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子，小辫子用皮筋系着，走起路来，或者说话晃动身子的时候，两根小辫子就会一摆一摆的，很好看。尤其是她的牙齿，特别引人注目。我们当地人的牙齿都不太好，发黄，可能和水土有关系。我觉得她的牙齿像阳光下盛开的洋槐花一样美丽。
不大一会儿，我的老师从宿舍走了出来。她的一只手拿着一本很厚很厚的书，犹如砖头一样。另一只手拿着一大把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犹如巨大的诱惑一样。我和同学的眼睛都亮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盯上了那把糖。我们乡下，几乎很少能吃到糖的，能吃到的，也仅止于水果糖，包装纸很简陋朴素。不用说老师手里糖的味道如何了，光是那些色彩斑斓的糖纸，就足以让我们心里蛰伏的小馋虫蠢蠢欲动了。
我犹豫了两三秒钟。我自卑、敏感、懦弱的性格让我犹豫不决了。老师会不会说我是贪吃鬼？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脑海里，只见我的同学一个箭步就跑过去了，他把老师手里的糖全部划拉到自己的手心里去了。我在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的沮丧、后悔，使我的眼睛一阵发黑。明明是自己最想要的礼物，就犹豫了那么两三秒钟，成了别人的了。我的同学拿到糖，兴奋异常，转身就要跑开。突然，我的班主任大喝了一声:“站住，把你手里的糖，给安武林同学分一些！”我喜出望外，但我的同学却不高兴了。他很不情愿地走到我跟前，用他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然后，捏着一块糖，猛地往我手心里一塞，撒开脚丫子跑了。我不相信他不知道一些糖和一块糖的区别，但在巨大的诱惑和巨大的财富面前，他的吝啬和自私我是完全能理解的。更何况，我们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
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了嘴里。那种甜蜜、幸福、快乐、满足的体验，是不分时代的，和今天的小学生吃冰激凌的感觉是一样的。这本厚厚的书，倒是一个陌生的东西。我的识字量还不够大，但是我已经完全掌握了《新华字典》的使用方法。我打开书，一下子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感觉这个世界向我打开了一扇窗，向我推开了一扇门。我就像掉进了阿里巴巴的山洞一样，一个新奇的、神秘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了。这是一本长篇小说，描写海边渔民生活的，有那个时代特殊的背景和烙印。用今天的眼光看，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书，但它对我的意义和价值超过世界上任何一本书。它帮我打开了阅读之门，也促使我踏上了阅读之旅。
我们的小镇是封闭的、贫瘠的，很难获得外界的信息。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了解，来源于报纸、收音机、电影。而这些东西不是寻常人可以享用的，它需要身份、地位、经济的支持才能获得。关于大海，我是无法想象的，如同我每天看着远方的大山，不知道山的那面是什么一样，我们的想象力如同田野上的野草一样，在很狭小的空间里摇曳。第一本课外书，第一本文学书，让我寻找到了打开想象之门的钥匙。从此，我爱上了阅读，文学书点亮了我的童年。
这是一份特别的礼物，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我的同学，我的老师都不记得这件往事了，但他们不知道，这本书犹如一粒小小的种子，影响和改变了我的人生。
（选自《童年往事》，
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4月版）
名师点津
文章遣词造句，要根据感情表达的需要。这虽然只是写作过程中的细节，但能为文章增色，为感情“定位”。
故事发生的地点本来是知青院里，但作者巧妙改成了校园。因为现在的孩子们对“知青”不了解，这一改，就扫除了讲故事和听故事者之间的障碍。女班主任老师的眼睛很小，但作者说“她的眼睛不大”“很温柔”。因为对老师充满感恩，所以做了这些处理，这既是感情的真实体现，更暗含了对老师的喜爱之情。通过作者遴选的词句，读者可以准确到达作者感情的目的地，而不会错过美丽的风景。
本文选自人民日报出版社
《跟着作家学写作——记人叙事状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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