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纪念清华大学生物系恢复重建40周年,清华大学生命学院组织在校学生先后采访了包括衢州二中1956届校友赵南明先生在内的当年参与重建工作的十几位老教师等。“衢州二中校友会”微信公众号,原文转发“清华生命学院”微信公众号的这条官微,与衢州二中校友们分享。
清华大学生物系成立于1926年,是我国近代最早开展生物学教育和科学研究的基地之一。然而,生物系的发展几经波折,经历了抗日战争的磨难、西南联大的重组以及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时被并至其他院校。
“熬过了十年浩劫的严冬,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经历了三十二年漫长的沉寂与空白,‘生命科学’这株幼小但却充满活力的花蕾,终于在1984 年的春夏之交,在人文荟萃、百花争妍的清华园重新出现并含苞欲放。”
为了纪念清华生物系恢复重建40周年,我们组织在校学生先后采访了当年参与重建工作的十几位老教师、早期入学的校友、见证生物系发展历程的多位资深教授以及在不同行业开拓发展的多位年轻校友。
“四十奕奕,生生不息”,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复系40周年人物访谈,回顾前辈创业的艰辛岁月,感悟清华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品格以及清华生物人“敢为人先,追求卓越,开放包容,求实创新”的精神,致敬开荒拓土的热血芳华!
改革开放初,国门突然被打开,震撼于国内外学术发展脱节严重的同时,国人也深刻认识到开放与学习的重要性。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学术界和教育界都需要一批人与国外学界交流,亲身感受国外日新月异的学术更新,学习西方先进经验,回国后为学术发展贡献才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被公派赴美留学的访问学者们,所担任的就是这样的角色。他们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开眼看西方世界”的人,也是十年浩劫后百废待兴大背景下,改变科技发展落后状况的排头兵。赵南明教授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以物理学者的身份出国访问,回国后却在清华校内呼吁并主导了生物系的复系,并在1986年至1992年及1995年至1999年间担任清华生物系系主任。从当时热门的物理专业毅然转入生物物理专业,赵老师的美国访问学习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亲身参与并主持一个系的从无到有、从有到强,赵南明教授对于生物系怀有怎样的感情,对于它的未来发展又有着怎样的期待和展望。让我们跟随他的讲述回到那段时光,一起探究。
回忆起当年出国交流的始末,赵南明教授感慨万千。“出国的时候,中国没有外汇,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我们第一批出国交流的访问学者团队,50个人,一共只有50美元作为旅行经费。在国外的所见所闻,给了我们每个人很大的冲击。出去以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是觉得我们国家和国外差距太大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时间,再不努力真是不行了。就像毛主席讲过的,你要再落后下去就要被开除球籍了。”
“从飞机场出来的高速公路上,已经是晚上了,来回的两向道路,来的方向车灯都是白的,另一个方向都只看见红色的尾灯。你们现在当然已经司空见惯了,那时对于我们是极其震撼的。自动出果汁的饮料机,地铁票自动售卖机,感应出水的水龙头,之前都没有见过,出了很多笑话。中国的访问学者老是在别人国家问这类问题也不好意思,就在旁边看,学怎么使用这些产品。”对国内国外巨大经济水平差异的亲眼目睹,学成回国报效祖国振兴中华的朴素爱国情怀,这些都激励着赵南明教授积极学习美国先进发展经验。▲
1978年底首批赴美访问学者于华盛顿机场合影;左起第六位(戴着帽子)为赵南明教授
第一批访问学者到美国,正是世界范围内生命科学发展的黄金时代。1953年,Watson、Crick DNA双螺旋结构模型提出,后续遗传工程、酶工程迅速发展。学习交流期间,美国高校对于生命科学的重视给赵南明教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们当时作为访问学者的主要任务是科研,但学校开设的课程,只要感兴趣都可以选听。我选了一些生命科学的相关课程,发现选修的学生每次都会挤满教室,学校的生命科学楼也非常新。另外,在国内访问学者集中英语培训里,我认识了北大生物系的几个学者。出国以后常常去他们的实验室,发现他们的设备很先进,研究经费甚至比物理系还要充足。国内外的巨大差异当时给我的冲击很大。当时国内高考,生物系的录取分数线通常要比物理系低。高分同学一般会去物理专业,研究原子能、计算机、半导体这样的尖端专业。工程物理系当时在清华校内甚至全国都可以说是各省学习尖子密集的系。”国外高校对于生命科学教学的重视,同学们对于生命科学课程的兴趣,生物相关产业的迅猛发展,这些外部现象都带给了赵南明教授很多启发。▲1979年赵南明教授摄于美国加州大学(Berkely)回国之后,赵南明教授在清华呼吁成立生物系,并投身生物物理学研究。专业转变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内心变化,让我们从他的回忆中找到答案。
“前面提到,国内高考高分同学一般会去物理专业。工程物理系当时在清华校内甚至全国可以说都是考分最高的之一。我当时就在工程物理系,六年学制,十几个班。大学三年级之后,十几个班里又进行了一次选拔考核,选取了六个学生进入理论核物理专业学习。因为经过三年,大家的成绩才会比较清楚。这六个人基本上物理专业各门课程都是满分的。”赵老师回忆道。
赵南明教授就是这六个尖子生中的一员。
“当时其实学习物理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六个人都准备进入理论物理专业深入研究。我个人对于物理,特别是理论物理也是特别有兴趣。”
但由于工程物理方面的研究,例如两弹以及核潜艇的研发对于国家发展意义重大,因此这些工作保密性要求极高。而赵南明教授主要在学校承担教学科研工作,因而无法投身第一线的国防研究工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能投身国防科研一线事业报效祖国确有遗憾,但赵南明教授与生物的缘分也来源于此。
“文化大革命期间,所有课都停了。我在工程物理系的系图书馆看到一本书,是薛定谔写的,书名叫做《What is life》(生命是什么)。只是一本很小的册子。”
书中对负熵问题的讨论,对于遗传的机制和遗传的载体的思考,都深深吸引了赵南明教授。一本小小的册子,就这样让赵南明教授认识到了生命现象的趣味盎然。
在美国访问进修期间,赵老师曾对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加州理工学院的有关生命科学学科及其相应实验室进行了参观和调研,并和当时正在加州理工学院进行短期访问的著名遗传学家、复旦大学原副校长谈家桢教授进行了一些交流。在交流和参观的过程中,赵南明教授发现物理科学中的许多新概念,新技术可以很好地被用于生物科学研究,这样的学科交叉想法也受到了谈家桢教授的鼓励。之后,赵南明教授在日本参加国际会议后,又受邀前往日本京都大学物理系以及生物物理系进行参观,并在回到美国后有意识地参观调研了美国多所大学的生物系。经过了充分的观察和研究,生命科学已经成为世界范围内科学发展新浪潮的想法,在赵老师的心中确定下来。“感觉到世界范围内生命科学的浪潮起来了,但是中国在这方面的信息很落后,多数人还意识不到这个现象,特别是我们的母校清华,甚至没有生物系。”
其实以前是有的,清华生物系成立于1926年,是中国近代最早开展生物学教育和科学研究的基地之一,曾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知名的生物学家。在中国科学院生命科学和医学部及中国工程院医药卫生学部的院士中,有40余位曾在清华大学学习或工作过。但52年院系调整后,清华生物系全部都合并入北大、农大以及科学院等科研单位。
“所以这样一对比,会发现我们已经在这个非常重要的领域落后太多了。作为文革十年后第一批出去的人,我们的任务和一般留学生是不一样的。我们去不光是学习知识,更要了解整个世界科学发展的动向,对国家或者至少对学校要做出建议。所以当时我觉得清华生物系长期空白,这显然是不合适的,一定要改变。”
赵南明教授,就是这一改变的主导者。在筹建清华生物系的同时,他也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研究转向了生物物理方向。对清华生命科学发展需要的深刻认识,由《What is life》引发的对生物的兴趣,就这样促成了赵教授做出专业转变的选择。
进入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主页页面,我们可以看见这样一段话——“生命学院已经发展成为我国生命科学领域最具特色和最有影响的科学研究与高级人才培养基地之一”。生命学院是“国家理科基础科学研究和教学人才培养基地”和“国家生命科学与技术人才培养基地”,“现代生命科学实验教学中心”,是首批“国家级生物学实验教学示范中心”。学院拥有“生物学”一级学科博士学位授予权,生物物理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发育生物学是具有较大优势的国家重点学科。站在当下回望过去,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认为清华生物系理所应当。但面对生命学院如今的辉煌成绩,我们或许很难去想象,1984年复系过程中,出现了怎样的困难。作为一所以工科见长的综合性大学,最初,生物系的复系在相当一部分有影响的人群中是被认为“没有意义”的。
对于呼吁复系过程中遭遇的各种反对意见,赵南明教授记忆犹新:“要发展生物,北大多招一个班就行了。”“清华要搞个生物系干嘛?还不如搞个马列主义系咧。” “怎么可能赶上北大和复旦呢?”“人家已经那么多年了,你现在一点基础都没有。”庆幸的是,对于“清华为什么要筹建生物系”这个问题,赵南明教授思考得非常清楚。他将自己的观点总结成一篇名为“生命科学在向我们挑战”的长文,交给了校领导。▲赵南明教授(右二)、沈子威教授、张日清教授、鲍世铨教授
文章从生命科学的迅猛发展以及广泛应用前景、清华发展生命科学的学科交叉优势和科学布局三个方面论述了清华筹建生物系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文章得到了校领导的认可,被批示进一步发表在《新清华》校刊上。文章发表之后,校内的观点逐渐发生了改变。但赵南明教授的目标还不止如此,他希望让校内老师们深刻认识并认同发展生命科学的必要性。因此,在1984年全国两会召开前夕,他又邀请了前来北京参加会议的谈家桢先生在清华举办讲座,向校内领导谈生命科学的重要性。对那场讲座的许多细节,赵教授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全校几乎所有的高层中层干部都受邀参加了。高层、中层干部什么意思呢?就是学校的校长、副校长、书记、副书记,各个系的系主任和系的总支书记及各部处负责人都来了。谈老先生当时年近八旬,一口浙江宁波口音,但是很能侃,一讲呢就把大家都讲得更加激动了。”在赵南明教授的积极呼吁下,1984年,清华大学决定成立生物科学与技术系,聘任美国加州大学蒲慕明教授担任首任系主任。为什么选蒲先生呢?因为在美国作访问学者期间,赵老师曾与蒲先生相处了整整一年。蒲先生的爱国热情、他高深的学术造诣都给赵老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赵南明教授向校领导推荐蒲先生,并获得了批准。赵老师指出,正是由于聘任了蒲先生为首届系主任,使得生物系从复系后一开始就能立足于较高的起点,一开始就重视国际学术交流与合作,并有目的有计划地派遣中青年学术骨干赴国际一流大学进修与深造。赵老师介绍说,在兼任系主任期间,蒲先生每次都是刚下飞机就立即投入工作。对他来说,从没有什么周末和假日,他来华的全部时间与精力都扑在初期的建系工作上。他不仅参与主持制订有关教学、科研和实验室建设规划,而且亲自给首届本科生讲授“普通生物学”课程。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兼任系主任期间,他坚持不收清华一分钱,每次来回的国际旅费都由自己支付。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向系图书室赠送许多昂贵的科技书籍与最新资料。在回顾这段历史时,赵老师满怀深情地说道:“蒲先生的爱国热情与实干作风为全系师生树立了楷模,为清华生物系的恢复与重建作出了历史性的、关键性的贡献!”在全系师生的努力下,复系之后的第三年,清华大学生物科学与技术系就拿到了教育部生物物理学科的第一个博士点,之后重点学科点、重点实验室等一系列称号相继被授予。生物系的发展逐渐步入正轨的背后,是赵南明教授和建系初期生物系教师们的心血付出。最为突出的是物质条件上的困难。赵老师回忆:“生物系刚开始的时候没系馆,是一个叫36所的平房作为系馆,这是抗战的时候,日本人养马的地方,后来改成了一个简易的平房,文化大革命后,它曾是基建工人的家属宿舍。在这个简陋的系馆里,我和蒲慕明教授共用一个办公室(同时又是系接待室),其他的老师都没有办公室。”▲早期部分生物系教师与部分研究生的合影;
照片右侧的平房就是当时的生物系系馆(36所)总之,当时系馆极其简陋,实验室也完全是在空白的基础上逐步建设的。而现在的生物新馆,是当时的校领导和赵南明教授经过游说争取由当时香港恒生银行董事长利国伟先生出资捐赠的。其伟伦馆的别名,就是来自利国伟先生及其夫人海伦的姓名。但比起物质条件的匮乏,更加让赵南明教授头痛的是师资力量的缺乏。1952年院系调整之前,清华生物系的师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是顶尖的,在中国科学院生命科学和医学部及中国工程院医药卫生学部的院士中,有40余位曾在清华大学学习或工作过。但1952年后,“整个清华生物系全部都合并到北大、农大以及科学院去了,全部彻底没有了,连图书资料、标本全部都没有,清华在生命科学上完全处于空白状态。”▲庆祝复系10周年大会;
赵南明教授(左二)、隋森芳教授、蒲慕明教授生命科学在清华中断了32年,1984年复系时诺大的清华园几乎找不到一位科班学生物出身的教师,因而创系初期的老师主要是从工程物理系和工程化学系(也有少数从自动化系)调入的,他们有很好的数理化功底,但缺乏生物学知识,因此我们分批派他们去美、英、德、日、意各国学习进修,甚至攻读生物化学和生物物理的博士学位,回国后他们成为建系初期的教师骨干。同时,我们又从北大生物系、中科院微生物所等单位引进了一批优秀中青年教师(如郑昌学、刘祖同、曾耀辉等),他们都是科班学生物出身,因而迅速完善了生物系教师群的知识结构。随着老生物馆的改建和生物新馆的落成,生物系的系馆和实验室条件有了显著的改善和提高,我们也进一步加大了从海内外引进生物学各领域优秀人才的力度,先后有一批年轻的优秀人才加盟生物系的教师队伍,经过近40年的努力,逐步建成了一个精干、团结、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他们中先后涌现出饶子和、孟安明、隋森芳、程京、施一公、李蓬、陈晔光、谢道昕、时松海、颜宁等中科院(及工程院)院士,还有从中科院引进的王志新院士。在复系后的本科毕业生中也有3人(施一公、颜宁、王帆)当选为美国科学院院士或外籍院士。关于引进人才和学院发展的一些感悟
● 引进人才时不仅要考查其业务能力,要学术水平高,更要看他是否有责任心、有担当、有事业心,对国家是否有责任感,要“又红又专”。
● 作为系领导,要有奉献精神。当你的个人利益与这个院系的发展利益和学校、国家利益有冲突的时候,应该是把国家、学校、院系的利益放在你个人利益之上,当然,个人利益也是要尽力去实现的。
● 我们提倡群星灿烂,而不是一枝独秀;不搞论资排辈,敢于启用年轻人。
● 我们有一个团结的、和谐的、公平的学术环境,这对于一位科学家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为清华生物系付出了如此多心血,面对着如今发展迅速、影响力稳步提升的生命学院,赵教授自然是感慨万千。对于正身处生命学院中学习的同学们,赵教授也送出了一些寄语。
“首先,我希望我们生命学院的学生都能有广阔的视野。大家来到清华,来到生命学院,不是说只为谋一个饭碗,或是只为个人名利,那格局未免太小。人生的时间其实很短,工作时间也就几十年,对吧。这几十年里头总得要为你自己的一生留下一点脚印。”“第二,虽然我们国家的科学事业已经有了很好的发展,但客观来说,我们跟西方发达国家还是有差距。科技上强大很重要,我们的教育要先进,作为清华生命学院学子,你们更有责任建设好我们的国家,发展好生命科学事业。”
“其次是对生命学院的期望。生物系恢复以来,经过了许多艰难,现在取得这个成绩不容易,这是数代的校领导和生物系的数届系领导、教工和广大同学们共同努力的结果,非常不容易。要保持生物学科在全国处于A+这个位置更不容易,所以学院里大家还是要齐心协力,在学科布局上要看到长远的发展,既要有重点,也要注意学科布局合理、均衡。”无论是赵老师自身的经历,还是老师对于生命学院以及院系同学们的期待,对于我们都有着好的启示。希望这些内容可以引发同学们的思考,在我们面对各种各样的选择时,给我们一些启发。也希望同学们可以在不断的自我探索与尝试中,能够实现个人的价值,更像赵老师一样,将个人的价值与国家的需要有机结合。正如老师所说,人生也不过这几十年的日子,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留下一点脚印。赵南明(1939.2.9— ),男,出生于浙江开化县,1962年毕业于北京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并获校优秀毕业生称号。1978年底,作为我国首批赴美访问学者赴加州大学(Berkeley)物理系及加州大学(Irvine)医学院生理及生物物理系进修,从此转至生物物理领域。1981年回国后参与主持复建清华大学生物系。1984年清华大学生物系复系后历任常务副系主任(1984—1986)、系主任(1986—1992、1995—1999)、生物膜与膜生物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1991—1997)、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工程研究院院长(1994—2003)、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院长(2004—2007)、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生物学科评议组成员(1999—2003),中国生物物理学会理事长(1998—2006),国际纯粹与应用生物物理学会执行理事(1999—2005)。清华大学于2001年创建医学院后,担任医学院常务副院长至2009年6月(医学院院长为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吴阶平院士)。1985年晋升为教授,1987年为博士生导师及全国生物物理重点学科负责人,曾获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一等奖(1991年)、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0年)、北京市优秀教师(1991、1997)等称号,2006年获清华大学突出贡献奖,2008年当选为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2011年获中国生物物理学会杰出贡献奖,2013年获中国生物物理学会贝时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