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董囯良一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能够苟活着挣扎出来确实不易。
1966年我失学即卷入文革斗争的漩涡,祖父母遗留下来的一张合影照片非常珍贵,我在这张照片的背面题写“先祖父大人勤劳一生,兴家创业,然绍箕有人,死亦瞑目”,结果这张照片被造反派抄走,说是反动照片,父亲被关进村狱。
本族中英姑叔撑竹棑经我下放的河湖,上岸找到我,低声告诉我说:你父亲被关起来了。我听后心急如焚,连夜冒雨跑回流坑探听父亲安危。屋漏续遭连夜雨,我灼热的身躯像经过暴晒的铁板一般,高烧超过40度,三天不退,可怜的母亲躲在炕上暗自啜泣。次日傍晚,一位讲普通话的县宣传队书记陈国珍来到我们家敲门,随后一群打手用木棍敲得门板咚咚响,然后闯进我的房间。陈书记摸了摸我高烧灼灼的额头,并喝住他们别动手,担心对我动手会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他们要我跟他们走,母亲看到儿子被带走,叹息不已,无能为力!我被押到庆公祠火把通明的斗争舞台,上面的大字标语写着:“把刘少奇邓小平的孝子贤孙董国良揪出来炮打火烧”。其中一人振臂高喊:打倒刘邓孝子贤孙董国良!台下上千革命群众跟着高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背后一根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背后一脚踹到我的膝盖后面,我立马被踹倒在地。我瘦小的双臀被刽子手游科荣狠狠地反背捆绑,绳索勒绞入骨,双手指顿时失去了知觉。牛田公社副书记樊迎春和茶园中学教师,围绕我在祖父母照片背面题写的那几个字对我进行斗私批修,说我和刘邓一样提倡剥削有功。左边跪着父亲大人,右边跪着董武龙、董石明、董来仔、董懒婆陪斗,17岁的我成了主犯。
我跪在楼板上没心情听他们胡说八道,一直担心我的双臂,以后失去知觉了怎么办?因为双臂被绑得从疼痛到变得开始麻木,慢慢失去了知觉。我不断用一支手指触碰另一支麻木的手指,没感觉了,之后手指都不能动,我正在为以后没有双手而发愁,没有双手赚不到饭吃怎么办?我被捆绑跪着3个小时,浑身吓得大汗淋漓,眼看台面楼板被汗水渗透了。突然听到台下齐声高呼“董国良滚下去!”,我双手被捆死,能踩着两根木棍制的3米高楼梯安全下楼,这简直也是奇迹,捆住了双手万一摔下去后果会不堪设想,现在想想都感到后怕。陈国珍书记陪同我下楼对我说:要我回到革命路线上来,还是好同志。我说赶紧给我松绑,我的手没有了。陈书记在背后用力解了很久,才拉开了绳结。绳结拉开的瞬间,我听到双臀“嗖”的一声,血液瞬间流通到手指,各种不适的症状顿时消失,出了一身汗的我,高烧也退了。唯有手臂绳索痕迹数月仍然清晰可见。后来游科荣在县城林场工作找我父亲看病,并带来我家吃饭,心想我借此机会捆他一把,来个请君入瓮岂不挺爽吗?思前想后还是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能不说,这场斗私批修磨炼了我的毅力。
1968年我才19岁,响应五七指示号召,下放到永丰县七都乡仓下大队。仓下曾氏村子是我祖母的娘家,村委会曾步兴、曾九桂、曾永龙是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还有旁山钟德贵是我的表姐夫,坪头王仲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下乡的过程中,得到他们很多的庇护,至今想来仍深深感激不尽!
在仓下,我不但免遭三查斗争的风浪,还得到了斗争别人的机会,让我对人性有了深深地思考,这真是一种轮回。那时没有什么书可被允许来读,只有毛的书可读。估计这个大队的革命群众读毛的书算我最多,最高指示倒背如流。我在每次斗争会上,大段大段地背诵毛的语录,要知道背诵语录时,大家要认真地听,虔诚地学。那时大家对阶级敌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上纲上线用毛思想武装起来的头脑批斗阶级敌人。先是拉开嗓门喊万岁,接着大篇大篇的最高指示脱口而出。其实我深深同情那些“阶级敌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田藤下放到牛山的“阶级敌人”吳文学私底下对我说:“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在斗争会上背那么久的毛主席语录,占据大量时间,我就会被打得半死不活。”有时候我会到“阶级敌人”家去私访,偷偷地安慰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居住在河湖村的一位“阶级敌人”是我老婆的姑夫,七都公社下放干部住在河湖村,彭聋姑傻傻的斗是真的,常把我姑夫曾道生揪出来批斗,为了减少姑夫挨打的机会,大家集中精力来听我背颂最高指示,我只在口头上拿起毛泽东思想武器对姑夫批倒斗臭,暗地里我确实在保护他。姑夫却不理解我的好意,批斗亲戚时我大声背诵毛语录,说些批到批臭的狠话,表面上为了划清阶级路线,其实这是对自己有种保护作用,对于他也可以减少挨打的时间。因为文盲斗人讲不出革命道理,动不动就捆绑毒打。其实我帮了姑夫的忙免遭毒打,姑夫却向我岳父告状说我批斗了他,怪不得后来对我冷淡,不解人意,没办法。河湖与牛山村隔河相望,牛山大队门口松光火笼通明,我过河参加了大队书记刘新禄主持的温华平反革命集团斗争大会。那是1968年的盛夏,温华平时任江口粮管所主任,受永丰粮食局反革命分子牵连被送到牛山来批斗。刘新禄为了服从最高指示:“对待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惨酷无情”,把温华平打背索悬空吊在大队楼下,刽子手用木棍不断敲打双腿,直到打得温华平停止㗒嚎,便说反革命在装死像,于是命令大队长蓑基仔拿火铲烧得通红,往温华平小腿上熨灼,都起烫得冒烟了,他还是纹丝不动,有人认为火势不够,再次烧红火铲,熨灼得浓烟滚滚,亦无动静。满屋腥臭难闻,革命群众吓得都跑光了,我倒是要看个究竟。刘书记和几位大队干部松绑把尸体放下来,看到死了,吓得各自逃之夭夭。殊不知次日凌晨,温华平醒来爬到刘书记窗前求饶,诉说没参加反革命。刘书记大发雷霆,说阶级敌人企图谋害革命干部,当即把温华平关进大队,又毒打一个晚上,尔后温华平不见踪影。我在灌草坪路上遇见温华平的母亲哭泣寻儿,我安慰她一番。一周后奇迹出现了,不吃不喝的温华平在丛林中找到了,抬回家来已经奄奄一息。在其妻儿的精心呵护下,我送给他的烫伤散用芝麻油调敷患处,伤口很快痊愈了。袁平义师傅说他是反革命,要我不要跟他玩,后来我就私底下与他来往,我和温华平患难之交,成为知己,直到前几年中风病重,我到牛山给他免费治病,过了不久,他终于走完了一生的旅程,享年93岁。
改革开放迎来了朝气蓬勃的新气象,联产承包责任制普及到乡下,农村终于从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走脱出来,从阶级斗争到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能不说是社会的一种进步。
刘新禄的责任田恰好紧邻温华平的责任田。温华平福气很好,生得五男二女出人头地,当官的、做老板的,务农经商者皆有之,子肖孙贤,家庭兴旺。端午节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刘新禄没当书记变得特别勤奋,正在禾田里作水,温华平的两个儿子也来了,因作水产生口角,遂把刘新禄按倒在禾田里不得动弹,拳打脚踢打得动也不动,直到不再㗒嚎方止,然后回家打麻将去了。永丰县公安局民警来调查,人民群众对其过去斗争整人恨之入骨,纷纷证明他是自己摔倒致伤,温华平家人在打麻将呢。刘新禄经永丰县医院X线胸片诊断5根肋骨骨折。刘书记含寃受屈,最终被阶级斗争害了自己。出院后一直在家养病,痛苦不堪,由于阶级斗争种下的苦果太多,无法在牛山生存,遂迁回老家江口居住。人呐,不能太作恶,否则迟早会找到你,还是播种下善良的种子为好!2008年刘新禄得知我回国,知道我治疗跌打损伤用中草药,在松江大队挽救了许多打斗捆绑致伤的“阶级敌人”。是其水南的表妹邀我去江口诊治,刘新禄对我说出挨打的这番话。由于伤势严重病入膏肓,我给他开了个处方亦无济于世,不久听说故去了。
话说当年我下放在仓下大队,1972年松江、牛山、仓下、野原四个大队合并为松江大队,刘新禄由于积极斗争阶级敌人而被提升为松江大队书记,这是执行最高指示斗则进的丰硕成果,25岁的刘书记威震山河,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一口气嫖了三个最漂亮的别人的媳妇,如此叱咤风云人物最后成了斗争的牺牲品。
我那时既有木匠手艺又有医学技术,我和刘书记有过交往。进入松江大队综合厂后,在钟福寿丁呈生𠂆长的推荐下,经松江大队刘新禄书记、七都公社驻点干部朱副书记批示,报请公社罗国庆邵梅芬书记批准,光荣地被评为松江大队综合厂活学活用毛思想积极分子。从此我的政治生涯提高到崭新阶段,戴上海牌手表,骑永久牌自行车,挎着收音机一路唱革命歌曲奔向村村保保支农,和革命干部一起派饭吃,再也不用累力修水库下田干活,顺利结束了上山下乡累得七死八活三年痛苦生涯。可是好景不长,综合厂不到两年就解散了,刘新禄书记要我到松江大队医疗站工作,每天记10分只能分5毛4分钱,我做木匠带两个徒弟可以剥削3元,自己每天1元8毛,除去1元五毛买10分还有3毛上腰包,于是短暂的医疗站工作,我和坪头细媳妇常上山挖采草药。
那时我既是木匠师傅又是医生博士,混得风生水起,引起河湖生产队刘太阳队长的嫉妒心态,说我在双抢中带着徒弟袁𠇔生去南昌旅游,向公社提出要揪我岀来批斗,我与刘太阳在田间大吵一架,公社主任王元严也是个坏蛋,他们向公社罗国庆书记提出要没收我的自行车。殊不知罗书记对我特别关照,特意借打猎机会,为此事来河湖召开群众大会,几句话就被罗书记摆平了,24岁的我照常骑着自行车,气派十足的青春活力和浪漫色彩,依然展现在永丰人面前。
十年浩劫相互惨斗,斗则进不斗则退的指示,害了很多人,使得很多人在斗争中蹉跎岁月。我的青春活力,浪费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总算从你死我活的惨斗中挣扎出来了。在斗私批修的滚滚红尘中汲取了没有用的生存智慧,满脑子的革命思想耽误了整整几代人。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我才有了读书机会。在江西中医学院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医师资格证,踏上了治病救人的人生的新征途!我孜孜不倦,奋斗不息!迄今半个世纪,依然焚膏继晷,到美国后,我深深感到我们被过去的斗争给耽误了,人家在搞竞争,我们在搞斗争,竞争出人才出成果,斗争出庸才害死人。我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纽约仍然做着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弘扬我四代中医世家精神,在滚滚红尘路上老当益壮,奋勇前行!
2024年11月18日于纽约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