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w
吴清源十番棋的含金量来自“历史的惯性”。旧日本围棋有一套复杂的仪轨,概因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接连册封棋僧日海名人棋所,这样“名人棋所”同时兼具了几重含义:于法理上名人是朝廷公卿,负责教幕府将军和天皇下棋,相当于有“国师”的身份;名人有颁发免状(段位证书)的终决权,这样就掌握了棋届的话语权;名人还有几百石俸禄,可以培养更多弟子,壮大门派。
所以说旧日本“名人”有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地位,不应该理解为单纯一个冠军头衔和荣誉称号。争夺名人,更像争夺一个院士头衔,是关乎社会地位和身家性命的棋赛。而番棋无疑是所有比赛中最为正式,最没有争议的,十番棋尤甚。而旧日本名人战更讲究“一战定乾坤”,赢下番棋将对面降格,往往就是一辈子的上手。而若有人在番棋中打可置疑地打败所有竞争对手,被推举为“名人”是棋界默认的规则。
而这种情况,在明治维新之后发生了显著变化。明治政府改公卿为华族,取消俸禄,“名人”的称号失去了官方身份,围棋由官方活动转变为民间活动,名人的含金量实际再也无法与过去相提并论。但传统共识仍在发挥余热:19世纪70年代村濑秀甫与当时坊门领袖秀荣两人争夺棋界领袖时,仍是以十番棋的形式竞争。
秀甫胜利后却拒绝了“名人”的称号,而是希望将自己创立的方圆社与古老的本因坊整合起来,推动门阀围棋向现代化的俱乐部围棋转型。但秀甫的早逝却打断了这一进程。日本棋界陷入长期的争议和冲突中。日后方圆社学员田村保寿跳槽到坊门,极大提高了坊门的话语权,使封建社会的围棋传统又延续了几十年。
等到田村保寿成为本因坊秀哉十几年后,独属“名人”称号的那份传统语境的尊贵,终究再难延续了。濑越宪作雁金准一一批棋手,不断怀疑批判名人的种种特权,及维持一个所谓的棋界独尊者的必要性。随着1939年秀哉的隐退,终身名人也随之走入历史。
而之后,正是吴清源的时代。
众所周知,在之后的十五年里,吴在十番棋中将所有对手降格。按照日本那股子崇古的舆论氛围,吴清源理所应当自动成为新的名人。但一方面吴是一个中国人,另一方面日本围棋已经彻底向现代化转型,名人已经是历史名词。
所以吴十番棋的含金量,是两个时代叠加的结果。从舆论和情感上,吴按照先辈的路径,取得了无可争议的成绩,被笼罩了一层特殊的神圣性;但从实际操作来看,日本棋手从被政府豢养,到由财阀赞助,再到给报社打工,所有的棋赛都已经没有了古代的“含金量”,本质上都是商业赛。
吴在新时代完成了旧时代的壮举,但此时人们的脑子里,仍然存留着对旧时代的记忆,即对番棋所代表的至高荣耀之追捧,在这样一种情绪下,在新旧交替的历史背景中,成就了吴的声誉和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