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价值 | 2024
趣城工作室(ARCity Office)创始人/主持设计师
同济大学建筑学博士
建筑师/策展人/独立城市研究者
URBAN VILLAGES
WILD WISDOM
ORIGINAL E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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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装建筑是一个全新的建筑理念,“像改装汽车一样改装建筑”,这或许是对现代主义城市和建筑的微妙修正。改装的本质就是要回应新旧关系问题,通过设计,把已经消失不见的历史信息在空间中显化出来,把原有的空间潜力激活。趣城工作室的一系列作品都在回应一个问题:让建筑重新获得时间性。
▲ 南头改装建筑-城墙遗产工坊 © 白羽
邵:“改装建筑”的理念确实非常新颖。为什么选择在南头古城主街较为成功的改造基础上进行“改装建筑”的实验呢?
韩:万科对南头古城主街的改造确实很成功,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主街的改造方式是大规模地统租房子,每栋建筑从内部功能到外立面都彻底地改造了。这种强力的改造方式把南头古城从一个城中村激活成了旅游目的地和时尚的消费场所,很热闹、很受关注。但是,这次改造也让主街和那些没改造过的内街里巷出现了比较强烈的空间对比,南头古城原有的城中村业态和居民的社会结构有比较大的改变,学术界就提出了绅士化的质疑。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工作室受到万科南头古城运营团队的委托,在2022年进入古城。任务是要研究两个问题,一个是未来在内街里巷不能再进行大规模统租改造的时候,散点式的微更新怎样才能有力量、有效果?另一个是在学术上去思考怎样逐步化解绅士化的问题。面对这些任务,我和张宇星老师反复讨论,认为“改装建筑”的理念既可以不彻底地改变城中村的现状,通过局部更新、提升性能,还可以激发出城中村内在的、野性的力量,并且使城中村和城市更好地互相融合。就这样,我们决定在南头古城把改装建筑的想法做个实验。
▲ 南头改装建筑-我的宿舍 © 白羽
邵:既然是第一次实验,你们是怎样开展工作的?比如说如何确定改装对象?
韩:这个问题很关键,改装建筑的第一步就是要选对改装对象。因为内街里巷的改造不是大规模的,而是散点式的,每一个点都是很小的,怎样才能通过改装得到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所选的改装对象就要非常典型。只有典型,改装之后才有示范性。
在南头古城选点的时候,首先确定了改装区域是在它的西边。因为这一带不但有很浓的日常生活气息,还有两个香火很旺的小庙,并且它紧挨着原来的城墙,是一个很有烟火气、很有历史,并能体现出民间信仰的区域,我觉得这里蕴含着巨大的改装潜力。
▲ 南头改装建筑-城墙遗产工坊 © 白羽
第二步,我们选择了六个改装对象。其中有五栋建筑是基于之前对城中村的村民自建房的研究,它们体现了村民自建房从自己住到专门用于出租这个演变过程的五个典型状态。另外一栋房子是造在南头古城的城墙基址上的,它是一个树屋,还正对着城外的考古现场。在我看来,它本身的形态就记录了南头从古城到城中村演变的历史,这段历史是独一无二的、戏剧性的,通过改装,可以让人们去关注和现场体验到那段逝去的历史。
回想起来,选点的过程其实挺艰难的,前后经历了好几个月。首先是深入到古城的内街里巷,满大街去看、去找,找到目标后还要和房东协商,人家愿意出租才能确定下来,租不到就得再去找,然后再去协商。就这样反反复复,结果还不错,租到的房子都是典型。
▲ 南头改装建筑-改装之家 © 白羽
邵:前面说到,“改装建筑”其实是一种基于现代主义生产体系的方法,这种方法在城中村里有没有兼容性?它怎样能在南头古城实现?
韩:机器、汽车确实是来自现代主义的生产体系,而城中村是和现代性出离的、一种自发生长的、野性的空间。但奇妙的是,我们观察到,城中村里那些没有建筑师的建筑本身呈现出的就是一种改装状态,村民们会不断地根据自己的需求对自己的房子进行加建、改建、修修补补,这个过程很真实,很多手法甚至可以说很有智慧。所以,在城中村里做改装建筑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向城中村学习,说白了,就是用建筑师的眼睛去发现这些野生智慧,然后顺势而为,让新的设计从旧有的智慧中生发出来,同时,也把旧有的智慧和潜力给激活了。
▲ 南头改装建筑-街市美术馆 © 白羽
比如说,城中村的建筑间距都很近,这样室内的采光必然会受影响,村民很聪明,他们把房子的层高给加高了,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光线不好的问题。在南头古城,我们发现了这个野生智慧,就运用这个智慧带来的空间潜力,在一栋建筑里改装出一个新的三跑楼梯。这个公共楼梯把建筑里所有的公共属性的空间串联起来,从一层一直走到屋顶。改装的动作很小,但整栋建筑都活了,这是一个典型的运用野生智慧的例子。
▲ 南头改装建筑-改装之家 © 白羽
邵:南头古城不仅仅是一个城中村,也是一个古城,其中包含大量的历史和时间,改装建筑怎样去回应这个问题?
韩:我之前也说到,改装的本质就是要回应新旧关系问题。时间是一条绵延不断的河,我们可以重复踏进它。南头古城虽然没有城墙了,但街巷里面还是有很多老建筑存在,城墙的基址也还在。在做南头改装建筑的时候,我们从好几个方面回应了历史和时间。一个是建筑形态,比如在改装中加入了钢结构和传统岭南民居坡屋顶相结合的形态,让改装后的房子和它相邻的历史建筑获得对话关系。一个是材料,在改装中我们使用了很多回收材料,比如旧瓦、旧砖、旧木板,这些都是自带时间感的材料,当它们和现在的房子拼贴在一起,就起到了编织时间的作用。还有一个是体验,比如对城墙基址上那栋树屋的改装,就是用一组体验路线让人们重新获得攀登城墙的身体记忆,并且在攀登中我们设定让人可以不断看到考古遗址,去体验逝去的历史。另外,那棵树也被当作活的遗产来看待,我们为它改装出了良好的生存空间和体验它的场所。
▲ 南头改装建筑-城墙遗产工坊 © 白羽
这些手段都是根植于现场、根植于每个改装对象本身就有的时间信息而产生的,建筑师要做的就是通过改装,把这些历史信息在空间中显化出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是对时间信息的尊重。那些记录了时光流逝的痕迹或许没那么好看,但绝不能简单粗暴地将它们覆盖掉。通过巧妙的设计,它可以自然而然地与光鲜的“新”融合在一起。南头改装建筑中保留了老墙、黑色的青苔痕迹,它们最后都成为亮眼的点睛之笔,并且与新的要素相得益彰,就是这个道理。
▲ 南头改装建筑-梧桐村友会 © 白羽
邵:趣城工作室的另一个备受关注的作品——“沙井古墟新生”曾经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亚太遗产保护奖,它和南头改装建筑之间有没有连续性?又有什么相同点和不同之处?
韩:“沙井古墟新生”面对的是历史街区衰败的问题,要去激活它,让它重新获得活力,获得社会的关注,融入现代生活。“南头改装建筑”不同,南头古城经过几轮的改造已经很热闹、很有活力了,这个时候要反过来关注它作为城中村、作为古城的底色怎样保留,以及它怎样和现代生活共处。可以这样说,“南头改装建筑”是“沙井古墟新生”的进阶版,它面对的问题更复杂,规模也大一些,比如说,我们有了更多改装建筑的机会,做“沙井古墟新生”的时候没时间去涉及建筑的改造。
▲ 沙井古墟新生-龙津水榭 © 白羽
▲ 沙井古墟新生-戏台微改造 © 白羽
▲ 沙井古墟新生-老屋影像馆(左)和山墙之家(右) © 白羽
二者的相同点,本质上处理的都是新和旧的关系,所以,这两个项目是有逻辑上和方法上的连贯性的。比如改造选点的典型性、用很轻微的介入手段以达到很好的激活效果、让新从旧中生长出来,都是在“沙井古墟新生”项目里实验过、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一些具体的设计手法也有延续,比如沙井古墟那个大台阶,重塑了人们对衰败老民居的体验,在南头古城换成了平台和楼梯、连廊,其实都是让人通过观看来体验到时光流逝和古老的魅力,这些手法是一脉相承的。
▲ 沙井古墟新生-在衰败的老建筑中插入大台阶 © 白羽
▲ 沙井古墟新生-创造观看与被看的丰富层次 © 白羽
邵:“沙井村民大厅”和“桥头废墟花园”两个作品,面对的都是废弃的工业建筑,在改造过程中,你们采用了何种方法和理念?
韩:“沙井村民大厅”和“桥头废墟花园”这两个项目面对的不仅仅是废弃的建筑,而且还是在正规的文物价值体系里面不受关注的普通建筑。一旦不受关注,它们面对的命运就是被拆除。其实,从时间的角度去衡量,这些普通建筑也记录了一些城市发展的轨迹或者是民间的史诗,它们是值得被尊重的。
▲ 沙井村民大厅 © 白羽
面对这些已经被废弃的、没有人使用的建筑,我们有一个改造理念叫“废墟建筑学”,废墟就是被废弃的、没有人使用的空间。这个理念的灵感来自巫鸿的书《废墟的故事》,那里面提到“完美废墟”的概念。也就是说,当一个建筑被废弃到一定状态后,它反而变得更完美,比如,由于废弃,它的结构和材料本身的意义反而更真实地呈现出来,它的空间组织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它与自然的关系也得到了重新建构。
▲ 沙井村民大厅 © 白羽
一个完美的废墟其实是一个审美对象,“废墟建筑学”就是运用这个原理,通过设计把一个普通的废弃建筑更加“墟化”,让它变得完美。比如,在“桥头废墟花园”里使用的切割楼板的手法,通过“墟化”,把一栋普通工业厂房里蕴含的结构美感直接呈现出来。在“沙井村民大厅”里不但使用了切割,还引入了植物,设置了立体路径,让大家充分体验这个完美废墟本身的美。当然,对废弃建筑的改造,功能也很重要,“沙井村民大厅”经过努力逃脱了被拆掉的命运,转变成了一个社区公共空间。现在,这个记录了特区早期工业化历史的建筑已经正式录入了深圳市第三批历史遗产保护名录。
▲ 桥头废墟花园-切割楼板展示废墟中蕴含的结构之美 © 白羽
▲ 桥头废墟花园-引入植物,重构废墟与自然的关系 ©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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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非正规空间
在当代获得合理性
我们可以在众多非正规空间里,看到日常生活本真的魅力,看到各种来自使用者的野生建造智慧,它们是如此不拘一格、如此有趣。趣城工作室的核心在于通过建筑师的力量把非正规空间和现代性结合起来,赋予它们某种合理性。让城和村互相尊重、互相学习,通过改造,将城的现代性注入村,也让村的野生智慧反哺城,为当下正处于困境的现代主义规划和建筑学提供启迪,这是很好的互补关系。
邵:“沙井古墟新生”和“南头改装建筑”这两个项目发生的场所都是城中村。为什么如此关注城中村?
韩:2017年,我开始关注和研究深圳的城中村。我认为,城中村是深圳这个快速生长的大都市中极为重要的存在,可以称之为记录深圳城市发展史的重要遗产。当下的学术界对城中村的认知有些片面,或者觉得它很脏、很乱,需要拆除,或者认为它承载了低端人群、环境很差,因此值得同情、应该被保护。其实,这些态度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居高临下的,我并不认同。我认为,城中村不是破破烂烂的贫民窟,更不仅仅是承载低端人群的城市洼地。如果真正走进它、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它,我们可以在众多非正规空间里看到日常生活本真的魅力,看到各种来自使用者的野生建造智慧,它们不拘一格,很实用、很有创造力,也很有趣,能够给建筑师很大的启发。如果能尊重城中村、尊重日常生活,向这些野生智慧学习,就可以让城中村和城市的关系变得更加相得益彰。对城中村保持尊重、学习的态度是很重要的,其实,这也是建筑师对普通人的尊重,只有尊重,才能让空间和大众发生联系。
▲ 城中村研究图纸-沙井古墟形态研究 © 趣城工作室
邵:看世界和真正入世是两件事,建筑师就是在入世的过程中去找到建筑如何为城市赋能。在观察城中村的过程中,如何让它原来的尺度或空间产生的能量发生变化,这很关键。
韩:对,周榕老师对趣城的作品“沙井古墟新生”有句评价我觉得很贴切——“让非正规空间在当代获得一定的合理性。”长期以来,非正规空间作为现代性之外的对象,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通过建筑师的力量把非正规空间和现代性结合起来,就会赋予它们某种合理性。城中村获得了一定的合理性,其实也可以给当下正处于某种困境的现代主义规划和建筑学提供一些启迪,我认为这是很好的互补关系。
▲ 《时光漂流:沙井古墟新生》城市现场展 © 白羽
邵:现在很多城中村都在改造,都想让它们变得更像城市。比如南头古城,通过主街的改造,已经形成了一种城市和城中村共存的关系。在城中村的改造中,你认为应该怎样处理城和村的关系,换句话说,应该如何将非正规空间和现代性结合?
韩:我认同,城市作为现代性的产物是有它的先进性的,非正规空间也需要向城市学习,否则,它们就会成为某种另类。所以,在城中村的改造中,我们在尊重野生智慧的同时,也要引入城市中有的、城中村缺乏的要素,比如,公共空间、年轻人的创意办公、文化展览场所。在“南头改装建筑”这个项目里面,我们在每栋改装建筑里都加入了一些城市要素,让它们从单纯的出租屋变成小综合体。功能丰富了,不同的人就来了,人的交混就会有更多新的可能性发生。公共空间对城中村来说也特别重要,我之前说过,城中村的房子很密,走到街巷里,人只能在台阶上坐着休息。所以,在“南头改装建筑”里,我们会把建筑的屋顶、院墙的一角给开放了,哪怕只有一平方米的地方、两个坐凳,对城中村的公共生活都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另一个很重要的点是技术。其实,非正规空间合理性的获得,是依托于现代性的技术支持的。比如对村民自建房的结构加固、消防设施的增加,这些都是城市里的先进技术。在城中村里,建筑师可以对这些技术进行灵活运用,不要认为非正规与正规是互相隔绝的两个体系。总的来说,就是让城和村互相尊重、互相学习,通过改造,将城的现代性注入村,也让村的野生智慧反哺城,希望城与村就像拼图一样互相融合,共同获得未来成长的新思路。
▲ 与施工队和甲方在南头改装建筑施工现场 © 白羽
邵:趣城工作室在介入城市时能让公众、政府官员等,打破对某个地方或某种建筑现象粗犷式拆解的方式,来重新认知该地方的价值和意义。有时不一定非要大拆大建,或者粗放式地用一抹颜色抹掉日常生活。
韩:政府官员、开发商还有公众怎样来看待非正规空间,对这些空间的更新改造来说是非常关键的。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过了大拆大建的城市更新阶段,对于政府官员和开发商来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认可一些非正规空间有另外的提升方式。最关键的是,作为建筑师要给政府官员和开发商信心,要呈现给他们看,用很少的钱和很短的时间就能够达到很好的社会效果。因为他们考虑问题是很实际的,非常关注时间成本和经济性,如果建筑师能够给他们信心,政府官员和开发商就会主动接受新的观念。
比如“沙井古墟新生”项目,它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花的钱很少,我们所做的就是用很轻微的手段把这个非正规空间的历史、野性和日常生活的魅力给激发出来。只要大众认识到这里的魅力,他们就会主动走进去,新的东西很快就自己生长出来了。不需要大拆大建,重要的是找对穴位,用很轻的方式达到效果,四两拨千斤。这种方式就能够给政府和开发商信心,让他们认识到把空间潜在价值发挥出来后的状态,他们就会主动把它往好的方向推进。现在,沙井古墟已经成为整体保护的对象,用容积率转移的方式参与到整个片区的城市更新中,逃脱了只有文保建筑被保留、大片的城中村普通建筑被拆除的命运。
▲ 《时光漂流:沙井古墟新生》城市现场展 © 白羽
▲ 《捕梦》,艺术家 张利华 ©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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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人们对城市空间
的原始感动
邵:一定时期之内我们会觉得城市无趣,是因为我们都在那套城市生产体系内,没有人提出异议。可能中间一度有不舒适,但是没有觉知、觉醒,丧失了很多城市的自觉性。城中村研究关注的是那些微小、微弱的人,趣城的作品也是在通过微小的空间和个体发生亲密的关系。
韩:是的,说起来这还是要感谢城中村的启发。深圳的城中村就是出离了高度规范化的城市生产消费体系的空间,它有自己的生长规律,同时,它又是和大都市息息相通的,很多城中村都在城市里很好的位置,承担着很重要的城市功能。所以,既出离了这个体系,又并非与这个体系相隔离,深圳的城中村就成为一个很独特的对象,它不但具有遗产属性,作为一个由微小个体自发营造出来的、具有自觉性的空间,对建筑师是很有启发的。
▲ 南头改装建筑-我的宿舍 © 白羽
顺便说一下,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城中村的书,明年会出版。这本书通过几条线索介绍了深圳最有特色的城中村,这几条线索也是几张行走地图,读者可以按照地图到我选择的三十个城中村去行走,在行走中体验城中村的魅力。比如,体验城中村里完好留存的深圳古代史,体验城中村折射出的广府人、客家人、渔民各不相同的精神气质,体验城中村居民的多元和杂糅,这也是当代深圳开放和包容的真实写照,另外,还可以在城中村里回溯那个非常实干的、高歌猛进的特区童年,以及观察到城中村里的各种野生建造智慧和它们自发产生的、村与城水乳交融的和谐状态。
这本书是属于大众阅读范畴的,我希望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能够真正了解和尊重深圳的城中村,当然,在最后那部分,我讨论了城中村的建筑和它与城市的关系,这是专业范畴的。说到城中村的建筑,它们几乎都是村民自己盖的,没有建筑师参与,这些房子五花八门,看起来很不正规,其实,它们有点像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 )在《野性的思维》里所描绘的情形。村民们不一定使用现代主义的正规化方式去解决问题,而是会利用手边的一些触手可及的物品,加上自己的创意,以极为实用的方式来营造空间。我把这种建造状态称为“野生智慧”,它所产生的结果既出人意料,也非常有趣。作为建筑师,我们应该虚心向城中村学习。
▲ 南头改装建筑-我的宿舍 © 白羽
▲ 南头改装建筑-我平台市集 © 白羽
邵:随着现代化建筑出现,开始出现洋房、中式的、园林的,大家开始想把城市里的生活搬进农村。这样生活也好,但城市化好像在慢慢消解掉乡村里的野蛮劲。你们没有高举设计、建筑的旗帜,把“趣”放在“城”的前面,先要知道什么是有趣的,才知道什么是我们应该有的城市。我认为趣城还有一个概念,它其实是以较低的成本介入城市,不是非要用高成本的建造标准才能达到“趣”。
韩:大家之所以一阵风似地做洋房、中式的、园林的,其实是被当代的消费系统控制了。现在我们处在消费社会,建筑也是消费品,为了持续不断地使它被消费、创造出价值,生产者就需要给它制造出意义、创造出附加值,文化就是意义的重要来源。不过,意义走到了极致就会变成符号,符号已经和真实需求没有关系了,就是说,也许你并不真正需要去消费它,但经过广告、大众传媒的传播,你就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甚至被符号绑架了。很多高成本都是为了制造符号、为符号买单。看起来社会上一会流行西式的,一会流行中式的,其实是符号在不断地变化,它就像时尚一样常变常新,每隔几年还会轮回,目的就是要驱动人们不断去消费,这是非常体系化的行为。
城中村恰恰没有受这种限制,既然房子是盖给自己的,村民就要用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能力把它盖出来,我认为,这正是建筑学最本原的东西。最早的建筑不就是原始人想做一个遮蔽物把自己的身体从自然界中保护起来吗?就是这样的一种原始的冲动。当下的消费社会让我们遗忘了这点,遗忘了那种原始的野蛮劲。看到300米的高层建筑你之所以没有感觉,因为它是一个符号,与你的身体、心灵没有直接关系。
从这个角度看,趣城的“趣”是反消费化的,我研究了很多年消费,在理解消费的规律之后我反而要主动去避开它。当然,我们也不会与社会格格不入,我们会对一些消费逻辑进行合理运用,比如说用消费社会图像化传播的原理来主动设计拍照打卡的空间,但本质上,趣城是反消费主义的。
▲ 《时光漂流:沙井古墟新生》城市现场展 © 白羽
邵:其实大家也想逃离城市化的那部分,去寻找生活中有趣的内容。现在我们已经有这么多房子了,大家都不知道城市还需要什么,这是又一层面上的意义。你们通过什么方式让城市变得更有趣?
韩:在超高速城市化时代,我们的生活是被速度控制的,其实是高度标准化的,因为速度不允许趣味慢慢地长成,只有标准化的东西才能适应它。趣城之“趣”,目的就是重新唤醒人们内心的原始感动,这是非常重要的内涵。超高速生长的城市就像一个机器,结构紧凑、运转高效,但也正因为高速、野蛮地生长,城市中一定会留下一些没有来得及被现代主义同化的缝隙、边边角角。在快速发展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去关注它们,但是现在发展速度慢下来了,其实意味着生产和消费对社会的控制力减弱了,这些我们从前没有顾及的缝隙、边边角角它们还很原始,所以很珍贵、很重要,它们是激起趣味、唤起感动的重要地点。在深圳,这些地点是城中村,在北京,又可能是别的地方,这就需要建筑师以专业的眼光去发现它们、去激活它们。
所以,现在是真正需要建筑师的时候了。至于用什么方式去让城市变得有趣,趣城工作室的原则是低成本、轻介入,所谓“老树发新芽”。要对时间、对日常生活保持尊重,要让新的设计从旧的环境中生长出来,同时用设计的智慧将新与旧、正规与非正规、艺术与日常进行整合,去激发空间潜力、创造趣味,并且使它更好地和城市互动。
▲ 《时光漂流:沙井古墟新生》城市现场展 © 白羽
邵:可怕之处在于我们辛苦建设这么多年,结果千城一面。现在就是要消除一个面孔,我们做的很多工作目的就是让它不一样。
韩:你说的不一样其实就是差异性,这一点在当代的消费体系里很重要。因为消费社会发展到现在,商品的体系就是一个差异性的体系,商品的价值就来源于它与其他商品的差异性,差异性越大,它的价值就越高。当下,城市空间和建筑其实也是一种消费品,它也需要依靠差异性来寻找自己的价值,我觉得这个规律可以成为微更新价值创造的一种方法。重要的是,空间的差异性不能用符号的方式来制造,也就是说,建筑师不能编造差异性。空间的差异性一定是来自这个地点原本就有的独特资源,比如自然资源、历史文化、人群。虽然在微更新的时候我们选择的点不多,时间也很短,但其实研究非常深入。趣味一定要来自空间本身的资源,要用差异性去创造趣味,才能极大地激发它独特的生命力。
▲ 《时光漂流:沙井古墟新生》城市现场展 ©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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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身份“跨界”
对建筑与社会互动关系的深入探索
邵:趣城工作室的很多作品都是微更新和展览同时进行,而且作品的第一次呈现都是以城市策展的方式呈现,特别吸引人。你们是如何想到把策展和设计融合在一起?作为建筑师,你是什么时候关注策展的?你认为策展人和建筑师的身份有什么不同?
韩:把微更新和策展结合起来,其实是受到深圳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的一个重要展览“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的启发。深双每次主展场的位置都不一样,每次都会选择一个衰败的城市地点,用改造和展览的方式去激活它。作为参展人我也好几次参加了深双,它让我理解了什么是策展、一个在城市现场做的展览和美术馆里的展览有怎样的不同、展览对城市有怎样的积极作用。
▲ 自在溪涌-在大海边策划的自然现场展 © 唐康硕
▲ 自在溪涌-艺术作品勾连起时间和空间
趣城工作室一直关注展览,在2019年初,张宇星老师、野城老师和我合作策划了坪山美术馆的开馆大展,名字叫《未知城市:中国当代建筑装置影像展》。这是我第一次作为策展人来工作,极大提升了我对展览的兴趣。和建筑师的独立创作状态不同,策展人更像一个指挥,要确定展览主题、组织参展人、布展落地,这是一个和很多人共同创作的过程,也是相互学习的过程,而且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呈现出一个完美的成果,那种状态是非常令人兴奋和激动的。
▲ 《未知城市:中国当代建筑装置影像展》 © 张超
从那以后,我就对策展上了瘾,也一个接一个地策划了《时光漂流》《自在溪涌》《重新发电》《坪山造物》《春景梧桐-城村拼图》等展览。这些展览多数是和趣城的微更新设计结合的,采取的是城市现场展的方式。
▲ 被改造的八栋建筑和一幅壁画,艺术家 刘庆元 © 白羽
▲ 《异乡人 考古探方》,艺术家 张继元+卜骁骏 © 白羽
之所以叫城市现场展,是因为它以城市为主题,而且展览的现场不是美术馆,而是日常生活的现场,很多参展作品是为这个现场专门创作的,甚至在展览结束后就留在现场,同时,日常生活本身也是展览的一部分。所以,这种展览方式能够很好地和微更新结合起来,这也是趣城重要的工作方法。
▲ 《肌理 生长》,艺术家 韩家英 © 白羽
▲ 《寻梦》,艺术家 梁道泓 © 白羽
▲ 《管道精灵》,艺术家 周实 © 白羽
在微更新完成后马上做一次城市现场展,可以现身说法地告诉使用者怎样去使用我们改造后的空间,而且,艺术作品可以更直观地照亮空间的灵魂,把空间设计的妙处传递给观众。另外,好的城市现场展效果独特、很吸引人,能够快速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吸引人来到现场,这对微更新项目的传播也有事半功倍的作用。
▲ 《回到日常的旧物》,艺术家 看着办 © 白羽
▲ 《这条街的尽头是舞池》,艺术家 何利平 © 白羽
▲ 《有趣的灯发出有趣的光》,艺术家 邬建安 © 白羽
从建筑师角度来说,作为策展人也反过来为我的建筑创作提供了启发。在展览中,最重要的是处理人对作品的观看方式。沙井古墟那个观看老建筑美丽屋顶的大台阶、南头古城那些观看考古遗址的廊桥和台阶,其实都是使用的策展手法。不需要改变观看对象,只需要改变观看方式,就可以用很轻的手段让观众获得强烈的、美的体验。
▲ 沙井古墟新生-空中连廊提供了观看老建筑的新视角 © 白羽
▲ 南头改装建筑-城墙遗产工坊 © 白羽
邵:不管是对城中村还是城市,你都有独到的见解,作为一个独立研究者,你还关注别的领域吗?这些领域会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韩:除了城中村那本书,我在2014年还出版过另外一本书,叫《城市消费空间》,是我的博士论文。也就是说,其实我在关注日常生活和非正规空间之前,还长期研究了现代主义生产消费体系里一个非常典型的空间现象——消费空间对城市演变的影响,这对我认知当代社会的内在运转规律,认知当代建筑学本身的发展状态是非常有帮助的。正像我之前说的,趣城是反消费化的,这是基于对消费社会的深入研究,同时,我们也不拒绝消费,也会主动用一些消费社会的规律来做设计。
▲ 《城市消费空间》
作为城市研究者,把研究和设计实践相结合,对趣城工作室是很重要的。我们是一个很小的工作室,做的项目规模都不大,但是其实在项目背后,理论研究是很深的。可以说趣城是一个研究型的工作室,研究、设计、策展是一个相辅相成的体系。我觉得,这对当下的建筑营造现状也是一种应对。因为目前现场的施工质量和选用的材料不一定能非常完整地表达建筑师的原始设计理念,这是一个现实。但基于深入的理论研究和思考,我们的设计逻辑是非常完整的,即使未来施工过程中材料和细节有所偏差,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设计要达到的效果。所以,既是城市研究者也是建筑师,这对作品的完好呈现是一个重要的支撑。
邵:说到书,你是怎样从消费空间研究到真正去实践开一个独立书店的?开书店对你有什么启发吗?
韩:那是在我博士毕业的时候,当时在想,研究了七年的消费空间,我能不能从消费的角度去做一点实践?因为喜欢书,于是就选择做了一个小小的文化消费空间——书店。虽然书店有点阳春白雪,但我把它的位置选在了一个平民化的地段——上海虹口区的一片非常有历史和日常生活气息的石库门街区里,其实就是想观察和研究,文化和消费结合之后能够对大众、对社区产生怎样的作用?就这样,在2015年开了半层书店。
回想起来,开书店对我最大的启发还是在建筑方面。作为一个建筑师,书店从陈设、选书到运营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刚开始充满了一个建筑师的理想化,不但对书的品相和陈设方式要求很高,就连文创和咖啡豆都选择了小众的、与文化相关的品牌,一切都要与设计相匹配。真正运营起来后,却发现没法一直保持这种状态,有很多现实问题逼我必须打破原来的设计条框。开始很纠结,后来,就放下了,其实是受到书店读者们的启发。看到很多老百姓能够欣赏美、愿意走进这样一个精致的空间来看书、参加文化活动,我感受到,文化与消费的结合会对大众产生潜移默化的滋养。更关键的是我发现,对于没那么完美的构图,大众并不会太在意,反过来,他们常常会以建筑师意想不到的方式使用这个空间。
▲ 半层书店 © 苏圣亮
大众对建筑有自己的理解,甚至充满智慧,很多普通读者对空间的创造性使用都是我作为设计师没有预料到的,这使我深受触动。作为建筑师,我们自以为给社会做了很多好的设计,但其实我们可能并不真正了解社会。通过书店,我走出了原来的象牙塔,对使用者和建筑师身份的认知、对真实的生活和普罗大众的认知都是在那个阶段积累的。
邵:作为建筑师,你认为该如何实现社会价值?如何通过作品来实现社会价值的最大化?
韩:建筑师回应社会价值的途径一定是通过作品。我很少作为一个文化人来宣讲我的想法,我认为,建筑师的想法就应该用作品来说话,所以,这两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一个问题。
首先,建筑师要放低自己的身段,从象牙塔里面走出来,向社会学习、向日常生活学习,因为不了解社会、不了解生活,就无法通过作品去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之后,还要对不同阶层的人保持尊重,虚心学习他们的野生智慧,然后用建筑师的专业素养,把自己的优势和普通人的长处融合起来,激发空间潜力、创造新的活力,让社会变得更有趣、更让人感动,我认为这是建筑师个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 趣城工作室创始人和主持建筑师:张宇星、韩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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