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定路拐到河北路,似乎下一个小山坡,想象中这里没有“晴天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景致,而是杂草丛生,灌木星罗,雨天流水多股,蜿蜒曲折汇集一起,流入小港湾。
想象和现实毕竟是有距离的,不管这距离是大还是小,是长还是短,想象终归想象。
低头看着新砌的马牙石,其骨感和温度使我感受到,德占青岛时期强势划定的欧人区与华人区,似有民族的歧视。
不管如何,客观上城市的雏形业已形成,中山路的繁华和劈柴院的热闹,触发了广东富商梁善川的灵感,在靠近欧人区的小山坡,创作出自己的满意作品。
在1922年一个早春天气,梁善川站在这里斜了一眼欧人区的豪华,看了一眼华人区的朴实,没有说话,就凝视小港湾的渔船,几只海鸥绕着桅杆打了一个旋,向南飞去;正午的胶州湾一抹亮色,虽然波平如鳞,也掩饰不了暗流涌动。
此时此刻梁善川内心如同大海颇不平静。他把文明棍在地上捣了三下,铁定了在这里建房盖屋,“不仅是为了梁氏家族居住,也是为了外地来青岛的商人可以在这个华人居住区的中心有个落脚之地”(其外孙常约瑟语)。是的,这就是一位广商的情怀。
从办手续到设计都是梁公亲自捉刀。1027平米的地方,设计借鉴了西式洋楼和中式四合院的建筑风格,里院的每间房子设计成长7米宽6米长,这在那个年代也是很奢侈的布局。
里院两个出口,大门上顶是弧形的,门口有两根立柱,雕刻着花纹装饰,显得气派和美观。这就是河北路9号和11号(当时叫直隶街)。其名为:存善里。
存善里存在近百年,如今走进院内,老楼年久失修,红漆楼梯和楼板业已零星脱落,斑斑点点露出白茬;墙皮斑驳,电线像蛛网,灰尘使其失去原色,兀自记录了时间的流逝和老楼的沧桑。
偶或看到楼台上几件晾晒的衣服虽像万国信号旗,但不失还有人气和活力。如此破败不堪,当年却是靓丽和令人羡慕的居所。你也不会想到,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曾多次来这里做客,他的行迹不啻为存善里锦上添花。
康有为能来这里做客无疑是同乡同党梁善川的关系。梁善川系广东富商,是一位慈善家、收藏家。1919年被选为广东同乡会董事及同乡会俱乐部经理。20世纪30年代初,梁善川出面倡导集资,在双山西北的孙家顶子建成“青岛广东公墓”。广东公墓后来的命运多舛,世人皆知。
康有为来青岛定居后,曾多次应邀来存善里这位小老乡家里做客,并为梁先生亲笔题写:“地僻人难到,楼高月得先”的条幅。“地僻”,在当时的确如此,十年后,就一地难求了。
1955年,梁善川先生去世。他的女儿梁今永女士,把梁善川先生收藏的三千件文物捐献给国家,现存青岛博物馆。其义举功存千古!
走出河北路11号,蓦然一个名字蹦上脑屏,他就是赵亚光。认识他是1970年代,那时他在市南区委(当时叫区革委)宣传部工作,就住在河北路11号或者13号,记不太清了。
他,细高挑、大眼睛,属于美男子那种,他说话慢声细语,对人和蔼可亲。1970年代末,我们一起在市委党校学习结下了友谊。后来我成为他的部下和助手,他做区委办公室主任,我做副主任。我到区教育局工作,他被选为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几年后退休。我时常想起他,他是一位难得的好人。
旧地重游,往往会记起一些人和事。附近,有一个“市南夜校”。说夜校,就是业余教育,而非学历教育。记忆中只有办公室,没有教室,教室是借附近的小学教室;教师大部分是1960年代毕业的老高中生;生源主要是工厂企业的工人。
60年代末,这个学校教师成立一个组织叫“腊子口支队”,当时在市南区还是响当当的。作家吕铭康、朱培宏曾在这个学校任教师。这些教师,后来被分配区属工厂做工人,所谓臭老九变成香工人,一夜华丽转身。福兮祸兮,难说。此系个人记忆,错漏之处,请文友方家雅正。
我站在这里打量对面的生活林酒楼,位于河北路8号的五层高楼如今变成宾馆,而生活林食品店却变成低矮而萎缩的门头,门头上方电话号码特别醒目,下面是黑灰色中式小瓦探出半米厦沿,两角上翘似飞鸟,瓦下红沿罩着一块长条形网式牌匾,中间浅蓝色“生活林”三个大字赫然在目。我凝视良久,门可罗雀,没有办法,这是市场的逻辑。
生活林糕点厂的前身,是1930年,白俄罗斯商人巴智司吉在龙口路19号开设的一家糕点厂,是青岛最早的西式糕点厂之一。几经周折,这家西点厂于1944年被中国人张志敏集资购买下来,改名“玛尔斯”糕点厂,这是民族资本家在青岛开设西式糕点的开端。
1952年,马尔斯糕点厂更名为生活林糕点厂。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国营西式糕点厂,生活林开始走入青岛人的生活。随着企业的发展各种糕点不仅占领山东市场,而且还远销北京、黑龙江等省市,一度成为青岛糕点的一张名牌,人们走亲访友以提着生活林或“万福临”点心为荣。
然而,市场的规律,在于与时俱进。否则就会退出历史舞台,或被边缘化。生活林面临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在2018年2月8日下午,走河北路时感觉北风有点刺骨,路旁小树冻得瑟瑟发抖,我下意识地拉拉帽子盖。倏然,一条大狗从劈柴院跑出,吓我一跳,定睛一看,真像莫言那本小说《丰乳肥臀》,不过丰乳没有,肥臀不虚。不管是不是流浪狗,劈柴院的流浪狗也是土财主,肥得流油。
踏着地上的马牙石有点硌脚,毕竟是赝品,缺少时光的打磨,尚无岁月的沉淀,自然缺乏那种润滑感。
似乎有一种穿越,叩问梁善川老先生:你从1923年到1955年在这里居住30多年,是否记得河北路是马牙石铺就?据笔者记忆,20世纪50年代就是柏油路。其实不必较真。作家阿龙说:“历史即谜语,谜底难以显现。”我说,历史就是一块泥巴,后来人可以随意捏,就看谁捏的更接近历史的真实罢了,完全复制是不可能的。
劈柴院西出口,有眼花缭乱的小吃店,都想沾劈柴院的光,忘不了打上老字号的招牌,是否货真价实,顾客才是上帝。从现在的光怪陆离,可以想象当年的辉煌和繁华。
只顾低头想象,一抬头“五起楼”映入眼帘,在《北京路----美人迟暮》一文中有详细记载,本文不赘。
从五层楼到济南路一段保留了原来的二层楼房,普通红瓦黄墙也有灰墙的,临街过去这一带是土产店、杂货店,现在是金属材料供销处。
人行道上一棵高过屋顶的法桐像无数干枯的手指指向天空,也遮住房子的半个脸,这树站在房前,半截树干刷了石灰粉,从树干粗细来看,也就三四十年的历史,见证的自然比我少。
这种典型的里院,门口赫然写着一个红红的大字“征”。不言而喻,是要改造或者修旧如旧。其对面的济南路与河北路交会处已经矗立起摩天大楼。如果梁善川活到现在的话,肯定惊异如今的发展速度。济南路的低洼是有名的,20世纪50年代,每到大雨济南路和大窑沟积水及膝。
过水门洞子,是高架桥底,汽车如鲫,川流不息。记忆中,这里是河北路79号和81号。大门弧形顶,门上有花饰和三个浮雕字:东海楼。
东海楼,始建于何时没有考证。至少是1922年之后,因为当时河北路还是“地僻人难到”!东海楼的诞生是市场经济的需求。随着小港码头的发展,不管是渔码头,还是货码头,越繁忙就越需要放松。
这些海员们长期漂泊海上,枯燥和寂寞是他们难以承受的重,下了船就休息,有的看戏,有的洗澡,有的逛娱乐场所,妓院是有些人必去的地方。东海楼正好坐落于小港沿,妓女花枝招展的招引,自然就有栽花引蝶之效。
据说,东海楼属于三类妓院,真正有钱的不屑于此,他们到天香园、怡红院等高级妓院,其次才到平康里系列。解放后,政府取缔妓院,妓女改造就业,当工人;老鸨子自然受到应有的惩处。河北路81号成为居民楼。79号,60年代挂着青岛市水产供销公司的牌子。
20世纪70年代初,我进去过,我单位有一位姓张的同事住在81号二楼,那年是春节拜年。我进去后发现共三层楼,天井是长方形,二层楼台是铁栏杆,楼道是通着的,就是说,你从楼台一个点开始,走一个长方形可以回到原点。
三楼亦然。每间房大约有十来平米,一门一窗。想象当年一个姑娘一间房,接客共度良宵也在情理之中。俱往矣,试看天地翻覆!
巧的是,修高架桥把东海楼履为平地,东海楼粉身碎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恐怕连河北路开拓者和留守者之一的梁善川老先生也不会想到,东海楼已成为追忆的符号。
本文发表于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