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范雨素和陈年喜

文化   2024-11-05 09:01   四川  

”范雨素和陈年喜,是与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有渊源的两位写作者。我跟他们,数年间都有所交往。“
——袁凌


袁凌,男,陕西省平利县人,生于1973年4月,复旦大学硕士,多年从事记者、编辑工作。《博客天下》资深主笔。著有《青苔不会消失》《生死课》《我的皮村兄妹》。



01.

"雨素说,她眼里没啥细节,可能她经过的人间苦难太多了。"


“黄大仙!”


2022年年底的一天,走在尹各庄高低不平的土路上,一条和地面颜色差不多的灰黄色身影倏然掠过,眼尖的小海一眼认出是黄鼠狼。这种生物也曾经出现在他的店里,范雨素却纠正为东北传统中这个带传奇味的称呼,让人想起她毕竟曾经是东北的媳妇。


“看到黄大仙有喜事呀,希望我们都走运,书大卖!”


感觉范雨素这天的心情很好,摆脱了以前很长一段的阴霾,也没有受到寒冷的天气影响。她拖了四五年的书终于上市,出版社大约考虑到她的经济状况,提前打给了她首印1万册的版税,让她长期以来的拮据大为缓解。文学小组的老师张慧瑜自己买下了一百本《久别重逢》,让范雨素随意送人,刚才在小海的二手衣服商店里,在场的几位工友和我都得到了一本。为了庆祝一番,范雨素一定要请大家吃一顿,地方就选在算是尹各庄最有档次的一家老四川菜馆,几个人一同前往。


疫情以来范雨素经济紧张,我是知道的,因为她在《我是范雨素》一举成名之后,已经有好几年不再全天上班做育儿嫂,只是打小时工,有段时间也帮人遛狗。但我不知道她困难到了这地步,需要张口向小海借一两千块钱。史鱼琴知道这事之后,也主动提出借钱给范雨素,让她度过了类似无力交房租或者无法支付小女儿学费生活费的困境。提起史鱼琴是主动借钱给她这件事,雨素一方面大约想表达自己没有到处借账,另一面是感念“她真是个好人”,自己身患癌症仍想着帮助别人。她一定要请大家吃这顿饭,里面大约也有感谢工友的心情在内。


饭局上大家聊得不少,雨素向我提出了一个让她苦恼的问题:写细节。“我经过的事情,要是像你那样写细节,我能写成几百万字的大部头。”确实,拿到手里的《久别重逢》并不厚,还加上了不少她从前发表的散文以及几篇访谈文章。另一次走在从尹各庄回皮村的路上聊天,雨素说,她眼里没啥细节,可能她经过的人间苦难太多了。


范雨素,1973年生,湖北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人,目前是北京的一名育儿嫂。2017年4月,她已经用纸笔写了十万字的自传网络小说。著有《我是范雨素》《久别重逢》。


我理解她在生活的碾磨下,需要一种近似麻木的心态,来藏起敏感活下去。就像有一次在文学小组课上,同行的林巧珍说到自己在雇主家里遭受歧视,心里郁闷。范雨素发言强调说,把自己当工具人,就不会有那么多情绪,“我干活的时候就把自己当工具,没情绪。人家也把我当工具。”我特意向她求证过,在她去做钟点工的那些家庭里,并没有人知道她是作家范雨素,有影响那么巨大的文章。


即使是在《久别重逢》出版后,范雨素的经济状况也并没有一下子全然提升。一位记者两次采访范雨素,注意到她穿着同样的银灰色半长羽绒服,显得过旧了,衣服下摆上有难以洗去的渍痕。她请范雨素在皮村的主街上吃饭,范挑的是一家串串香涮锅,算下来两人总共吃了二十八块。


这和那天范雨素在四川馆子请客恰成对比。那天雨素点了好几个硬菜,大家吃得尽兴,饭后小海回店里,鱼琴和巧珍都住在附近一幢出租屋,我和雨素同另一个工友步行,穿过温榆河大桥回到一水之隔的皮村,大约有两里路。这是雨素经常走的路线,在从一稿成名到等待长篇出版的几年里,她虽然不乏在媒体露面的机会,生活中却缺少社交,小海是她唯一时常可以打电话和见面聊天的朋友。在自己出名之前,范雨素曾经预言,“根据我几十年阅读作品的经验,你一定会出名,错不了的”,但事实是她成名了,小海仍旧是二手商店里不知名的诗人,这大约为二人的交往提供了互为知己的心理前提。通常小海会备好水果零嘴,默默听她说,说完了两人去对面小馆子吃饭,之后范雨素独自走回皮村。


一个下着小雨的秋夜,从雇主家去尹各庄租屋的林巧珍走过温榆河大桥,因为没有带伞淋湿了头发,在桥上遇到一个同样没有带伞的女人。两人对视之下,林巧珍吃了一惊,刚才她没有一眼认出,这个面容灰暗、神情低落,头发任凭秋雨淋湿的女人就是范雨素,和她在文学小组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很不一样。那一刻,林巧珍似乎窥见了范雨素另外一面的生活底色,和自己近似。两人感觉很亲热,范雨素索性放弃了回皮村,跟着巧珍再次回到尹各庄,在租屋里擦了头发,坐了半天等雨停了再回去。虽然仍旧没有时常聊天,她们关系却从此近了一层。


在老四川的餐桌上,大家举杯祝愿,这本书“拿个大奖,成为爆款”。事后看来,书出版的影响不小,效果不差,黄大仙似乎显了灵,但又离这个愿景还有距离。但不论如何,它意味着范雨素摆脱了前几年“不上不下”的某种境遇,作家身份落到了实处,可以再次前行。


《久别重逢》书封


02.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还能够写诗。"


我跟范雨素认识是在七年前,她出名之后一段日子。《我是范雨素》爆红后的第一次文学小组学习,注定不同以往,人头攒动,媒体闻风而至。我跟腾讯文化的人到达旧教室时,几乎已经没有了座位,我们好不容易在长条桌旁找到一只塑料凳挤下,后面还有两层人。满屋攒动的人没有等来范雨素,主持人张慧瑜告知她人已不在皮村,去了某座深山古庙。后来知道这是范雨素的遁词,当时她就待在自己的租屋里,回避着爆红之后过于汹涌的人流。


这一部分是不知所措,另一部分源自她生性的自尊,不确定外界是真的冲着她的文章,担心大家是来看“猴子骑羊”。在其后的两次活动中,我仍旧没有见到范雨素,差不多半年后她才回归了文学课。她来听过我讲非虚构写作,我们加了微信,但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没有深入地聊过天。她在文学课上的表现很低调,听工友们说和从前不同。出名之前,她其实是很健谈的,虽然写的不多,却称得上是文学课上的意见领袖。通过报道,我知道了她在写一部叫做《久别重逢》的小说,是古代的英雄美人穿越为今天的种种底层劳动者。


过了一段时间,她忽然约我见面聊个天,地点是皮村靠东头的一处类似农家乐的院落,院子里的木椅漆成砖红色,摆着石磨,两廊下悬着几束玉米穗子,围墙外边隔着温榆河。她似乎对这里很熟,说认识老板,但那天农家乐似乎没有开张,我们只是坐在院子里一处台阶上聊天。手机信息里她说,对于自己正在修改的小说有些疑惑,想听听我的意见。


但真的见了面,她并没有带来自己的小说手稿,也没有太提及小说的内容,我也不好多问。只是隐约知道,这部小说有科幻内容,她这方面底子薄,因此补得很辛苦。加上从前的穿越,这部小说就成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个时空,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担心,似乎一部小说很难容得下这么多内容。聊天中她时常提醒我,不要把她随口提到的什么事情写出来,因为她经过了太多记者采访的轰炸。我只能保证自己早已不做记者,不会写她的稿子,也不好往深处去问。她说到她也在采访那些记者,个个都是名校生,却活得很不容易,看起来并不比家政工高级,这使她起了写一篇文章的念头。这篇文章后来在新工人文学发表了,又收进《久别重逢》。


那天我们坐在装饰得有些古色古香又有一股民俗味的院子里,秋风凉悠悠地吹着,话头也时远时近,说不上有多少实质内容,却成了我们交往的起头。


袁凌和范雨素


2017年元旦前后,皮村新工人剧场举办了最后一届线下打工春晚。有一个节目是范雨素的诗朗诵,她带着一张纸上台,在喧闹中用有力的声音朗诵了她的“定场诗”,这是《久别重逢》的结尾。我在台下听到了“我不在乎是不肯过江东,还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句子,以及汉水、春天这些字眼,后者使得在汉水中游生长的我多了一份亲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还能够写诗。


第二年我出版了一本小说集《世界》,内容是我家乡农民的生活。在北京做第一场沙龙请嘉宾,我想到了范雨素。发信息给她之后,她答应了。那天参与的除了她,还有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和另一位我熟识的诗人朋友。范雨素的发言很直率,对于小说的语言多有批评,认为太啰唆。她也提到了我们同是汉水旁边的人,有亲切感,这是她来参加沙龙的原因。


过后范雨素曾经多次向我致歉,言语中提到一位家乡文友对她的批评。这位文友看来是她的多年相知,她们保留着密切的交流,不管是在范雨素出名之前还是爆红以后。我向她说明她的直率并无问题,尤其是那天的诗人朋友压根没有看过《世界》,在沙龙上带有隔夜的宿醉,相比之下她更为认真。


在那次尹各庄老四川的聚餐之后,我感到自己理解了范雨素当初的批评:她习惯于用自我去带动,把很多客观世界的东西浓缩起来写,形成很强的语势,而不是放下自己去写客观世界。这是《我是范雨素》打动人心的秘诀,也是《久别重逢》写不长的原因。


《久别重逢》面世后,范雨素曾经两次问我读后的感受,我告诉她这本书“不是讨所有人喜欢”那种。一部分读者会折服于她超常的心气与才情,尤其是这种心气格局出现在一个育儿嫂身上,读者会很倾倒,书中也有一部分坚实的底层生活经验,是她独有的。另一部分读者会觉得精神自传色彩太强,没有足够地“看见”底层群像,替她所处的群体代言,这一点和陈年喜的《微尘》并不一样。


范雨素大约是认同这一点的。在一次皮村同心儿童中心组织的沙龙上,我和她共同作为嘉宾。她引用了唐代诗人柳宗元的诗句“愿得化为身千亿”,但目的并不是原诗的“散上峰头望故乡”,而是大声说出“我存在”!现实中一介卑微的个体,在小说中可以有千亿个分身、千亿次存在,这也是她在多次沙龙和采访中一再宣示的。



她已经开始写下一部长篇。起初她曾想过写假如小英雄雨来救人没有牺牲,活到了现在,会经历什么。这是多年来浮在她脑海里的一个想法,但后来考虑到会有一些现实的障碍,放弃了,转而写别的事情,“题材多得写不完”,她说,也不愁出版,但重要的是要写到一定水准,“过自己这关”。


03.

"如果说现在脚下有一条金色的道路,那是她俯下身子,在人世的冰面上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有一次我去尹各庄小海的店里玩,在那里见到了范雨素。下午的客流稀少,我们坐在店面的旧衣服堆中聊天,吃着半边小海从旁边摊子上买来的,感觉有点馊了的西瓜。后来想去上厕所,街头的大旱厕正好拆除了,新公厕又没开张,小海领着我们走出尹各庄,穿过一片荒地去东郊公园。小海说,那里有一个很高级的厕所,简直像是贵族用的,也没有什么人。


荒地的蒿草长到了大半人高,这大约就是没人来光临这个高级厕所的原因。公厕确实修得很漂亮,有一股檀木的香味,和村中的大旱厕是天上地下。之后我们在公园里游逛,公园很大又没有什么人,简直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那天通常带有一点矜持的范雨素也显得很高兴,我们随意地逛了很久。在一处很整齐的杨树苗林荫道下,雨素提议我们一起照个相,又让小海给她单独拍了两张。“也许有一天,今天的合影会很有意义”,我们都笑起来说。


在单独拍的照片上,雨素显得年轻,单眼皮的眼睛平时大抵是眯着的,这会儿却摆脱了眼角绵密的皱纹拖累,睁得很大很亮,正像文学小组成员万华山说的,像是会说话,又含有某种幻想,隐隐让人想到她的青葱岁月:童年时代饱读文学青年大哥二姐攒的诗书,突发奇想去南方流浪,在还没脱离孩子气的年纪就开始当老师,还曾经因为看了一本古希腊哲学书,只身上北京,到北京大学找哲学教授探讨人生奥秘。一个人的成名不是偶然的,不管她成年后的轨迹离名声和地位看起来多么遥远。



我曾经问过雨素,十三岁去北大找哲学教授探讨的事是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并且立刻说出了那位老师的名字,我去查了下,确实是北大哲学系的一位老教授。雨素说,她是从北大西门进去的,聊完天以后,教授把她送到西门门口。


那扇古色古香的红色大门想必和芝诺、第欧根尼的哲学一样,带给她在卑微岁月中长久的支撑,多年后她把芝诺的乌龟和第欧根尼的木桶都写进了长篇小说。


成年之后的岁月大多和梦想无关,只有婚姻的一地鸡毛。在和那个看起来很帅气的东北男人结婚后不久,她就发现对方毫无上进心和责任感,家庭生活很快一地鸡毛,从互不相让的口角到一边倒的家暴,在不顾一切离婚之后,独立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的重任落到她一人肩上。至于那个东北男人,她说是去了俄罗斯,她本人和孩子都再未和其人发生任何关联。


她堕入了命运的谷底,只能一人撑过来,最心酸的发现是连最亲密的家人、最仰赖的大哥也靠不住。当她带着孩子回娘家,小时候宠爱她的母亲依附于儿子儿媳生活,而曾经随时在自行车后座带着她的大哥在媳妇面前也没有话语权,她只能黯然离开家乡,回到举目无亲的北京。她形容是“顶着一个脑袋”,肩背上还有两个孩子的负担,从做旧家具的行当转趋更底层的育儿嫂。


在这条缺乏变数的人生抛物线中,唯一的机缘来自她收旧书的经历。疫情中我再次回北京之后,住在清河之畔,可以走路去奥森公园北园。一次聊天中提到这事,雨素的眼睛有点亮起来,说当初那里是个城中村,她在那生活了两三年,收旧货,其中有一宗是书。遇到好书就自己先看,看了再卖出去。看的书越来越多,她后来形容是给手机装上了容量更大的存储卡。她最初用的智能手机牌子叫大黄蜂,内存很快就满了,只能不停地去按设置删除。读书多了,相当于换成了苹果手机,内存大得似乎永远不会死机。


我觉得收旧书的经历很有意思,过了一段时间她写成了文章,登在新工人文学上,我觉得这是她在《我是范雨素》之外另一篇很好的文字,有心气和格局。在文章中她提到了一位收旧家具的同行老乡,他们彼此关系很好,他当时也只是底层的小生意人,互相护持,他后来生意做得很大,涉足房地产,身家上亿,却并没有因此瞧不起她。这个知交,是她在那段颠沛浮沉的日子里另外一宗收获,使她在炎凉世态之余,对于人性还保留起码的信心。


这个人姓袁,他生意做大之后,当上了袁氏宗亲的会长。这也是范雨素时常对我提起他的原因,怀疑我和袁会长是宗亲,祖先都是东汉的名士袁安。因为袁会长籍贯在河南,和袁安的地望相同,而我祖上的家谱自称“卧雪堂”,显然用的是袁安的典故。有此一份渊源,范雨素一直想促成我和袁会长见个面,但碍于我心目中的文商隔阂,没有成行。


到了2022年下半年,我的新书《汉水的身世》正待上市,而这时离《久别重逢》面世也为期不远。雨素再次提起,说袁会长有一处私人会所,档次很高,可以搞沙龙等活动,我的新书沙龙可以考虑放在那里。由于我打算在更为大众的书店场所举办沙龙,这事没有落地,而最终拟议中的书店沙龙也由于疫情原因流产。


以后因为雨素忙于新书宣传,一同去拜访这位“宗亲”的想法始终没有落实。2023年6月在皮村见面,我再次对雨素提到这事,她说她给袁宗亲发了个信息,但对方没有回复,不好再去问。


范雨素告诉我,离婚之后有段时间她特别困难,四顾无路,想到了这位旧相识,想去他那里找份工作。去了后袁宗亲很亲热,跟从前一同收旧货时一样,并没有一点发达了的架子,说他那里的工地上都是力气活,太委屈她,拿出了几百块钱,口里说也不算周济,让雨素一定要收下,给他一个面子。对方的话说得客气,雨素只好收下了,心里一直感念。以后每次联系,袁宗亲也总是及时回复,说的都是祝福勉励的话。包括《我是范雨素》发表,对方肯定也看到了,但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她出书了,发信息给袁宗亲,他却没有回,显然这让她有点困惑。


北京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


“是不是看我在艰难时他不会看不起,现在觉得我还可以了,他就觉得没必要怎么了。”想了一下,她微笑地说。


另一个在艰难时帮助过她的人,是老大爷徐克铎。徐克铎是退伍军人,十几年前到北京给打工的儿子儿媳带孙子,住在皮村,和范雨素的租屋只隔百十米,孙女和范雨素的女儿是同学。女儿去徐克铎家玩,范雨素和徐克铎又都参加文学小组的学习,两代人都成了朋友。范雨素做的是不住家的育儿嫂,每天回家都晚,从前只能让两个女儿独自待在家。范雨素说她租住的院子很安全,房东规矩很严,轻易不让外人进入,因此很少有人去过她二楼的租屋。


熟识之后,徐克铎每天去同心学校接孩子时一同接上范雨素的两个女孩,带到家里玩,等范雨素下班回到皮村再带回去。在徐克铎近年回老家之前,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着。之后文学小组出版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徐克铎和范雨素的文字一同出现在书页里,算是互助情谊的一份纪念。


一举成名之后,范雨素成为文学小组的领袖人物,除了在文学课上发表意见,她也会帮助小组成员们,史鱼琴、林巧珍和王成秀都和她交流不少。王成秀回忆,有一次范雨素专程去了她做育儿嫂的珠江帝景小区,两人坐在小区花园聊天,范鼓励王多写。几年后提起,范雨素自己却对此行印象模糊了。


2022年隆冬,《久别重逢》终于出版。那次聚餐之前,我、范雨素、巧珍和小海一起,曾经带上《久别重逢》和我此前出版的长篇小说《记忆之城》样书,去东郊公园朗读。公园已天寒地冻,我们行走在结冰的湖面之上,这种小小的冒险,在我们这个团体也不是第一次。


疫情之前的那年元旦,我们曾经去过尹各庄南边的郊区公园,在大片冰湖上读诗,看起来有些莫测的冰面,由于冰底的气泡不时倏忽作响,让另两位女生有些担心,小海和我带了头,范雨素稳稳当当跟着走上去,看上去泰然自若。


这份风度,在遛狗这样看似卑微的活计上也有体现。她遛的是大狗,问她遛得下来吗,她说什么狗她都能遛,遛的最大的是大白熊。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大白熊这种犬种,后来有一次,我在皮村博物馆贾晓燕的商店里遇到两个青年人来买衣服,牵着一条全身雪白巨大的狗,像一座山,使人一见下有种难以抑制的悚惧,卧下占据了半间店面,品种就是大白熊。我没在皮村见过另外的大白熊,猜想或许就是范雨素遛过的那只,它对于人类确实显得过于巨大了,即使它的性格看起来是温和的。在她瘦小的身子里,一定是有个不寻常的力量,让她敢于接手这项活计。


元旦那天小海滑冰,巧珍在冰上舞蹈,范雨素只是走来走去,不过看上去也很快乐。我发现湖心岛岸边没有完全冻实,冰层底部封存着水体,蝌蚪在冰下游来游去,看得清清楚楚。范雨素也走过来观察,感叹自己从前很少注意到这些,似乎在那一刻她放下了重重操心,回到了童年。


我们走上了东郊公园冰结的湖面,范雨素照旧穿着那条银灰色长外套、牛仔裤,系了一袭红围巾,无惧寒冷地没有戴帽子,这使我怀疑她确实是喜欢这套装束。就像第二年春天她受邀去参加同心图书馆新馆的一个阅读活动,穿了一袭杏黄色的套装,走在马泉营的街道上她告诉我,她喜欢杏黄色,秦观有一句词是“揉蓝衫子杏黄裙”,她喜欢这套搭配。在见一个意大利汉学家时,她穿的就是蓝上衣和黄裙子,被称许很有气质。


袁凌、范雨素、林巧珍在冰面上合影


那天捧起散发油墨香的新书,范雨素开始从头到尾朗诵里面的很多篇诗作。黄昏的夕阳透过疏林铺上冰面,正好延伸到她踏着皮鞋的脚下,像是铺上了一条通向远方的金色道路。她朗诵得有力、动情,嗓音在宁静的湖面上传出去很远,小海为她拍下了视频,准备回头发在抖音上。


最后仍旧是那篇“定场诗”,我依稀回想起2017年打工春晚,她在工人剧场舞台上拿着一张纸,初次朗诵这首诗的情形。从那一刻到现在,经过了五年艰辛辗转的时光。如果说现在脚下有一条金色的道路,那是她俯下身子,在人世的冰面上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04.

"水流由平静到丰水期的奔腾浩荡,会让他想到自己一生的起伏轨迹"


2023年3月初的一天,尹各庄二手商店寒气犹存。入睡时分,小海让陈年喜多加上一床被子。陈年喜说不冷,他聊起以往在矿山没地方住,架两块板子搭塑料布棚子,一人睡一头,半夜大风刮走塑料布,遍山去追回来。有时一觉醒来,山风刮进来一床树叶,像是添了一床被子。盖的被子都是黑心棉,一点也挡不住寒气,但盖完了仍旧不舍得扔,背回家里垒成了一堆,一直存到现在。相比之下,二手商店的被子算是非常暖和了。

这是自从七年前在工友之家宿舍上下铺之后,两人又一次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七年之前,陈年喜是同心企业的一名非正式员工。他在皮村待了差不多一年,正是在此期间,他的人生迎来了最大的转机,从深不见底的矿洞逐渐走出,来到外界的目光之下。

但陈年喜第一次到皮村还要更早。2014年冬天,吴秀波、秦晓宇组织了一次“中国工人诗歌云端聚会”,参加者有杨炼、唐晓渡和“工人诗人”郑小琼、巫霞、陈年喜,以及许立志的哥哥,地点在工友之家剧场。台下的观众大多是高校同学和教师,这使陈年喜有些不适应,就像他头一天离开大雪封山的秦岭矿洞,走了三十里路下山,匆匆赶往北京,在地铁草房站不会用滴滴打车,只好在路边招了很久的手才拦下一辆出租。匆匆一瞥之下,他对于巨无霸北京和边缘的皮村来不及了解,只对后者留下一个“像农村”的印象,从没想过会有后续。

第二年春天,陈年喜再次进京,到顺义参加“诗歌之王”比赛,和歌手搭档一路走到最后。当时以他和许立志、巫霞等人为主角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已经面世,反响巨大。陈年喜也积劳成疾,想要写歌词另寻出路。在场的秦晓宇突发奇想,想要让陈年喜留在北京,再单独以他为主题拍一部《炸裂志》。因为北京的生活成本高,跟秦晓宇熟识的孙恒就建议陈年喜到皮村来,管吃管住,偶尔帮工友之家干点活就行。陈年喜就此再度来到皮村,在工友之家的大院住下。起初是一个单间,后来住到了集体宿舍。

纪录片《我的诗篇》剧照

除了尝试写歌词,他要干的活主要是收衣服和挑衣服。每天跟集装箱小货车司机下去,到东线各个柜点开箱收衣服,打包装车,整个北京城都跑遍了。收衣服的活和矿山不能比,但也算得上辛苦,一路十五个点的募捐箱装得满满当当,硬往集装箱里塞,工作量大。有时远到了凤凰山一带,在外奔波太久吃不上饭,晚上十点才回到皮村,起初陈年喜缺经验没带干粮,只好受饿肚子之苦,但他觉得“是认识北京非常好的方式”。有时很晚了还堵在二环,看着车灯汇成的忙碌河流,周围的高楼大厦,半生身处的荒野之地,和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打开很多思考。

有时几天募捐箱不满,就不用下去,无聊的他常去皮村旁边的温榆河游逛,从春天草木发芽茁壮,再到秋天草木衰败,水流由平静到丰水期的奔腾浩荡,会让他想到自己一生的起伏轨迹。这一段的温榆河少有城市的修饰,几乎算是一条野河,让陈年喜觉得它和自己的人生很相近,因此写了很多有关这条河的诗。另外一部分诗歌,则来自穿过混乱而拥挤的皮村街道带来的印象。在一首诗里他描述那些粗食果腹在泥水里奔跑的孩子,他们的快乐,“像一块新抹布,擦过秋天的旧桌子”。这些诗的一部分收入了诗集《炸裂志》,还让他获得那年举办的首届桂冠诗人奖,获得十万元奖金,“一下子就解决了我的经济问题”。

这一年陈年喜刚刚做了脊椎手术,再也去不了矿山,非常迷茫。儿子上高中,老婆在县城租房陪读,每天要花几十上百元钱,还有个上学的闺女。生活压力大,感觉前方是个黑洞,有不知如何走下去的感觉。命运知道他已至极限,适时打开了一扇宽广的窗。

当时他寄身的皮村工友之家,也处在鼎盛期,道路广阔。从收到的募捐衣服上也看得出来:质量特别好,很多名牌,捐献前基本都洗过,简直可以直接上身,数量很大,二手衣服商店开了十七家。皮村博物馆院落热闹非凡,每晚有很多的工人和志愿者过来搞活动,演出无穷无尽,看书参观博物馆的人也很多。即使是仓库,每天也有不少大学生志愿者做义工,帮着挑衣服,不然每天回来十几车衣服,堆得像山一样,库房需要十几个人分拣和装货,光靠工人根本做不过来。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与希望,陈年喜下班后的生活也很快乐,打牌、喝酒,同宿舍的八个人都处得很好,经常一起参加演出节目,尤其是和上铺的小海常常聊天。他写下的一首诗《北京西站》底稿,自己不要了,小海替他收藏起来。

小海还记得陈年喜跟他聊过的几件事情。三十来年前,陈年喜在矿山头一遭领到了1800元工资,想要把整钱拿回家,借了工友60元车费。早上三点钟起来,装满一大塑料瓶凉水,带上馒头,准备好路上除了车费不花一分钱。到后一段馒头吃完了,饿得反胃冒酸水,就是不肯花10元钱买一碗面,硬是要把1800元整钱带回家。

有时候放炮炸开一个废弃的矿洞,发现里面有两具干尸。有一个矿洞里贴的有神符,看来是出过什么灾异的事。另有一些人间乱象,有的工友出事了,让老婆去矿山领骨灰,老婆只问赔多少钱,钱打过去人不来了,矿老板自己弄点汽油烧了,随地一扔……这些事情离小海打工的世界很远,但又像是连在一起,就像两人当时有些类似的处境。小海感觉,当时的陈年喜有家庭的压力,也有自我的抱负,“属于压抑了很久正要冒出来的那种状态。”至于后来他一步步火起来,谁也想不到。

当时的皮村有两万多工人,很多外地工友初到北京,一时找不到打工和住宿地,也慕名到皮村来落脚。工友之家提供临时的住处,在大灶上吃饭,只要帮着干点活就成。大灶的伙食是家常便饭,陈年喜感觉和矿山的差不多,能吃,油水也够。宿舍的被子也来自募捐,大体还是新的,盖脏了也不用洗,直接去仓库拿新捐来的。

陈年喜,爆破工人、诗人。著有《微尘》《炸裂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陕河西流去》等。


陈年喜也在仓库干过活,成了挑衣服的熟手,知道最好的衣服要挑出来在商店出售,比较好的拉去赶集。一些比较花哨的T恤短裤会发往非洲,帮助那边的穷人;另一批会捐给西部山区。在他饱经世事的眼里,这些名为二手的衣服并不比老家的新衣服差,甚至好得多。那时二手衣服的来源很丰富,很多来自留学生,有一个募捐箱就设在外国人聚居的别墅区。这些老外换新衣服勤,捐来的衣服几乎还没穿旧,式样颜色比较奔放,女性的衣物档次很高,还带着外文品牌的标志,可能是从国外穿来的,买时可能需要几千块,而到了二手商店,衣服不过八元十元一件,鞋子差的七块,好的十块。

陈年喜觉得心疼,自己买下了非常多,老婆孩子加上自己的,攒了三纸箱,每箱六十来斤,快递发回家。这些都是他自己挑选,质量比较好的,四季的衣服都齐全了,起码够穿十几年。除了觉得衣服好,也是由于那段时间写歌词不顺,发现此路不通,打算以后挣不到钱了,不会为穿衣服发愁。这些衣服直到现在也没扔,仍旧和网上买的新衣服搭配穿着。

装车是仓库里最重的活,陈年喜也偶尔参与。两三天库房就满了,要来上一次,即使在做过几十年矿工的陈年喜看来,“活儿还不轻”。特别大的蛇皮袋子,有一人高,衣服塞得结结实实的,要装上两人高的大货车。当时还没有传送带,靠人工搭桥往车上传递,一袋子刚脱手又来一个,过的袋子多了,手酸腿软,做过脊椎手术的陈年喜有些吃不住劲。此时他已有潜伏的尘肺病,心慌气喘。两个小时的车装下来,他浑身湿透,臂弯一时失去知觉。

在矿山上,出井浑身是矿渣汗水,非得去彩条布棚子冲澡不行,不冲没法躺下睡觉。皮村工会没有热水淋浴,只有个冷水的洗澡房,很脏,村里澡堂要十来块钱,陈年喜三四天去一次,平时每天下午灰头土脸。冬天工友之家遭遇了断电,所有取暖的电炉子都没法开了,冻得要死,还好网友募捐购买了大型柴油发电机,50千瓦功率,两米长一米五宽的大家伙,摆在一个专门的房间里发电。在矿山会修空压机电动机的陈年喜看着师傅安装发电机,柴油机轰隆转动起来的那刻,工友徐良园回忆陈年喜“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家不用再挨冻摸黑了。


在这个冬天,陈年喜接到贵州一家旅游公司的邀请,让他去做文案。当年的打工春晚,陈年喜特意请假回到皮村参加,朗诵了自己的诗歌。快过年的时候,陈年喜离开了北京。

05.

"坚持了这么久还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珍珠"


在皮村期间,除了收衣服,陈年喜也参与过接待工友,当时他在小付担任组长的法律援助小组,为来访的工友提供咨询。这源自他早年高中毕业后在政府写法律文书的经验。

一个从河南洛阳专程来的工人让陈年喜印象深刻。他和几个工友一起给人干了两年活,第一年干完拿不到钱,说是明年再给,结果越陷越深,被欠了十万块工资。陈年喜问他有没有和老板签合同,或者其他文字的东西,结果都只是口头。陈年喜知道,这样的情形通过法律程序维权很难,没有证据。即使是有协议,得到了劳动仲裁支持,对方无赖不遵守,还得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举步维艰。从前在矿山,陈年喜和伙伴们被欠薪是常事,通常只能抱团黑吃黑,拦矿车,揍包工头,封掉矿洞不让新工人进场,和老板找来的打手对打,甚至有绑架老板、送花圈、门上泼大粪的。有次四川工人还拿炸药把空压机炸掉了,这种土办法管用。眼前的工人年纪挺大了,似乎没有这样的心气,也不是在矿山那种环境,只能失望而归。工友之家维权的人手不足,能力有限,能帮到的情况并不多。

陈年喜还和徐良园一起,参与过工友之家组织的问卷调研,去博物馆北面的大片工厂了解工友的处境。问卷上的问题包括工友来皮村的时间、工种、每天劳动时间、有无欠薪等内容,走访了一百多家企业。很多企业都没有注册,是私人作坊,欠薪现象很普遍。很多老板都是带着同村老乡出来干,半年或一年结一次工钱,直接汇给家中的妻子或父母,怕工人在外边乱花了。劳动时间一般都超长,一天干十四到十五个小时的都有,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厂房条件都很差,外表看上去是杨树下边的平房,感觉多少年没人住了,里边却造的是高级产品,有儿童碰碰车、幼儿园滑道,涂绘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很精致。喷漆车间却是气味呛鼻,彩色的尘雾四处弥漫,从墙上到工人们身上,都是厚厚一层溅落的颜料。造家具的特别多,还有造红木家具的,从南方运来特别大的木材加工。车间乌烟瘴气,电锯噪音震耳,木屑粉尘飞扬,让陈年喜感觉回到了狭小的矿洞里,同样的震耳欲聋和目不见人。陈年喜见到一个电脑制图兼雕花的小伙子,用锋利的刻刀雕刻床头花纹,一只手受了伤吊在胸前,另一只手继续操作,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

皮村

工人们大多忙于手头活计,不愿深谈,也有的老板忌讳,事先交代过工人,一见调研组过去,大门咔嚓上锁。能多说一些的,是对工友之家有些了解的工友,晚上大体到打工博物馆院子来玩过,从前就认识。陈年喜由此了解到几位工人的经历,之后写进了诗歌。其中写到一个木器厂的工人,结婚用的床是展厅的样品,新婚之夜后一早就得匆匆拉回去。另一位喷漆工人年过半百,在按摩房的床头绘上了一只琵琶,他的临时休息间摆了一本破旧的诗集,这曾经是他的梦想,和陈年喜一样。这次调研让陈年喜感到都市打工者生存的艰难,并不比矿山逊色,却比矿山的工友更孤独,没有那种常年一起辗转南北形成的兄弟情谊,更像是一盘散沙、各自求生的蜉蝣。

工友之家是他们尝试聚沙成塔的一种努力,陈年喜置身其中,感奋而深受荡涤,又感到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很大。他认同工友之家的理念,只是觉得走得太超前,作为一个自称为“见了村支书就要发抖”的中国农民,他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也觉察出普通工人“抱团取暖”的想法和志愿者们高扬的社会理想有落差。他曾和一个前来皮村做义工的大学生联床夜话几晚,由最初的互相争辩,到后来的无话可说。

他没有去参加过一墙之隔的文学小组学习,觉得是自娱自乐,没有太大意义。小付想要邀请他去讲课,也一直没有实现。范雨素出名之后,陈年喜一直有关注,身在商洛的大山里,孤独时会给小海打电话,问一些皮村和文学小组的近况,出些点子。对于小海和万华山这些有文艺梦想的工友,他有自己的看法,也会建议他们“接地气一些”,先活下来。

小海和那个北京姑娘谈恋爱的时候,陈年喜劝告他要包容,不要介意人家年龄大,长得不行,要着眼于借此在北京安顿下来,借助她和家庭的帮助再往上走,不然没有外部的支援。姑娘家也是很平常的家庭,想让小海学一门手艺,陈年喜觉得是实心实意。小海似乎听进去了,但最后恋情无疾而终,陈年喜也感到某种遗憾。对于小海的某种焦虑,他也能理解,“我到了年龄,没有老婆,生活无着,也会着急。”

和万华山的交往始于离开皮村之后。2018年陈年喜到大爱清尘北京总部开会,华山去火车站接他,当时华山也已离开皮村回到中关村图书公司,之后又去了怀柔八道河岭搞驻地,陈年喜曾经去住过一个多月。在那里,陈年喜了解到驻地没有收入来源,每个月却要净支出两千来块,这还是在每年四万块的房租之外,很多朋友去是白吃白住,为华山的未来忧心,每次买菜都争着付钱。搞过旅游的他还建议华山,利用自然条件搞有偿团建招募。以后华山采纳了,几次招募下来挣了些钱,只是没有长久持续。在八道河岭期间,陈年喜的咳嗽变得越来越频繁,和华山合作的大爱清尘十年史项目也归于流产,但他觉得自己仍旧收获颇丰,写了不少诗歌和散文,种下的水萝卜和甜玉米也出土了,并且获得了在北方种地的经验。“沙土地,点一颗种子下去,上面要踩实,不然会干死。”凭着这些,陈年喜觉得“我是赚的”。

后来病情一天天沉重,陈年喜非常沮丧,开始担心自己会死在那里。他离开了北方回到故乡秦岭,一年多之后确诊了尘肺,但这次病情和从前的脊椎手术一样,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下半场”的转机。

2023年3月4日,陈年喜回到了皮村,为工友们上了一堂文学课,到场的还有著名歌手张楚。这次陈年喜是为了签名售书来京,被小海邀请来讲课。工友们轮流朗读了他在皮村写的诗,我读了《奔跑的孩子》,范雨素也读了一首《牵牛子开了》,“从温榆河回来时,我看见这些又叫小儿羞的花儿”。

陈年喜感叹,皮村走在中国的前边,文学从底层往庙堂流变,到了庙堂上没有诗歌的时候,又会回头往底层走,《新工人文学》未来应该是很重要的杂志,但现在它很边缘,连发稿费的能力都没有。他也说到自己去美国洛杉矶演讲,得知那边的人知道皮村,感觉很为文学小组骄傲。

袁凌在打工博物馆拆除现场留影

“在巨无霸的现实的北京,这么一群奇葩的人,没有一个发财的,坚持了这么久还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珍珠。”


更多精彩内容,可点击链接购买
👇

文字 | 选自我的皮村兄妹》,袁凌 著,中信出版集团出版,2024-04-01

图片 选自《我的皮村兄妹》,部分来自”皮村工友“公众号

编辑 | 将然


▲ 是打工人,也是写作者

 在流水线上,他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工地的夜晚,他在平板电脑上写诗

李娟 | 我虚弱如梦境,又激动如初醒


想寻找更多和你一样的人
欢迎加入楚尘读者群(加读书君微信 ccreaders,备注“读书群”)
也欢迎投递简历,加入我们

招聘 | 加入楚尘的线上实习吧!

我们是编辑,当然也写诗 | 楚尘实习生作品展



楚尘文化
阅读,让一切有所不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