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和陈年喜,是与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有渊源的两位写作者。我跟他们,数年间都有所交往。“ ——袁凌
01.
"雨素说,她眼里没啥细节,可能她经过的人间苦难太多了。"
“黄大仙!”
2022年年底的一天,走在尹各庄高低不平的土路上,一条和地面颜色差不多的灰黄色身影倏然掠过,眼尖的小海一眼认出是黄鼠狼。这种生物也曾经出现在他的店里,范雨素却纠正为东北传统中这个带传奇味的称呼,让人想起她毕竟曾经是东北的媳妇。
“看到黄大仙有喜事呀,希望我们都走运,书大卖!”
感觉范雨素这天的心情很好,摆脱了以前很长一段的阴霾,也没有受到寒冷的天气影响。她拖了四五年的书终于上市,出版社大约考虑到她的经济状况,提前打给了她首印1万册的版税,让她长期以来的拮据大为缓解。文学小组的老师张慧瑜自己买下了一百本《久别重逢》,让范雨素随意送人,刚才在小海的二手衣服商店里,在场的几位工友和我都得到了一本。为了庆祝一番,范雨素一定要请大家吃一顿,地方就选在算是尹各庄最有档次的一家老四川菜馆,几个人一同前往。
疫情以来范雨素经济紧张,我是知道的,因为她在《我是范雨素》一举成名之后,已经有好几年不再全天上班做育儿嫂,只是打小时工,有段时间也帮人遛狗。但我不知道她困难到了这地步,需要张口向小海借一两千块钱。史鱼琴知道这事之后,也主动提出借钱给范雨素,让她度过了类似无力交房租或者无法支付小女儿学费生活费的困境。提起史鱼琴是主动借钱给她这件事,雨素一方面大约想表达自己没有到处借账,另一面是感念“她真是个好人”,自己身患癌症仍想着帮助别人。她一定要请大家吃这顿饭,里面大约也有感谢工友的心情在内。
饭局上大家聊得不少,雨素向我提出了一个让她苦恼的问题:写细节。“我经过的事情,要是像你那样写细节,我能写成几百万字的大部头。”确实,拿到手里的《久别重逢》并不厚,还加上了不少她从前发表的散文以及几篇访谈文章。另一次走在从尹各庄回皮村的路上聊天,雨素说,她眼里没啥细节,可能她经过的人间苦难太多了。
▲范雨素,1973年生,湖北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人,目前是北京的一名育儿嫂。2017年4月,她已经用纸笔写了十万字的自传网络小说。著有《我是范雨素》《久别重逢》。
我理解她在生活的碾磨下,需要一种近似麻木的心态,来藏起敏感活下去。就像有一次在文学小组课上,同行的林巧珍说到自己在雇主家里遭受歧视,心里郁闷。范雨素发言强调说,把自己当工具人,就不会有那么多情绪,“我干活的时候就把自己当工具,没情绪。人家也把我当工具。”我特意向她求证过,在她去做钟点工的那些家庭里,并没有人知道她是作家范雨素,有影响那么巨大的文章。
即使是在《久别重逢》出版后,范雨素的经济状况也并没有一下子全然提升。一位记者两次采访范雨素,注意到她穿着同样的银灰色半长羽绒服,显得过旧了,衣服下摆上有难以洗去的渍痕。她请范雨素在皮村的主街上吃饭,范挑的是一家串串香涮锅,算下来两人总共吃了二十八块。
这和那天范雨素在四川馆子请客恰成对比。那天雨素点了好几个硬菜,大家吃得尽兴,饭后小海回店里,鱼琴和巧珍都住在附近一幢出租屋,我和雨素同另一个工友步行,穿过温榆河大桥回到一水之隔的皮村,大约有两里路。这是雨素经常走的路线,在从一稿成名到等待长篇出版的几年里,她虽然不乏在媒体露面的机会,生活中却缺少社交,小海是她唯一时常可以打电话和见面聊天的朋友。在自己出名之前,范雨素曾经预言,“根据我几十年阅读作品的经验,你一定会出名,错不了的”,但事实是她成名了,小海仍旧是二手商店里不知名的诗人,这大约为二人的交往提供了互为知己的心理前提。通常小海会备好水果零嘴,默默听她说,说完了两人去对面小馆子吃饭,之后范雨素独自走回皮村。
一个下着小雨的秋夜,从雇主家去尹各庄租屋的林巧珍走过温榆河大桥,因为没有带伞淋湿了头发,在桥上遇到一个同样没有带伞的女人。两人对视之下,林巧珍吃了一惊,刚才她没有一眼认出,这个面容灰暗、神情低落,头发任凭秋雨淋湿的女人就是范雨素,和她在文学小组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很不一样。那一刻,林巧珍似乎窥见了范雨素另外一面的生活底色,和自己近似。两人感觉很亲热,范雨素索性放弃了回皮村,跟着巧珍再次回到尹各庄,在租屋里擦了头发,坐了半天等雨停了再回去。虽然仍旧没有时常聊天,她们关系却从此近了一层。
在老四川的餐桌上,大家举杯祝愿,这本书“拿个大奖,成为爆款”。事后看来,书出版的影响不小,效果不差,黄大仙似乎显了灵,但又离这个愿景还有距离。但不论如何,它意味着范雨素摆脱了前几年“不上不下”的某种境遇,作家身份落到了实处,可以再次前行。
02.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还能够写诗。"
我跟范雨素认识是在七年前,她出名之后一段日子。《我是范雨素》爆红后的第一次文学小组学习,注定不同以往,人头攒动,媒体闻风而至。我跟腾讯文化的人到达旧教室时,几乎已经没有了座位,我们好不容易在长条桌旁找到一只塑料凳挤下,后面还有两层人。满屋攒动的人没有等来范雨素,主持人张慧瑜告知她人已不在皮村,去了某座深山古庙。后来知道这是范雨素的遁词,当时她就待在自己的租屋里,回避着爆红之后过于汹涌的人流。
这一部分是不知所措,另一部分源自她生性的自尊,不确定外界是真的冲着她的文章,担心大家是来看“猴子骑羊”。在其后的两次活动中,我仍旧没有见到范雨素,差不多半年后她才回归了文学课。她来听过我讲非虚构写作,我们加了微信,但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没有深入地聊过天。她在文学课上的表现很低调,听工友们说和从前不同。出名之前,她其实是很健谈的,虽然写的不多,却称得上是文学课上的意见领袖。通过报道,我知道了她在写一部叫做《久别重逢》的小说,是古代的英雄美人穿越为今天的种种底层劳动者。
过了一段时间,她忽然约我见面聊个天,地点是皮村靠东头的一处类似农家乐的院落,院子里的木椅漆成砖红色,摆着石磨,两廊下悬着几束玉米穗子,围墙外边隔着温榆河。她似乎对这里很熟,说认识老板,但那天农家乐似乎没有开张,我们只是坐在院子里一处台阶上聊天。手机信息里她说,对于自己正在修改的小说有些疑惑,想听听我的意见。
但真的见了面,她并没有带来自己的小说手稿,也没有太提及小说的内容,我也不好多问。只是隐约知道,这部小说有科幻内容,她这方面底子薄,因此补得很辛苦。加上从前的穿越,这部小说就成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个时空,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担心,似乎一部小说很难容得下这么多内容。聊天中她时常提醒我,不要把她随口提到的什么事情写出来,因为她经过了太多记者采访的轰炸。我只能保证自己早已不做记者,不会写她的稿子,也不好往深处去问。她说到她也在采访那些记者,个个都是名校生,却活得很不容易,看起来并不比家政工高级,这使她起了写一篇文章的念头。这篇文章后来在新工人文学发表了,又收进《久别重逢》。
那天我们坐在装饰得有些古色古香又有一股民俗味的院子里,秋风凉悠悠地吹着,话头也时远时近,说不上有多少实质内容,却成了我们交往的起头。
2017年元旦前后,皮村新工人剧场举办了最后一届线下打工春晚。有一个节目是范雨素的诗朗诵,她带着一张纸上台,在喧闹中用有力的声音朗诵了她的“定场诗”,这是《久别重逢》的结尾。我在台下听到了“我不在乎是不肯过江东,还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句子,以及汉水、春天这些字眼,后者使得在汉水中游生长的我多了一份亲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还能够写诗。
第二年我出版了一本小说集《世界》,内容是我家乡农民的生活。在北京做第一场沙龙请嘉宾,我想到了范雨素。发信息给她之后,她答应了。那天参与的除了她,还有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和另一位我熟识的诗人朋友。范雨素的发言很直率,对于小说的语言多有批评,认为太啰唆。她也提到了我们同是汉水旁边的人,有亲切感,这是她来参加沙龙的原因。
过后范雨素曾经多次向我致歉,言语中提到一位家乡文友对她的批评。这位文友看来是她的多年相知,她们保留着密切的交流,不管是在范雨素出名之前还是爆红以后。我向她说明她的直率并无问题,尤其是那天的诗人朋友压根没有看过《世界》,在沙龙上带有隔夜的宿醉,相比之下她更为认真。
在那次尹各庄老四川的聚餐之后,我感到自己理解了范雨素当初的批评:她习惯于用自我去带动,把很多客观世界的东西浓缩起来写,形成很强的语势,而不是放下自己去写客观世界。这是《我是范雨素》打动人心的秘诀,也是《久别重逢》写不长的原因。
《久别重逢》面世后,范雨素曾经两次问我读后的感受,我告诉她这本书“不是讨所有人喜欢”那种。一部分读者会折服于她超常的心气与才情,尤其是这种心气格局出现在一个育儿嫂身上,读者会很倾倒,书中也有一部分坚实的底层生活经验,是她独有的。另一部分读者会觉得精神自传色彩太强,没有足够地“看见”底层群像,替她所处的群体代言,这一点和陈年喜的《微尘》并不一样。
范雨素大约是认同这一点的。在一次皮村同心儿童中心组织的沙龙上,我和她共同作为嘉宾。她引用了唐代诗人柳宗元的诗句“愿得化为身千亿”,但目的并不是原诗的“散上峰头望故乡”,而是大声说出“我存在”!现实中一介卑微的个体,在小说中可以有千亿个分身、千亿次存在,这也是她在多次沙龙和采访中一再宣示的。
她已经开始写下一部长篇。起初她曾想过写假如小英雄雨来救人没有牺牲,活到了现在,会经历什么。这是多年来浮在她脑海里的一个想法,但后来考虑到会有一些现实的障碍,放弃了,转而写别的事情,“题材多得写不完”,她说,也不愁出版,但重要的是要写到一定水准,“过自己这关”。
03.
"如果说现在脚下有一条金色的道路,那是她俯下身子,在人世的冰面上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有一次我去尹各庄小海的店里玩,在那里见到了范雨素。下午的客流稀少,我们坐在店面的旧衣服堆中聊天,吃着半边小海从旁边摊子上买来的,感觉有点馊了的西瓜。后来想去上厕所,街头的大旱厕正好拆除了,新公厕又没开张,小海领着我们走出尹各庄,穿过一片荒地去东郊公园。小海说,那里有一个很高级的厕所,简直像是贵族用的,也没有什么人。
荒地的蒿草长到了大半人高,这大约就是没人来光临这个高级厕所的原因。公厕确实修得很漂亮,有一股檀木的香味,和村中的大旱厕是天上地下。之后我们在公园里游逛,公园很大又没有什么人,简直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那天通常带有一点矜持的范雨素也显得很高兴,我们随意地逛了很久。在一处很整齐的杨树苗林荫道下,雨素提议我们一起照个相,又让小海给她单独拍了两张。“也许有一天,今天的合影会很有意义”,我们都笑起来说。
在单独拍的照片上,雨素显得年轻,单眼皮的眼睛平时大抵是眯着的,这会儿却摆脱了眼角绵密的皱纹拖累,睁得很大很亮,正像文学小组成员万华山说的,像是会说话,又含有某种幻想,隐隐让人想到她的青葱岁月:童年时代饱读文学青年大哥二姐攒的诗书,突发奇想去南方流浪,在还没脱离孩子气的年纪就开始当老师,还曾经因为看了一本古希腊哲学书,只身上北京,到北京大学找哲学教授探讨人生奥秘。一个人的成名不是偶然的,不管她成年后的轨迹离名声和地位看起来多么遥远。
我曾经问过雨素,十三岁去北大找哲学教授探讨的事是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并且立刻说出了那位老师的名字,我去查了下,确实是北大哲学系的一位老教授。雨素说,她是从北大西门进去的,聊完天以后,教授把她送到西门门口。
那扇古色古香的红色大门想必和芝诺、第欧根尼的哲学一样,带给她在卑微岁月中长久的支撑,多年后她把芝诺的乌龟和第欧根尼的木桶都写进了长篇小说。
成年之后的岁月大多和梦想无关,只有婚姻的一地鸡毛。在和那个看起来很帅气的东北男人结婚后不久,她就发现对方毫无上进心和责任感,家庭生活很快一地鸡毛,从互不相让的口角到一边倒的家暴,在不顾一切离婚之后,独立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的重任落到她一人肩上。至于那个东北男人,她说是去了俄罗斯,她本人和孩子都再未和其人发生任何关联。
她堕入了命运的谷底,只能一人撑过来,最心酸的发现是连最亲密的家人、最仰赖的大哥也靠不住。当她带着孩子回娘家,小时候宠爱她的母亲依附于儿子儿媳生活,而曾经随时在自行车后座带着她的大哥在媳妇面前也没有话语权,她只能黯然离开家乡,回到举目无亲的北京。她形容是“顶着一个脑袋”,肩背上还有两个孩子的负担,从做旧家具的行当转趋更底层的育儿嫂。
在这条缺乏变数的人生抛物线中,唯一的机缘来自她收旧书的经历。疫情中我再次回北京之后,住在清河之畔,可以走路去奥森公园北园。一次聊天中提到这事,雨素的眼睛有点亮起来,说当初那里是个城中村,她在那生活了两三年,收旧货,其中有一宗是书。遇到好书就自己先看,看了再卖出去。看的书越来越多,她后来形容是给手机装上了容量更大的存储卡。她最初用的智能手机牌子叫大黄蜂,内存很快就满了,只能不停地去按设置删除。读书多了,相当于换成了苹果手机,内存大得似乎永远不会死机。
我觉得收旧书的经历很有意思,过了一段时间她写成了文章,登在新工人文学上,我觉得这是她在《我是范雨素》之外另一篇很好的文字,有心气和格局。在文章中她提到了一位收旧家具的同行老乡,他们彼此关系很好,他当时也只是底层的小生意人,互相护持,他后来生意做得很大,涉足房地产,身家上亿,却并没有因此瞧不起她。这个知交,是她在那段颠沛浮沉的日子里另外一宗收获,使她在炎凉世态之余,对于人性还保留起码的信心。
这个人姓袁,他生意做大之后,当上了袁氏宗亲的会长。这也是范雨素时常对我提起他的原因,怀疑我和袁会长是宗亲,祖先都是东汉的名士袁安。因为袁会长籍贯在河南,和袁安的地望相同,而我祖上的家谱自称“卧雪堂”,显然用的是袁安的典故。有此一份渊源,范雨素一直想促成我和袁会长见个面,但碍于我心目中的文商隔阂,没有成行。
到了2022年下半年,我的新书《汉水的身世》正待上市,而这时离《久别重逢》面世也为期不远。雨素再次提起,说袁会长有一处私人会所,档次很高,可以搞沙龙等活动,我的新书沙龙可以考虑放在那里。由于我打算在更为大众的书店场所举办沙龙,这事没有落地,而最终拟议中的书店沙龙也由于疫情原因流产。
以后因为雨素忙于新书宣传,一同去拜访这位“宗亲”的想法始终没有落实。2023年6月在皮村见面,我再次对雨素提到这事,她说她给袁宗亲发了个信息,但对方没有回复,不好再去问。
范雨素告诉我,离婚之后有段时间她特别困难,四顾无路,想到了这位旧相识,想去他那里找份工作。去了后袁宗亲很亲热,跟从前一同收旧货时一样,并没有一点发达了的架子,说他那里的工地上都是力气活,太委屈她,拿出了几百块钱,口里说也不算周济,让雨素一定要收下,给他一个面子。对方的话说得客气,雨素只好收下了,心里一直感念。以后每次联系,袁宗亲也总是及时回复,说的都是祝福勉励的话。包括《我是范雨素》发表,对方肯定也看到了,但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她出书了,发信息给袁宗亲,他却没有回,显然这让她有点困惑。
“是不是看我在艰难时他不会看不起,现在觉得我还可以了,他就觉得没必要怎么了。”想了一下,她微笑地说。
另一个在艰难时帮助过她的人,是老大爷徐克铎。徐克铎是退伍军人,十几年前到北京给打工的儿子儿媳带孙子,住在皮村,和范雨素的租屋只隔百十米,孙女和范雨素的女儿是同学。女儿去徐克铎家玩,范雨素和徐克铎又都参加文学小组的学习,两代人都成了朋友。范雨素做的是不住家的育儿嫂,每天回家都晚,从前只能让两个女儿独自待在家。范雨素说她租住的院子很安全,房东规矩很严,轻易不让外人进入,因此很少有人去过她二楼的租屋。
熟识之后,徐克铎每天去同心学校接孩子时一同接上范雨素的两个女孩,带到家里玩,等范雨素下班回到皮村再带回去。在徐克铎近年回老家之前,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着。之后文学小组出版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徐克铎和范雨素的文字一同出现在书页里,算是互助情谊的一份纪念。
一举成名之后,范雨素成为文学小组的领袖人物,除了在文学课上发表意见,她也会帮助小组成员们,史鱼琴、林巧珍和王成秀都和她交流不少。王成秀回忆,有一次范雨素专程去了她做育儿嫂的珠江帝景小区,两人坐在小区花园聊天,范鼓励王多写。几年后提起,范雨素自己却对此行印象模糊了。
2022年隆冬,《久别重逢》终于出版。那次聚餐之前,我、范雨素、巧珍和小海一起,曾经带上《久别重逢》和我此前出版的长篇小说《记忆之城》样书,去东郊公园朗读。公园已天寒地冻,我们行走在结冰的湖面之上,这种小小的冒险,在我们这个团体也不是第一次。
疫情之前的那年元旦,我们曾经去过尹各庄南边的郊区公园,在大片冰湖上读诗,看起来有些莫测的冰面,由于冰底的气泡不时倏忽作响,让另两位女生有些担心,小海和我带了头,范雨素稳稳当当跟着走上去,看上去泰然自若。
这份风度,在遛狗这样看似卑微的活计上也有体现。她遛的是大狗,问她遛得下来吗,她说什么狗她都能遛,遛的最大的是大白熊。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大白熊这种犬种,后来有一次,我在皮村博物馆贾晓燕的商店里遇到两个青年人来买衣服,牵着一条全身雪白巨大的狗,像一座山,使人一见下有种难以抑制的悚惧,卧下占据了半间店面,品种就是大白熊。我没在皮村见过另外的大白熊,猜想或许就是范雨素遛过的那只,它对于人类确实显得过于巨大了,即使它的性格看起来是温和的。在她瘦小的身子里,一定是有个不寻常的力量,让她敢于接手这项活计。
元旦那天小海滑冰,巧珍在冰上舞蹈,范雨素只是走来走去,不过看上去也很快乐。我发现湖心岛岸边没有完全冻实,冰层底部封存着水体,蝌蚪在冰下游来游去,看得清清楚楚。范雨素也走过来观察,感叹自己从前很少注意到这些,似乎在那一刻她放下了重重操心,回到了童年。
我们走上了东郊公园冰结的湖面,范雨素照旧穿着那条银灰色长外套、牛仔裤,系了一袭红围巾,无惧寒冷地没有戴帽子,这使我怀疑她确实是喜欢这套装束。就像第二年春天她受邀去参加同心图书馆新馆的一个阅读活动,穿了一袭杏黄色的套装,走在马泉营的街道上她告诉我,她喜欢杏黄色,秦观有一句词是“揉蓝衫子杏黄裙”,她喜欢这套搭配。在见一个意大利汉学家时,她穿的就是蓝上衣和黄裙子,被称许很有气质。
那天捧起散发油墨香的新书,范雨素开始从头到尾朗诵里面的很多篇诗作。黄昏的夕阳透过疏林铺上冰面,正好延伸到她踏着皮鞋的脚下,像是铺上了一条通向远方的金色道路。她朗诵得有力、动情,嗓音在宁静的湖面上传出去很远,小海为她拍下了视频,准备回头发在抖音上。
最后仍旧是那篇“定场诗”,我依稀回想起2017年打工春晚,她在工人剧场舞台上拿着一张纸,初次朗诵这首诗的情形。从那一刻到现在,经过了五年艰辛辗转的时光。如果说现在脚下有一条金色的道路,那是她俯下身子,在人世的冰面上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04.
"水流由平静到丰水期的奔腾浩荡,会让他想到自己一生的起伏轨迹。"
▲陈年喜,爆破工人、诗人。著有《微尘》《炸裂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陕河西流去》等。
05.
"坚持了这么久还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珍珠。"
文字 | 选自《我的皮村兄妹》,袁凌 著,中信出版集团出版,2024-04-01
图片 | 选自《我的皮村兄妹》,部分来自”皮村工友“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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