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名士詹鼎的传奇人生

一

家贫寒门子，读书志向高

二

方氏幕下客，上虞铁面判

元至正八年，台州寇蔡乱头行剽海上，朝廷发兵缉捕，私盐贩子方国珍慕赏功官爵[国朝献征录]，招募了数千人参与平叛。最后台州总管焦鼎等纳蔡贿，抹去了他的功劳。正好方国珍的仇家陈氏举报他通寇，国珍暴怒杀之，为元兵所追捕。方国珍携兄弟亲属泛舟海上，不过半个月就有数千之众，因而劫掠海道，杀死了一名千户。元兵打不过他，甚至还想通过玄学来取胜[南村辍耕录]。

元廷遣浙江行省参政朵儿只班率舟师讨伐，结果反而被方国珍击败俘虏，朵儿只班被方国珍胁迫，只得请求朝廷授予方国珍定海尉的官职。后来国珍数降复叛，相继控制浙江温、台、庆元（今宁波市）三郡。至正十八年，方国珍被元朝授予正一品太尉，从一品江浙行省左丞职，爵衢国公，在庆元府开府治事。

方国珍据有一隅之地，彼时他的心态也发生变化，开始访求名士，咨询安邦之策。但由于方氏兄弟十分残暴不仁，杀戮很重，又贪财好货，为浙江士大夫所不喜，乃至于仇视。

黄岩潘伯修不愿就职幕下，为方国珍所杀。台州洪世安、应允中、宋俌、潘义和率乡勇抵抗，为方国珍所杀。黄岩陈恢聚族人及乡党抵抗，败后亡逸山中。陈宣率乡民抵抗，被迫自经。宁海叶良器在平阳为方国珍所获，不屈而死。新昌董旭不愿归方国珍幕下，为其所迫而死[浙江通志]。连刘基当年也险些为国珍所害而留下病根。一时间，浙江名士“知向背者以为国盗也，不可辅，皆匿不出”[逊志斋集]。

在这样的背景下，同样名气很大的詹鼎被方国珍招募至麾下，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不清楚，《逊志斋集》以方国珍“以计获之”含糊其辞。但詹鼎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既不是儒林世家，祖上也没有显贵，面对威胁，可以说是无可奈何。最终方国珍任命詹鼎为幕府的都事，同时在幕下的还有平阳邱楠、黄岩刘仁本等人。

方国珍的弟弟[疑似国瑛，按《国朝献征录》所言“弟瑛居台唯以买田造舟，殖货富家计”]的属下有人犯法，被詹鼎处罚。弟媳受贿向詹鼎求情，为其所拒绝，方国珍竟然因此将詹鼎关了半年才放出来。

出狱以后，方国珍任命他为上虞县通判。这个地方情况十分复杂，与张士诚的辖区接壤。守边的军将吏员瞧不起他，认为儒生能懂什么边务。詹鼎召集众人于公署，将一名不法的驿丞当众斩首，堂下的其他官吏无不股栗，膝行请罪。之后，即便是元帅、万夫长这个级别的高级武将有事来汇报，也得跪着慢慢说，连詹鼎的脸都不敢看。后来詹鼎与马给事结伴过宁海，县令以下的人员都出来迎接，旦暮等候，当地人叹曰：“学之能贵人乃至于此乎？”

詹鼎在上虞，“临事有才，简牍满前，须臾而决”，体现了他过人的才华。而他一生中成绩最突出的时期就是在这里，只可惜方氏不过尺寸之主，詹鼎纵有经世之才，却也难以展舒。

三

天命有所归，进表救恩主

元末群雄里面，方国珍可以算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蛇鼠两端的典型代表。他在至正末期，没有抓住机遇及时向外发展，寻求更大的舞台，没有争霸天下的胸襟气魄，甘于为一隅之主，已经反映了他的格局之小，也注定了他的败亡结局。

元至正十八年（1358），朱元璋攻占婺州，派主簿蔡元刚出使庆元。方国珍遣使进贡，请求将温、台、庆元三郡献给朱元璋，并派次子方关[朱元璋赐名方完]作为人质，但被朱元璋拒绝。后又遣博士夏煜为使者，赐方国珍兄弟官职，但其惟受平章印诰而不愿任职。

此时方国珍一面继续以海舟向元都输送粮食，一面又向朱元璋表示臣服，愿以钱镠故事，每年岁贡，这种观望从违、志怀首鼠的行为让朱元璋十分不喜。后来苗军降将蒋英、李福复叛，杀了大将胡大海，并砍下他的头颅来投降方国珍，这下子可把他吓坏了，没敢接纳。蒋英从台州往福建走，知道胡大海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的方氏兄弟也没含糊，台州的方国璋率兵在仙居拦击，可惜战败被杀，足见方氏之弱。

吴元年，击灭了张士诚后，朱元璋终于腾出手来对付方国珍。这时候他终于知道怕了，再次准备派人来进贡，可惜他的兄弟子侄们意见不统一，最终还是没来。他来不来南京不重要，重要的是猛将朱亮祖已经率兵直趋台州，击败方国瑛后，又进征温州。与此同时，征南将军汤和率大军长驱直入抵达庆元。

方国珍为此召集部属商议，郎中张本仁、左丞刘庸等都认为不能顺从。方国珍的著名智囊温州平阳人（今温州龙港）行枢密院副使、庆元路总管丘楠争辩以为不可，他说：“惟智可以决事，惟信可以守国，惟直可以用兵。公经营淅东十余年矣，迁延犹豫，计不早定，不可谓智。既许之降，抑又倍焉，不可谓信。彼之征师，则有词矣，我实负彼，不可谓直。幸而扶服请命，庶几可视钱俶乎”。但直到吴军抵达庆元府，方国珍遁于海上。邱楠继续“告以天命有归”，方国珍最后无奈，便让在船上的詹鼎草表投降。文中有：“臣闻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王者体天法地于人，无所不容”“臣请面缚，待罪阙庭，复恐陛下万一震怒，天下后世不谓臣得罪之深，将谓陛下不能容臣，岂不累天地之大德哉？”等语。朱元璋览毕非常高兴，说道：“谁说方国珍的部下没有人才呢？方国珍靠这个人就可以保存平安了！”詹鼎此文既摸准了朱元璋的人物性格，又糅合了当时的环境背景，吹捧恭顺的同时，也为他的主子表达了求生的诉求，足见其学问精深，且又经世致用。

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二月，方国珍投降归顺。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授方国珍正二品广西行省左丞，寄禄京师（今南京）。赐宴时，方国珍颇受优待，皆与功臣列坐。他的儿子方礼担任正四品广洋卫指挥佥事，次子方明完担任虎贲卫千户所镇抚，侄子方明谦也担任正四品广洋卫指挥佥事，侄子方明善的女儿嫁入黔国公沐英为侧室，除方明谦被诬杀外，方氏家族的待遇总体来说竟十分不错。

四

独枝不可倚，黯然泯然去

方氏家族投降后，其僚属下场各不相同。刘仁本、张本仁、郑永思等人都是州县胥吏出身，既不能深谋远虑，平日又贪婪无度，朱元璋十分厌恶这批人，除了刘仁本被活活鞭死之外，其他人都处以杖死，惟独詹鼎和邱楠得以幸免。詹鼎为方国珍撰写进表的时候，其才能已经为朱元璋所熟知。邱楠之前多次劝导方国珍知天命，尽早归附，为人清廉谨慎，所以也被朱元璋所欣赏，后来他做到了韶州府知府。

詹鼎之后的境遇并不好，他写了一篇万言书试图让朱元璋注意到自己，要是在建国之前或许还能被高看一眼，但此时天下已定，没有他用武之地了。看了他的万言书后，朱元璋觉得不错，然后交给了中书左丞杨宪，示意他安排詹鼎。这个人是个奸臣，特别讨厌有人发表意见，所以将詹鼎外放到了河南和甘肃、陕西，邱楠后来也陪老朋友去往了甘肃罪戍，这批元末出仕强藩的谋士依旧在明朝建立后并未得到好的下场。

此时詹鼎的才名在陇西依旧有显，陕西布政使司宁州知州林善还特地邀请其为六君子堂做记。洪武七年，当年的上司方国珍去世，朱元璋下令让翰林学士都承旨宋濂书写《故资善大夫广西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方公神道碑铭》，关于方国珍的生平行状，便是由詹鼎书写。

杨宪玩弄权术被杀后，凡是被他提拔的人都受到了牵连，詹鼎反而因此幸免。他在陕西待了七年，大臣们向朝廷推荐他，但是被中书省以谪徙人的身份再次打回陕西。已经到了京师的詹鼎，害怕这样灰溜溜跑回去被人笑话，于是贿赂中书省的掾史，得到了与胡惟庸见面的机会。胡惟庸见他行动闲雅有威仪，又会说梁赵地区方言，十分欢喜，向众人称赞他有“尚书之才”。

于是被任命为留守都卫经历，改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但刑部没有空缺，希望将他改任到吏部。胡惟庸依旧拒绝，认为“刑部有詹鼎在，胜百辈”，足见胡惟庸其实还是有知人的能力的。不同于当年在上虞，出于明初严苛的司法环境，詹鼎“一以宽仁行法，威声不起”，当时的人都乐于詹鼎公正的司法审判，皆愿让詹鼎处置，直言“愿得詹公覆我，我死不憾。”[逊志斋集]

但对詹鼎而言，好生活并未持续太久。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被诛杀，而后大都督府有人军吏告发收受贿赂，詹鼎受到牵连，监察御史负责审理后依旧判定詹鼎受贿，言“法贵杀有名”，詹鼎因此与百余人被判定死罪，就这么糊涂地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一生无嗣，最后由其抚养的外甥为其服丧三年。

到临死前，詹鼎或许会回想起当年父亲的怒骂。他到底是应该做一个卖饼的詹鼎，还是成为方国珍幕僚的詹鼎？他究竟是死于方国珍余部的身份，还是死于胡惟庸的重视？但这些在刽子手的刀前已无意义。面对时代的大浪潮，再聪明的人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是天生聪慧的詹鼎，最可惜的是未遇明主，效忠非人，一身才华在颠沛流离之中得不到施展，不能不令人叹息。

詹鼎死后，方国珍僚属与宁海的故事依旧没有结束。除去明初宁海人郑士元、方孝孺父亲方克勤卷入空印外，朱元璋还下令征召大量方国珍的余部安排进明帝国各地的卫所。当年詹鼎曾写信劝说童伯礼加入方国珍幕府，虽然童伯礼拒绝了，但他也因此信卷入了方氏兵哨案，被下令充军高邮卫。

《李卓吾评选方正学文集》曾将詹鼎的一生总结为”大极数奇之士，一得知遇便不可保”，而他的生平事迹能为我们所知，也得益于方孝孺在其《逊志斋集》中为詹鼎写了本传。至于朱元璋死后在北平发生的影响到宁海的剧变，那就是更久远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