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黄九省区，经济社会发展主要依赖国家分配的黄河水。21世纪之初，陕西榆林、甘肃庆阳、宁夏宁东、内蒙古鄂尔多斯的能源化工并肩起步。人们预见，这里将构成国家巨型“能源航母”；而水资源短缺，也将成为瓶颈。像宁夏，原本就没有工业用水。困局之下，四省区各寻破解之法。在全国，宁夏率先尝试水权转换，率先建设节水型社会，支撑工业发展。

深山有梦，挖煤的畅想煤变油

自治区政协要换届，黑山峡高坝大库的倡导者、78岁的吴尚贤即将离休。此后，尚不知有多少闲暇时光是他自己的。

初春的一天，吴尚贤和同仁们乘坐一辆大巴车，来到黑山峡河段的大柳树坝址。他牵心的仍是河段开发、高坝大库的开建，一如既往地组织中心学习组走进黄河黑山峡。清风拂面，河水流淌，两岸点缀着一小片一小片并不相连的绿树青草，迎面山体上是一道鲜红醒目的水位标高线。自治区水利厅大柳办一位工作人员，站在前面向大家介绍完情况，吴尚贤仰起一张皱巴的瘦脸，打着手势，又向政协委员们说起心心念念的黑山峡。

政协委员们站在河堤上，热议着黑山峡河段。

“建高坝大库对西北的工农业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宁夏要和甘肃携手，共建大工程。”

“我们要通过政协渠道，拿提案，推动工程上马。”

吴尚贤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已是人生暮年，他在对黑山峡热切而长久的关注中把自己变成了一棵大柳树。此刻，他静静矗立在大河之畔，任白发被风吹乱，不忘叮嘱大家，要锲而不舍地为黑山峡工程建言献策。不知是何缘故，吴尚贤当晚在日记中伤感地写道：“我喋喋不休地说高坝大库，早已引起一些人的反感，而我行之若素。一再絮叨，皆为国计民生，于我则是，于人则不竟然。”

黄河水利人对水资源的忧患，立足现实，着眼于将来，充满了预见性。果然，在贺兰山深处，另一群人讨论着煤炭工业的出路。

地方工业，前所未有地对黑山峡充满渴望。

石炭井矿务局的办公区建在贺兰山山脊一处平整的地块上，这会儿，老旧且略显简陋的会议室里围坐着一群人。高玉珠坐在最后排紧靠窗户的位置，一缕柔光正温暖地投洒进来。坐在光里的她，面容红润，清秀恬淡，仪态端庄，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的朝气与美好。

拨开垂在眼角的一缕头发，高玉珠隔窗东望，唯一的一条出山公路黑黢黢的，路面上均匀地铺了一层煤灰。显然，路上好几天没有进出车辆了。搁在往常，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这条公路上的鸣笛声不绝于耳。不夸张地说，过去一旦遇上煤炭市场紧俏，前来运煤的卡车长队从贺兰山深处一直远远排到几十里之外的山口，司机们开着卡车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一入夜，矿区里灯火璀璨，流光溢彩，俨然变成了一座明星城镇，沿街的饭馆、商铺和歌厅，生意异常火爆。此刻，石炭井的煤炭市场萧条，已经多次出现三天发不出一卡车煤的现象了。

“今天开会，讨论的是我们煤炭企业的生存大计。”石炭井矿务局局长清了清嗓子，伸长脖子一脸严肃地环顾会场。

连空气都有些沉闷。明摆着，这次会议的内容不会让大家轻松。“我们矿务局从中央下放到地方只有几个月，但事关生存和发展的大问题出现了，企业正在严重亏损。究其原因，其一，我们地处产煤大省的环抱之中，煤往东部沿海地区运输，成本过高。其二，我们大量的动力煤，具有中发热量、中高灰分、中高硫特点，不具备竞争优势。其三，我们煤炭产业链短，至今仍以开采、初级产品加工为主，产品单一。以拼资源维持经济发展，能源利用率低，市场竞争力弱……”

高玉珠大学毕业十几年，所学的本领压根没派上用场，以至于她早忘掉自己是个学煤化工的。在矿务局这些年，她不但没用上大学四年所学的知识，就连水利知识也忘光了，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优秀的人。毕业后她就钻进贺兰山，在石炭井一矿的活性炭厂当技术员，直到最近升任这个厂的厂长。

高玉珠感受到，最近半年，矿务局的困难变大了，退休职工、一线职工、辅助单位和机关人员的工资统统发不出来。昨天晚上，菜市场散时，她看见几个熟悉的老职工低头弯腰在地上瞅，专拣菜贩扔掉的一些烂菜叶。显然，他们已困难到没钱买青菜吃的地步。高玉珠心里难受极了，把自己买到的一把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青菜解下，分给几名老职工。扭过头，她捂住鼻子哭了。

“自治区党委主要领导上个月来石炭井考察，”矿务局局长打起手势讲道，“指出宁夏煤炭产业很大，占宁夏工业比重十分之一，举足轻重，煤炭的出路在发展煤化工。煤化工冷寂多年，我们今后要捡起来。”

“哎，高玉珠，高玉珠在会场吗？”局长忽然提高嗓门。

“在！”想心事的高玉珠一怔，茫然起身。

“请到前排就座。”局长也站了起来，招手笑道，“今天，临时请你给大家讲一讲什么是煤变油？”

听局长突然这么一说，她心生恍若隔世之感。走向会议室前排时，她的脑海倏地浮现一个人——崔敬乾，她当年在甘肃五佛泵站实习时的师傅。崔师傅早年苦学飞机制造，一身本领，梦想造飞机，立下宏愿要为国家效力，却烧了大半辈子的锅炉，最终为救人而跌落滚滚黄河。有时，她认为自己的煤化工知识这辈子恐怕都用不上。每回这么一想，她总觉得自己正走在崔师傅的脚印里。

高玉珠坐定，尽情讲述起煤变油。

“煤变油，也叫煤制油。1913年，德国化学家费里德里希·伯吉斯发明了煤炭直接液化技术。十年后，德国化学家费歇尔、托罗普希研制出煤炭间接液化技术，又称费托技术。直接液化和间接液化，是煤变油的两种技术路线。

“世界上最先进的煤制油技术，不在西方，而是掌握在南非沙索公司手中。南非富煤贫油，为解除石油禁运制裁，孜孜不倦地从事研究，使南非沙索公司成为煤变油巨头。沙索公司保障了南非的油品市场，还提供了300多种化学品。

“山西军阀阎锡山在民国时期尝试过煤变油，工厂一建成，设备就被日本鬼子抢走。解放后，大庆出了油，我们没有发展它。1993年，我国从原油净出口国转为原油净进口国，这时，我国开始重视研究煤变油的两种技术路线。”

矿务局局长插话问：“如今国内技术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高玉珠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

“两种技术路线，我们都不掌握！”她有些不安地说，“南非、德国、美国、日本和俄罗斯，都掌握核心技术。我们如果要建一座煤制油工厂，必然要与技术顶尖的南非沙索公司建立良好的联系。”

高玉珠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从现场气氛看，同事们对煤变油是感兴趣的，有的人甚至还做了笔记。高玉珠讲完，散了会，她想这些知识对大家能有什么用处呢？翌日清早，矿务局局长把高玉珠叫到办公室，她一进门见几位班子成员全在场。局长微笑着把高玉珠让到最中间的椅子上，以一种深沉且和蔼的口吻说：“咱们矿山要搞煤变油。”高玉珠被吓了一大跳，以一种无比惊诧的眼神看着局长：“贺兰山深处的煤炭企业，走煤炭深加工是唯一出路，但你一下子瞄准煤变油，是否有天方夜谭的味道呢？”

局长胸有成竹，她不好再说什么。

“高玉珠，我们的这个动向，必须保密！”局长特意叮嘱。

“嗯。”高玉珠说，“煤制油，自治区计划委员会应该都没听过。”

“什么意思？”

“煤制油的概念，自治区计委可能没人知道。”

“哦，这并不稀奇，我不是最近才知道嘛！”局长语气十分坚定，“高玉珠，你去北京对接煤科总院，盯着尽快拿出项目建议书。”局长说这话时，又冲几位班子成员说，“在这项工作上要花的钱，咱们不能心疼，得花到位。”

班子成员也纷纷点头或表态。

这件事情就压在了高玉珠一个人的肩上。几个月后，一份年产百万吨的煤炭间接液化技术项目建议书出来了。矿务局局长和两位班子成员一起，带高玉珠走了趟银川。他们找到自治区计划委员会负责人，急切地把煤制油的宏大构想呈报上去。

“啥？啥叫煤制油？”自治区计委负责人一听愣住了。

“你们先把水变成油，咱们再来讨论煤制油。”这位负责人拿起项目书，翻了几页，便充满疑惑地放在案头。接着，这位负责人语重心长地反问，“对了，东北有个叫王洪成的‘大科学家’，这人应该判刑了吧？”

高玉珠一下回过了神。

她弄明白了，煤变油在此时对国人是十分陌生和遥远的，自治区计委领导也不例外，甚至把煤制油和水变油的骗局联系在了一起。这位领导所说的王洪成，原本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公共汽车公司的一名司机，这人宣称自己搞出一大发明，能把水变成油。水，当然是不能燃烧的，可王洪成拿一杯水来，滴了两滴药水，再用打火机点燃，似乎让水真的变成了油料。那几年，全国有300多家乡镇企业追逐王洪成，拿出上亿元资金和他搞合作开发。结果，遭到国内科学家的集体质疑，警方调查出所谓的水变油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去年底，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王洪成十年有期徒刑。

“哎呀，煤制油，不是那种水变油！”

高玉珠对计委领导解释，说煤变油是现代煤化工，技术在多个国家出现并已成熟。对南非、美国、日本、德国来说，煤制油核心技术对外属绝密级。如果宁夏建成了煤制油项目，就能把资源优势转变成经济优势，还能增加大量就业岗位。

自治区计委负责人一听，怔住了，有些尴尬。

“在咱们国内，目前知道煤制油的人很少。”高玉珠笑着说，“我读大学时，学现代煤化工专业的只有20个同学，课本是教师自编的，黄皮子，白书页，油印的。可以说，当下我们国内现代煤化工方面的专家相对较少。”

高玉珠这么一说，自治区计委负责人如释重负，连忙叫他们坐下说话。

再后来，高玉珠还给自治区领导专门讲煤制油的技术路线。她借机讲，宁夏大量劣质的动力煤不但能够转换成为极佳的特种油品，还能衍生大量化学品。讲了许多遍，质疑声没有了。筹划煤变油项目，逐渐得到坚定的支持。

这是一个全新的梦想。煤制油项目建议书一经提出，立即成为高玉珠和全体宁夏人的新梦想。梦想，能够使人振作，能够给人以力量和希望。很多时候，我们什么都可以缺少，唯独不能缺少梦想。只要拥有了梦想，紧紧抓住了梦想，才有可能展翅飞翔，才有可能创造奇迹，才有可能梦想成真。

煤制油，黑山峡，两者就这么连接在了一起。

拓展阅读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