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的要义
九月时因工作关系,入村调研过一些时日。发现每个村都有一棵或两棵老树,这些树,树龄久远,树身壮硕,哪一年栽下,连村上满脸皱纹、牙齿零落的老人也说不清,只能依稀一半句:我老老爷小的时候,这棵树就是我这么高。说着,总不忘比划一下已经佝偻的腰身。
我老家的村子也有两棵老树,是两棵皂荚树。一南一北位于村子两端,似乎两位守城士兵,守着村子的安宁。这两棵树,南树通往学校、街道,见证了我从背着书包,到考上学走向外面更为阔大文明的新世界;北树连起村庄大片的耕地,看着我在它的脚下春种秋收,也见证了村人在响器乐人的吹打中走向人生终点,那些一座连一座的坟疙瘩,散落在耕地里,也散落在皂荚树的周围。两棵皂角树树,一棵通往无数年轻人的起点,一棵通往村中老人的生命终点。大部分时候,南树和北树守候着普通庄户人的寻常日月,出入平安。
村子新生了幼儿,总是白天黑夜颠倒,夜里不睡而时常啼哭,家人便求了村里先生写了口婆,趁着天黑贴于两棵皂荚树树身,以求天明赶路人能够禳解,也求树神保佑孩子安宁:
天灵灵,地灵灵,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知是文字起了作用,还是孩子哭累了,竟也不再彻夜啼哭。这样的字条在早年的乡野树身,时常可见。而早年这个时间概念,距今也不过刚刚过去三十年。
如今,村子因为拆迁而逐渐缩小。周围村子已有一部分拆掉搬迁,成为住上单元房的城里人,耕地和村庄也自然被厂房覆盖。我们的村子依然保留着原貌,在时不时的拆迁传闻中,村民依旧平静生活。只是围绕着村子和北树下的大片耕地早于十几年前被政府征收,那些日渐肿大或矮小的坟疙瘩也被迁移了新址,以一些经济补助换来了村人不再黑水汗流的劳作。虽然还住在村子里,可户口簿户别一栏却明晃晃地写着“居民家庭户”,再也不是当年的“农业家庭户”。两棵皂荚树被半人高的水泥台子保护起来,周围竖起了栏杆,依然屹立于村子的一南一北,保护的却再也不是它熟悉的村民,而是它浓荫遮蔽或虬劲枝干下的厂房。
而村里新出生的孩子,似乎在厂房遍布的人声嘈杂里,不再有夜啼的毛病,那些端庄的手写体毛笔字口婆也逐渐消失在风里。
书画艺术家马河声老师曾有一篇经典散文《老树》,看似写树,却写足了敬畏与人的小,有幸播读,几乎成诵。开篇一句“人能破坏的树,是木,不是树……”,及至每遇老树,此句依然遥遥响于耳畔,叫人每每生起遇到树神之感,心里也自是充满敬意与敬畏。这些透着老而弥坚之美的老树,无一不是老态毕现,于枝叶间见证春来秋去,风霜雨雪,无一不在沉默中俯瞰人世冷暖,枯荣兴衰。世上的人老了一茬又一茬,老树们却如一群智者,守住各自曾屹立多年的地盘,一言不发,一语不着,叫人沉思良久,心中震荡。
老树是村庄的老者,和那些皱纹如国槐树皮、头顶不及老树茂盛的庄户老人一样,是一地一庄的守护者。它们,看到的、经见的,往往比那些老人更加丰沛繁茂,正因如此,才更显无语的可贵。
所处小城有两所大学,因此小城才有响名。梅贻琦曾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师是大学的要义,老树是村庄的要义,它们是记录乡村历史的大师。
作者简介
李慧,陕西杨凌人,杨凌农科传媒集团广播总监。政协杨陵区第十届委员会常委。杨凌示范区作协副主席、国学协会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文学朗读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散文集《樱桃鹿》《我从土中来》。作品发表于《延河》《美文》《散文选刊》《陕西日报》《湛江文学》《文化艺术报》《西安日报》《燕赵都市报》《宝鸡日报》等报刊杂志。散文《农具的秘密》荣获2022年度中国作家网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集《我从土中来》获第四届丝路散文奖。作为执行主编,编撰有杨陵区政协文史资料《杨陵老店》《九秩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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