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杨联陞——被遗忘的北京师大附中学长

文摘   2024-10-25 16:10   美国  

(11月2日是北京师大附中建校122周年,我的母校是北京最早的中学,杰出校友辈出,然而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杨联陞先生:“他是胡适先生的忘年交余英时先生的博导哈佛第一个华人讲座教授甚至有人说他是西方汉学界第一人……”拙文首发于2017年5月8日《经济观察报》,因写瞿同祖先生而发生了解杨先生的愿望,遂成此篇。拙文发表后蒙杨先生外孙蒋力先生等肯定,近年来也读到不少他研究外公的大作,颇有教益。无论从学术史还是二十世纪学者个人命运的角度,杨先生和瞿先生都是十分值得研究的,我学力未逮,还期后来史家留意)


 


我第一次见到杨联陞先生的大名,是八十年代中期,读到余英时先生的论文集《史学与传统》时,由此知道余英时先生的老师在钱穆先生之外还有一位。当时检索人物不像今天这么方便,所以就没有再去了解,而被余先生的精彩文章吸引了去。

我好歹也是历史系的学生,父亲也是研究历史的,然而少年时对于近现代史学家的了解,中国史限于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世界史限于周一良、吴于廑等有数几人。改革开放之初,久闭的国门渐渐开启,人们热衷于引进西学,对于民国时学人开始零星接触,但是还没有从整体上了解他们的历史位置。至少到八十年代初,孟森、吕思勉、张荫麟的书是十分罕见的,即使历史系的学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

 

出国留学的头两年,我和一般青年人一样,对以前不熟悉的外国学者充满新鲜感,比如社会学的韦伯、哲学的维特根斯坦、历史的兰克,若论中国史,也是内藤湖南令人茅塞顿开。缺少对本国学者的关注,在那个时期、在远离故国的环境下,是相当自然的事情。大约从大学三年级开始,我在学校图书馆打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随便出入书库。里面中文书不是很多,但也从程朱理学到明清艳情小说覆盖颇广。当时两岸还处于敌对状态,因此台湾出版的书籍更能引发好奇。我少年时就听说陈寅恪学问如何了不起,但没有读懂他的诗,此刻与余英时先生的文章相逢,竟有发现新大陆的感觉。

我虽然知道赵元任先生不仅是写过《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作曲家,而且是哈佛的著名学者,但是此前很少留意与涉猎海外华人学者著作。赵先生的语言学我是完全不懂,不料在那里又见到了杨联陞这个名字。历史学家似乎还是一位语言学家,这多少给人印象深刻,不过地下书库里没有他的书,我的专业还在风马牛不相及的英国史。

 

于是时光流逝,我到达美国、离开象牙塔,安顿下来以后,晚上或者租电影录像带,或者借中文书看。九十年代初中文网络还在草创阶段,读中文书报,要开车去五十公里外的中国城图书馆或者三十多公里外的侨教中心。除武侠小说外,文史类不多,几乎没有国内出版的书。读胡适文集就是在那时,其中又提及杨联陞,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胡适先生和他有二十年的交往,十分称许。



1991年初,我在《时报周刊》上读到余英时先生的文章,才知道杨联陞先生已于前一年去世,从这篇题为《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长文,我才约略了解到杨先生的生平。余先生文字诚挚,评价极高:“杨先生无论在西方汉学界或中国史学界都一直处于中心的地位。他的逝世,在中国史的研究方面.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那一年好像是亚洲学会在芝加哥召开,余英时先生有一个主旨讲演,讲的内容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是余先生不只风度口才绝佳,反应机敏,而且条理分明,无所不知,于学者之外更展现出大才与锋芒,是我七十年代末拜访钱钟书先生之后所仅见。演讲之后,有幸旁听一些前辈学者闲谈。余先生提到不久前去世的导师,说杨联陞先生才是真正的博大精深。我从在我看来已经是十分渊博的余先生口中听到如此评价,自然更起了好奇与敬意。

 

应该也是在会上,我问起刘子健先生,听说他在病中,只好打消了去请教的念头,过了一两年他就去世了。刘先生是宋史大家、尼克松访华后最早回国的美籍华人学者之一。父亲当时刚刚从“五·七”干校回来,继续已在1969年去世的范文澜未完成的工作,在近代史研究所负责中国通史组。他因此是中方接待刘先生的主人之一,又有与刘先生相识多年的张遵骝先生居中美言,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后来虽然父亲转向民国史,和刘先生不再有专业上的交集,但一直交往到八十年代末。

刘先生也是母亲在燕京大学的学长,好像是十七岁就先入清华大学,因北平沦陷,清华南迁,而转入燕京。他在校时就是洪业先生高足,珍珠港之役后,燕京大学被日军查封,他和乃师被捕,两次坐日本人的牢。抗战胜利后,他作为中方代表团成员参加了对日本战犯的东京审判。之后他负笈渡美,在匹兹堡大学研究比较政治学获得博士并留校任教以后,转攻宋史,十年一剑,以《宋代中国的变法》一举成名,后来任教于斯坦福和普林斯顿大学。

据说刘子健先生的三个兄弟都死于文革之中,然而他似乎不曾提起这段痛史。他致力于与国内的学术交流,多次回国,据说一直对时事保持关注与清楚的了解,直到九十年代初心情与身体都每况愈下。他晚年著作《中国转向内在》,篇幅不大,分析南宋时变革的顿挫、皇权的强化,写得十分清醒。他的一个笔名“半宾”,直道出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都是一半是家、一半羁旅的心境。

 

 

虽然没有见到刘先生,却读到了他回忆杨联陞先生的文章由此知道“那位杨君真是天才,不但是学生领袖之一,并且已经有学术论文,发表在第一流的期刊《食货》上。本科学生,如此出人头地,向所未有,难得之极

杨先生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主修经济却对历史极有兴趣和功底,大三时就在《清华学报》上发表论文《东汉的豪族》,毕业论文《从租庸调到两税法》由陈寅恪先生指导。他上学的时候,正是清华大学的黄金时代,就连教基础课的教授都十分不凡:大一国文是朱自清、英文是叶公超。杨先生去经济系是尊父命,他除了本系的必修课,还选修旁听许多文史方面的课:陈寅恪的隋唐史、陶希圣的经济史、张荫麟的学术史、雷海宗的通史、秦汉史,俞平伯说词、闻一多讲楚辞、杨树达论说文解字,还有唐兰的古文字学、王力的中国音韵学。这些大宗师中,他尤其得到陈寅恪、张荫麟两先生赏识,时常去他们府上请益。

民国时代的西学,有一半是经由日本转口进来的,所以多有通晓日语的必要性,杨先生因而从钱稻孙学习日语。钱先生是钱玄同的侄子,生长于比利时和日本,通晓日语、法语、意大利语等多种文字,是从原文迻译但丁《神曲》、《万叶集》和《源氏物语》的大翻译家,但是因为抗战期间出任伪北京大学校长,从此湮没无闻,战后在北京闲居,一直活到1966年。

杨先生上大学时曾任清华学生会主席。一二九运动时,他是清华历次大会的召集人,然而他此后远离现实政治、勤奋于学术,这一选择与这一段经历有怎样的关系,如今已不得而知。另一方面,他在大节上一直清醒,虽然1937年毕业后滞留北平,生计颇成问题,但还是拒绝钱稻孙的伪北大讲师聘书。钱稻孙误以为他是觉得职位不够高,便以副教授之席聘请,仍被婉拒,始作罢。

杨先生没有工作,便经常去燕京大学读书。时哈佛大学助教授贾德纳在北京访学,周一良担任他的中文和日语助理。周一良将赴美,急需一人替代,杨先生因为钱稻孙和周一良二位先生的推荐,继周一良之任。贾德纳极其欣赏他,回到美国后,主动提出再雇他做助理,帮助办理他入哈佛读研究院,杨先生就这样半工半读到了美国。


此后杨先生的学术道路堪称一帆风顺,他1946年在哈佛获得博士学位,在联合国短暂工作后,回哈佛担任助教授,从此在学术阶梯上拾级而上,是哈佛燕京学社第一个华人终身教授。二战刚刚结束不久的美国和现在完全不同,在1964年民权法案之前,种族歧视还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如今几乎连社区学院里都有不少华人教授,而那时华人当上教授是很不容易的。在哈佛大学更是如此,连赵元任、洪业四十年代回归哈佛,都没有得到终身职或者教授头衔。杨先生1958年升正教授,1965年成为讲座教授,余英时先生说“在五十年代中期,杨先生毫无疑问已是世界汉学界‘第一流’而兼‘第一线’的学人。”这“第一流”、“第一线”的说法出自杨先生本人,大意差不多是一流学者并且在学术前沿的意思。

杨先生在西方汉学界被认为是伯希和一流人物,这样的评价自然不是倖至,据刘子健回忆,杨先生每每工作到深夜,“四周都黑了,只有他那间屋子的灯光亮着。遥见他的人影,在架前桌前,忙个不停。”

从胡适起,前辈与同代学人都公认杨先生的渊博。他在史学方法的起点是继承陈寅恪先生的因微见著,又因为有经济学的根基和陶希圣社会史的影响,擅长于融乾嘉考据、实证史学与社会科学为一体,在精密的训诂中呈示大的历史脉络或特征。部分由于兴趣的广博,部分因为在西方汉学界教学研究的需要,杨先生的学问更多是百科全书式的,他曾经想应胡适之邀回北大,在信中写道:假如我能到北大来,教的东西您可以随便(点)制定,大约中国史,秦汉到宋,断代史都可以来,通史也可以勉强。专史则除了社会经济史之外,美术史、文化史、史学史等也可以凑合。日本史也可以教,但明治以后不灵(得大预备),西洋史很糟,必要时可以教英国史。如果国文系能开一门《国语文法研究》颇想试教一下,指导学生的事情当然很高兴做。(东西洋学者之汉学研究也可算一门。)”

 

然而,就在升正教授的那一年,杨先生突发抑郁症(据说诱因是服用大量降压药的副作用导致,详情不明),严重到入精神病院被捆绑并接受电击治疗。此后周期性发作,病一年,好两年,困扰他三十多年直至去世。抑郁症病因是很难确定的,杨先生性格开朗、待人温和,本不应至此,不知是否与他长年辛劳,精神压力累积有关?他原本是打算回国任教的,却因为时代原因,终究定居美国,留下母亲和部分子女在北京,四分之一世纪后才得相见。家国之思,毕竟是内心隐痛,虽然他自我宽慰:


故国梅开几度花,余香惹梦到天涯。

封侯拜相他人事,养得妻儿便算家。


黄仁宇在《母亲》一文中说:“1965年的一天,我与哈佛的杨联陞教授、普林斯顿的刘子健教授同在芝加哥大学的何炳棣教授家中晚餐。饭后,何唱《霸王别姬》,刘唱《四郎探母》,都是慷慨悲歌。杨即席说:‘我们为中国的母亲同声一哭!’”

 

 

我撰写有关瞿同祖先生的文章时,发现他和杨联陞先生有很深厚的交谊。瞿先生到美国后在哥伦比亚大学从事研究多年,1955年面临项目裁撤时,杨先生为他提供了在哈佛任研究员的机会。他在那里工作了七年,和杨先生交往密切。由此我开始寻找有关杨先生的记述,首先看到的是周一良先生的文章。

大约是由于有著名的“北洋三杰”龙虎狗,早期留学生也有“哈佛三杰”之说,一般是指陈寅恪、吴宓、汤用彤。有了这个典故,才有周一良先生写四十年代的“哈佛三杰”,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便是杨联陞。周一良先生本人年青时极其优秀,他是陈寅恪先生的得意门生之一,也深得胡适先生赏识,日语好到能在哈佛当上教日语的助教授。他四十年代后期回国,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最后因为1952年所谓院系调整,清华文科撤销,落脚在北大历史系。他早年治魏晋南北朝史,五十年代为了革命需要改行世界史,和吴于廑先生共同编写了《世界通史》,我们这代人最早读的外国史大多是这本书。他和杨先生结交于青年时代,文革后又来往颇多,相知很深,笔下翔实生动。比如杨先生婉拒伪北大教职时有言:“八毛钱一斤的酒我不喝,一块二的酒我也不喝。”当时讲师月薪80元、副教授120元,是相当丰厚的待遇。

据周一良先生描述,杨先生谦和无争,虽在美国几十年,本质上依然是一个中国旧时的读书人。似乎杨先生一直没有适应美国文化中高度自我表现,习惯言之凿凿、咄咄逼人的一面。费正清、孔飞力身为汉学界领袖人物,自不免如此。杨先生在日记中对他们也有所批评。他严守以史料为依据的分际,警惕对历史的过度理论化,曾经指出美国人研究中国史往往富于想象力,“误认天上的浮云为地平线上的树林”(mistake 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 forest on the horizon)。此言出自傅斯年先生讽刺拉铁摩尔,傅斯年先生主张的,是民国时的实证史学传统。

 

周一良先生和余英时先生都特别提到杨先生从无门户之见,又好结交朋友,在哈佛三十多年,尤其是身体健康时,家中经常高朋满座。杨先生不愧是历史家,他留下了几十年的日记,还有许多本客人的留言册。从留言人的名单,几乎可以看见一部海外华裔文史学人简史。那些回去的,多半经历坎坷,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周一良先生的后半生,因为卷入文革风云而广为人知,既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知识分子曲折命运的一种写照。那些留下来的,大多在其治学领域卓然有成。然而那一代人的初心,是回到本国投身并延续自己的学术传统,而不是在其实位于象牙塔边缘的汉学界里,多少处于边缘人的状态。他们能够有安定的生活、良好的研究环境,已经是非常幸运,不过内心深处,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觉。杨先生在荣升哈佛讲座教授时答余英时贺诗云:


古月寒梅系梦思,谁期海外发新枝。
随缘且上须弥座,转忆当年听法时。


“古月”是指胡适,“寒梅”是指清华老校长梅贻琦,饮水思源之间,别有一份感慨。

 

对杨先生最感亲切的,是日记里记载三十多岁时经常通宵打麻将,还喜欢打桥牌,自创有杨氏牌经。我虽然不学无术到连杨先生的许多著作都没读过,在麻将和桥牌方面倒是有所继承,留学时经常通宵打麻将,进入21世纪在芝加哥也曾纠集一群麻友,自订李氏麻将规则;在桥牌方面,更曾经创办华人桥牌俱乐部,全盛时会员百余人。

真正的惊喜,是发现杨先生竟然是我的高中校友,当然是近半个世纪前的老学长。杨先生在校时是师大附中国剧社的创办人和主力成员,擅长言派老生,唱了一辈子《武家坡》。他们六个少年京剧票友义结金兰,杨先生是老大、老六就是后来成为程派传人的赵荣琛先生。北京师大附中建校于1901年,据说是我国历史最悠久的公立中学,除了文革中改名“南新华街中学”的那些年,也一直是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百余年校史上名人辈出,最广为人知的大概是钱学森,此外如张岱年、于光远、李德伦、于是之等,耳熟能详的名字不可胜数。我打开师大附中的网页,里面有“一百个附中人的故事”。其中有一篇关于赵荣琛生平的文章,文中有一处提到了杨莲生(联陞)。除此之外,这位哈佛大学第一个华人教授、在西方汉学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似乎不曾出现在师大附中的校史记载里。

杨先生终其一生,没有撂下他的京剧功夫,尤其是每到港台讲学,一有时间就和当地琴师合作清唱。老五曾世骏定居香港,是著名程派琴师票友,每次相聚,都要录音留念,持续二十多年,留下十卷大盘录音带。他们六兄弟一半留在国内、一半去到海外,杨先生屡屡提及要办一次重聚,却最终是一个不曾实现的愿望。那是连家人都长久隔绝的时代,杨先生数十载不辍,晚年退休后,每在自家地下室吊嗓唱做,除却对京剧的热爱,又何尝没有一份对老北平的怀念呢?


文革后,赵荣琛先生应邀赴美传播京剧艺术,杨先生闻讯后写下一首七律:


《怀师大附中诸友人》

辛酉初夏闻赵荣琛将访美,因怀师大附中国剧团诸友人。


卅年离别阅沉浮,门巷宣南记几秋。
绿鬓弦歌犹入梦,白头哀乐已难收。
也希物换开新运,且惜身衰忘杞忧。
明月乡心同异处,团圞不说此生休。


1981年秋,历尽劫波的赵荣琛和曾世骏一起到波士顿郊区阿灵顿镇看望杨先生,在一起好好唱了一回。在杨先生的留言册上,赵荣琛先生写道:


与莲生大哥阔别卅余载,今又海外重聚,畅叙往事,复欣聆嘉音,犹如梦境,惜乎即将天各一方,书此以志,更盼珍重,期待聚首于他日耳。小弟荣琛临别题书,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于波城莲生大哥寓所。



去年春天此时,我去波士顿曾路过阿灵顿,那是一个四万多人的安静小镇。那时我不知道,曾经有一位如此杰出的校友退休后在这里隐居、中风,久受病痛折磨后死去。

我看着学长们的墨迹,想象着他们在半世纪后,从我也曾在少年时熟悉的校园到新英格兰苍翠的小镇,再次唱起《武家坡》里的薛平贵和王宝钏:


少年子弟江湖老
红粉佳人两鬓斑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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