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予：应该确认曹雪芹大诗人地位

余德予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伟大的小说家，这是大家公认的，但是他同时也是诗人，而且是一流的诗人，这是大家没有充分了解的。这可能是因为他的诗只是载于《红楼梦》一书中。此外只有他朋友说他有一联是“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别无所见。所以在清朝诗选里没有选入他的诗，清朝诗人名录里也没有列入他。这是很不公平的。我们仔细审视《红楼梦》里的诗词，就可以知道曹雪芹是个诗人，而且是非同凡响的诗人。我们来仔细赏析他的诗作，看看他诗歌创作的的水平。

（一）数量多。《红楼梦》一书里的诗词据人统计有228首。这数量已经足够说明曹雪芹的实力了。唐伯虎一生的诗作只有398首。大诗人苏轼有诗接近4000首。陆游创作诗篇最多，据说有三万首，删减后存有9000多首，但是为后世大家传诵的也不是很多。

《红楼梦》是嵌入诗词最多的小说，没有之一。《西游记》里面孙悟空与妖怪打得昏天黑地的地方就会有一首诗，我会跳过不读。但是红楼梦诗词绝对不可不读。

必须说清楚的是，《红楼梦》里以诗的形式出现的文字有的是诗，有的不是诗，而是韵文。中国古人说比较有意义的话喜欢采用韵文的形式，因为韵文精炼，朗朗上口，有助于记忆和传播，比如一些气象谚语，农业知识等。《红楼梦》里十二金钗册的判词显示各人命运，如“一从二令三人木”，表示以前是服从，后来感情冷淡，现在是休。这不是诗，可以说是韵文。

一个诗人的诗作不可能全部都是好的，一定会是有好的，有一般的，甚至于是不怎么样的。《红楼梦》里的诗词也是这样。《葬花词》是首好诗。《四时即事诗》有很强的纪实性，没有经历富贵公子生活的很难写得出。而《秋窗风雨夕》也受人称赞，我却不怎么欣赏。看得出来，它是想模仿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连题目的字都是一一对应的。它的写作技巧很高，但是无论从立意，还是境界来看，都与《春江花月夜》差之甚远。它带着作文的痕迹，好像有点无病呻吟。

（二）有理论。曹雪芹不仅有诗歌创作实践，还有诗歌创作理论。这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有表现。曹雪芹借贾宝玉的口说诗的好坏要看是否适应环境。对大观园的一带清流，贾政说可以题“泻玉”。贾宝玉说“泻”字在欧阳修题酿泉是可以的，这里是省亲别墅，应该歌颂，就显得不雅。确实有的词是正面积极的词，有的词是负面消极的词。不可以不分场合滥用。

书里比较集中讨论诗歌创作理论是在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里。黛玉教香菱作诗说诗的内容是主要的，如果内容好，格律规则可以不必严格要求。写诗要言之有物，有真情实境才感动人。

（三）文备众体。文艺的体裁的大类是诗，小说，散文，剧本等。诗的体裁又分小类，诗词歌赋，唐诗宋词元曲，史诗等。诗里面又分古体，近体，律诗，绝句。这还不谈及流派，如婉约，豪放，元白体。《红楼梦》里面出现的诗的体裁有：

古体诗，如《葬花词》《秋窗风雨夕》。

近体诗，七律，七绝，五律，五绝在书里比比皆是。

词，有史湘云的《如梦令》，宝琴的《西江月》，批宝玉的《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等。

歌，名为《红豆词》的歌词，在1934年,由刘雪庵作曲，歌唱家周小燕演唱，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

 赋，《警幻仙子赋》，“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

这很明显是模仿曹植的《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曲，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听到的曲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凤姐的判词是曲牌《聪明累》的曲：“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赞，主要是人物赞，如林黛玉的赞词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贾宝玉的赞词是，“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诔，诔是哀祭文，陆机说，“诔缠绵而悽怆”。诔用于上对下。《礼记》说，“贱不诔贵，幼不诔长。”《芙蓉女儿诔》表面是诔晴雯，实际是诔黛玉。

组诗，组诗由近体诗组成。近体诗精炼，篇章结构严谨，但是体量小，要表达丰富的内容比较困难。这时可以改用古体诗，或者用一组诗。唐朝杜甫就有《羌村三首》《秋兴八首》。《红楼梦》书里有菊花组诗，海棠组诗，是为一盆花就从各个视角立意写的好几首为一组的诗。题咏柳絮的有五首，我认为不亚于苏轼的咏柳絮词。

联句，联句创作难度极高，尤其是即兴创作，非常考验功力。如第五十回里《芦雪庵即景联句》：

一夜北风紧，（凤姐）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李纨）匝地惜琼瑶。

有意荣枯草，（香菱）无心饰萎苕。

价高村酿熟，（探春）年稔府粱饶。

……

凤姐的第一句开头，李纨续下句。这句必须与上句意思连贯，末字“飘”须为平声，并且定了全诗的韵脚。李纨还要开始第二联的上半句。香菱接了下半句。这下半句需要与李纨的上半句对仗，并且是平声，押韵。她还写了第三联的上半句，以此类推。联句要求意思要统一连贯，要押韵，要对仗。

另外一个联句的例子是《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林黛玉和史湘云联诗时的句子，前句是史湘云出，后句为林黛玉联句：

三五中秋夕，（黛玉）清游拟上元。

撒天箕斗灿，（湘云）匝地管弦繁。

几处狂飞盏，（黛玉）谁家不启轩。

轻寒风剪剪，（湘云）

……

酒令，这是以前文人雅士的游戏，现在已经绝迹。行酒令扯籤，按籤的指示饮酒。现在的人用划拳来得痛快。

对联，贾雨村在庙里见到的对联是“身后有余忘收手，眼前无路思回头”。秦可卿房里的对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各处亭台楼阁的楹联都是很精炼的诗。

此外还有偈语，咏物，咏怀，怀古，限题，限韵，题诗等，不一一叙说。我不知道从古至今有哪一位诗人有这么全面，各种体裁的诗词歌赋都写作的。

（四）台词诗。话剧，戏剧，歌剧里的人物说的话是台词，或名道白。《红楼梦》诗词里面有的是作者写的，有的是人物写的。人物写的诗就可以说是台词诗。诗歌分类里面有抒情诗，写景诗，怀古诗，田园诗，隐逸诗，应制诗等，还没有台词诗的名目。但是台词诗确实是有不同于别的诗的特点而存在的。早在《诗经》里面就有人物说话。“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元杂剧，明清小说因为是戏剧，很多是人物出面唱。小说里面的诗，有的是作者名义写的，有的是人物名义写的。人物写的诗除了抒情，写景外还表现人物的身份，性格，才能和当时的心情，还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这就是台词诗。如《西厢记》里崔莺莺写的，“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水浒传》里宋江在浔阳楼写的反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在《红楼梦》里这种诗比比皆是。读李白，杜甫的诗看到的是李白，杜甫写的。而读《红楼梦》里的诗，读者看到的是宝玉，黛玉，宝钗写的。林黛玉写的诗一看就是符合林黛玉的身份，性格，才能写的诗，薛大傻子写的诗一看就是符合薛大傻子的身份，性格，才能写的诗，而不是按照作者的才能写的诗。比如薛宝钗写的《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表达了她的愿望。又如林黛玉的《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这诗表现了她的气质。

一般诗人写的诗是按照个人才能水平写出。台词诗出于创造人物的需要，人物写的诗不是要求好，而是该高则高，该低则低。这就对诗人有更高的要求。如香菱学诗写的是入门级别的诗。后来经过苦学有了明显进步。第十八回元春省亲让众姐妹为大观园题诗最能说明小说里的诗是依据人物的身份，性格，才能而创作的。

应元妃要求，首先迎春题了，”旷性怡情”的匾额，写诗一首：“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迎春年幼，这里“奉命羞题”是显得怯生生的小丫头口气。“游来宁不畅神思”是稚嫩的大白话，就像“岂不叫人乐开怀”一样。

接着探春题匾额”万象争辉”，作诗一首：“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这里“奉命何惭学浅微”和迎春的诗口气是一样的。“果然万物生光辉”也是大白话一句。

惜春题匾额为”文章造化”，题诗一首：“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超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这首诗较强些。“日月光辉”有歌颂的意思。  

接着薛宝钗题匾额”凝晖钟瑞”，作诗一首：“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迀莺出谷，修加篁时待风仪。文风己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宝钗这首诗颂扬元妃省亲体现忠孝教化，引用了”莺出谷”《诗经》，”风来仪”的典故，赞美也得体。

林黛玉题的匾额”世外仙源”，写诗一首：“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在几首诗里林黛玉的这首诗结构严谨，华丽大气。元妃看后笑道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她像是老师给一群学生下评语。

元春的题诗是：“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她的这首诗的末句“芳园应锡大观名”貌似平淡，却有一言九鼎之重，有一锤定音的效果。只有她这样身份的人才能为花园定名。我们知道，现在一个大的项目落成，由谁题字？是书法家吗？不是。是由有地位，身份显赫的人题名。只有曹雪芹这样“世事洞明”的作者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他在台词诗的创作方面是独树一帜的。总的来说，他是不同凡响的诗人。

2024年10月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