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半个世纪的语文教育实践,我一路走来,实在讲不出什么生动的故事,也没有什么独特的风景,所聊以自慰的,是看看脚下,自觉路子还是走得正的,履迹虽浅,却真实而分明。
——陈日亮
沉痛悼念
陈日亮 | 语文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福建省杰出人民教师”。曾任全国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学术顾问,福建省中小学名师培养工程专家委员会指导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入选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发起的新中国成立60周年“寻找新中国课堂教学的开拓者”,被全国中语会授予“终身成就奖”。连续当选第六、七、八、九届全国人大代表。
那个说“我即语文”的陈日亮老师走了
本文作者:王木春
2024年10月20日上午10点多,省中语名师微信群里,传出陈日亮老师凌晨突然谢世的噩耗。陈日亮老师享年85岁,可谓高寿,但忽闻此讯,依然震惊、难过。我在群里写一留言:“那个说‘我即语文’的陈日亮老师走了。安息!”
第一次与陈师有交集,是在2010年,我参评省级某荣誉称号。事后才知道,到最后的论文评审环节,有评委质疑我其中一篇文章《如此作文,叫我如何不悲伤》不是标准的论文体。陈师当场力排众议:“这篇文章,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但写得有见地、有勇气。能在全国顶级刊物《语文学习》发表的作者,能有几个?”此前,陈师并不认识我。我由衷感谢陈师,并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个不囿于条条框框的人。两三年后,拜读陈师的著作才明白,陈师对教师写教育随笔一向持肯定态度,不像有些专家,认为教育随笔属于小儿科,感性浮浅,登不上大雅之堂。而在我看来,只要言之有物,发诸肺腑,又启发读者,便是好文,不能以文体为评判标准,否则,废话一箩筐,除了沽名钓誉,于世何补?
2011年,福建省举办首届中学语文名师培训班,我忝列其中,学员共9人,每学员配理论导师和实践导师各一名,陈师便是导师组成员之一。培训三年里,学员与导师们常相处一室,我才得以亲炙陈师的教诲。那时,陈师已逾古稀,身材魁梧,五官棱角分明,镜片后的目光颇有神,冷峻中透着威严,威严中有悲悯。在陈师等老一辈学人中,我多次拜见过孙绍振、钱理群(两位先生都是陈师的好友),孙先生口若悬河,机智幽默,极具亲和力;钱先生真诚率直,善解人意。唯独不轻易言说的陈师,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这是我近距离观察陈师后的第一印象。
三年多的培训,接触陈师的次数渐多。无论听课后的评课,还是讲座,或兴之所至的聊天,陈师屡屡提及叶圣陶,有关叶圣陶的教育章句,张口即来,不假思索。此前,在我粗浅的印象中,叶圣陶的语文理论早已“过时”了,这些年语文界不断冒出的各种新术语、新观念、新理论,早已把叶圣陶变成了“老古董”。然而,每次听闻陈师引用的叶圣陶的只言片语,竟不觉有什么违和感,而且句句切中当下语文教学的弊端,让人豁然开朗。随后,在导师鲍道宏教授的建议下,我选择了叶圣陶作为我培训期间的研究对象。也因此,开始了我和民国教育的结缘。2014年,我主编的第一本民国教育书《叶圣陶教育演讲》出版。那天午后,我们一行人听完讲座,步行去饭店,我从包里掏出《叶圣陶教育演讲》给陈师,陈师接过后扫了一眼书名,说:“好啊,是研究叶圣陶的专著!”我低声说,不是专著,只是主编叶圣陶的教育文章而已。他“哦”一下,似乎语气里消失了刚刚的欣喜。我知道,我要走的路才迈出第一步,等在前方的还有更长的路。
培训期间,学员与导师常一桌用餐。凭直觉,陈师应是善饮者,但每次只白酒一二两,微醺为度。看着陈师微微潮红的脸,衬着大半头银丝,我体会到何谓“苍颜华发”。席间,陈师三句不离语文教学,比如,语文味,文本细读,莫跟时髦、迷失自己,教师自己要读书,课上尽量让学生多诵读,等等。他自己反复陈述,也和大家辩论。许多观点,平时聆听过,但换个特殊场合听听,倍感陈师对语文教学的一片赤诚。有一回,十几人分两桌吃饭,突然听到陈师朗声道:“诶,我刚才有一个新想法,来,你们听听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过去,恰好落在邻桌陈师的脸上,普通小饭馆里并不明亮的白炽灯光下,那种浑然忘我的表情,似乎散发着更明亮的光芒。一个人活到老年,依然能为某一事一物,如此专注,如此一往情深,乃至痴迷,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10年后的今天,我也即将步入退休老者的行列,才慢慢看清,陈师是把一生心力献给语文教育的人。
培训的闲暇,陈师不止一次向我打听他在福建师范学院(即后来的福建师范大学)求学时的漳州东山籍老同学朱顺平先生,以及在漳州工作的老友王凤贵先生的近况。言辞间流露出对老同学、旧交的钦敬与牵挂,对岁月流逝之感伤。有一天,也是吃完饭,走出小饭店,已是晚间八九点,远处的楼群灯火明亮。我们十来个人,三三两两漫步在僻静的公园附近,夜风阵阵。陈师不无遗憾地向我提及在漳州的王凤贵先生,说他学问好,只可惜身体一向不佳,又可惜……。我等着陈师往下说,但他转换了话题,希望我在漳州多向王凤贵先生请教。王先生的学问,我是见识过的。那年,导师鲍道宏亲自带我去漳州拜见王先生。王先生在某私立中学当顾问。离开学校后,王先生与我同坐车子后排。我们聊起俄罗斯文学,又聊到我喜欢的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书《金蔷薇》。七十高龄的王先生竟然随口朗诵起帕氏文章,一段接一段。我又惊讶又佩服。老一辈语文教师,学养之扎实深厚,的确非我辈所能企及。遗憾的是,我生性愚拙,加之后来研究兴趣转移,身边虽有语文前辈可请益,各种进修机会也时有,却疏于学习,业务上始终无寸进,迄今仍徘徊于语文门外。
关于陈师,还有一二琐事,值得一记。
一次,和《福建教育》编辑吴炜旻聊及陈师。吴说,在他收到的众多名家的稿件中,陈师的稿件是最干净的,排版工整美观,文句简洁、准确,几乎不用修改一字一标点符号。我听了,不由肃然,暗暗提醒自己,将来写稿务必一丝不苟,这是对编辑、也是对自己起码的尊重。说到陈师治学方面的严谨,华师大出版社编辑朱永通曾告诉我:“好几次,为书稿中的某个字或某个词,陈师半夜会给他发邮件,要求修改过来……”我想起2014年年底,名师班培训即将结业,按省厅要求,每位学员必须把各自的语文教学理念概括、提炼为一个口号式的词组,诸如“诗性语文”“生命语文”“本真语文”等。为敷衍差事,我临时憋出一个“朴实语文”。陈师看了,眉头稍一皱,沉吟片刻,说:“我理解你的意思,语文教学的确应摒弃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朴实语文’不如改为‘朴素语文’顺口些。”我一想,果真改得好。
其实,陈师对这类口号化、形式化的东西,虽然未曾公开唱反调,私下却有所保留。那些年,不少省份争先恐后推出“某派语文”,颇像旧时土匪山贼,各占一座山头,再竖一面大旗,便自称大王。一次谈话中,陈师质疑道:“我们动辄称‘闽派语文’,但闽派语文的内涵是什么,真正搞清楚了没有?我们有没有拿出能体现福建特色的语文教学成果?”又一次,在名师班结业的聚会上,陈师既语重心长又有些不客气地说:“对你们9位老师而言,目前多发几篇论文已经意义不大。作为省内的名师,重要的是要形成自己的教学主张,并写出有较大影响力的文章来,哪怕只有一篇也行,否则论文发再多也枉然。”
大约2013年,出版社编辑朱永通发来邮件,很兴奋地说,这是马上出版的陈日亮老师的《救忘录——一个特级教师的读书零札》书稿(片段,两千字左右),可先睹为快。我熟知永通君的办事风格,没有他十二分欣赏的书稿,绝不会“泄密”给我。今天写此文,我找出《救忘录》,再次翻开……我猛然记起读完片段后,给永通君回复的几句话,大意是:“陈师真是多才多艺,书法、绘画乃至篆刻都有所涉猎,酷似年轻时的叶圣陶;陈师爱好之广泛,治学之谨严,阅读之精博,体悟之深邃,无不令人感佩,更令人汗颜。像陈师这样的语文老师,在当下几乎已成绝响。
此深秋,这位说“我即语文”的语文老师,从此隐入语文教育史……
本文作者 | 王木春,福建省特级教师。近年致力于民国教育文献的研究和编撰。出版《教育,让自己长出力量》《身为教师——一个特级教师的反思》《先生当年》《过去的课堂》《人生第一课》《民国名家谈作文之道》等。
编辑 | 陈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