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霭:苏轼海南《观棋》及当代启示

政务   2024-11-27 10:04   海南  
苏轼海南《观棋》及当代启示

杨晓霭


摘要: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告命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从七月二日到昌化军至元符三年(1100)五月接告命量移廉州,苏轼在儋州度过了近三年时间。其间诗作约131首,《观棋》借对弈表达了“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人生智慧。通过围棋竞技而修养神心,可为当代体育文化建设,尤其是昌化棋子湾体育养生文化建设提供有益借鉴。

关键词:苏轼;《观棋》;海南;文化建设;启示


按照宋代祖宗家法,为人臣者得罪,以“远贬”治罪。“贬”所离京都的距离便成了衡量“罪”之大小的标准。查检苏文忠公一生仕履,自步入仕途始,迁转升降,如蓬飘转。在他为官40年间,辗转20多地,且时有食不裹腹、居无定所之虞,最为悲惨者当数年逾花甲,却被一贬再贬,直至远无可再加之地。苏轼有《到昌化军谢表》云:“今年(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不仅自惠州再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而且不得签书公事,可谓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天道公平,生活折磨了诗人,也玉成了诗人。苏轼自七月二日至昌化军,讫元符三年(1100)五月移廉州安置六月渡海,作诗约130多首,《观棋》是这一时期唯一一首咏棋诗,也是苏轼诗集中唯一一首观棋诗,补足了东坡诗中的一大题材,最为精练地表达了他的人生智慧。

一、《观棋》与听棋

宋人诗中咏棋,有围棋、弹棋、象棋。苏轼《观棋》所写自己所观儿子苏过与张中之“戏”之棋乃围棋。诗“引”曰:“予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大意云:我自己向来不精通围棋,也未参透围棋所寓之人生哲理。曾经在独自游庐山白鹤观时,见观中人全都白昼关门睡觉,古松流水之间仅有弈棋落子之声。心中欣然,很是喜欢这种静幽平和的境界。从那时起,就很想学围棋,但最终没能学透彻。儿子苏过,粗通棋技,也能搏弈。儋州守张中,每日应苏过之请,会和他对弈娱乐。我也坐在一边看他们下棋。整天看棋,没觉得厌倦。

诗为四言古体,云: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悠哉游哉,聊复尔耳。


全诗可分两段。第一段回忆游庐山闻棋声情境,第二段写观棋有感。“谁欤棋者,户外屦二。”《礼记·曲礼上》:“将上堂,声必扬。户外有二屦,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按照古礼,见门外有两双鞋,听不到大声说话的声音,是不能进门的。是谁和谁在对弈,只见门外有两双鞋,苏轼未能入门,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他们在人们都熟睡的时候仍然全神贯注、不知疲倦的样子却跃然眼前。五老峰,峰尖触天,雄伟奇险;白鹤观,乔木峥嵘,重楼杳冥。在如此名山胜境,当人们沉浸其间,享受“长松荫庭,风日清美”的时候,“不闻人声,时闻落子。”是两位棋手,为人类营造了一种空灵幽静的境界,也是围棋的棋声唤醒了人们追求优美的心灵和面对世界的态度。个中滋味,永留心头,影响一生。

第二段即从“究此味”落笔。“纹枰”指围棋棋盘。两人面对棋盘而坐,只是下一盘棋而已,有谁会探究其中的意蕴,深入思考其中所包含的精神呢?这应该和空钩钓鱼是一个道理。空着钩钓鱼,只是养心而已,谁在乎钓到一条鳊鱼、一条鲤鱼。苏过小儿,差不多悟出这样的道理了。他下围棋,噼噼啪啪,信手下子,不大顾忌输赢。赢了,固然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输了,也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从容自得,悠闲无事,是围棋游戏的旨趣,姑且如此而已。诗人以雄奇险秀、林壑深幽的庐山为背景,勾画了一幅令人神往的名山听棋图。空山不见人,但闻敲棋声。以声写静,动静相映。虚处落墨,闲中着色。道出纹枰意趣,与儋耳观棋形成比照。

苏轼海南《观棋》,却从游庐山听棋写起。苏轼游庐山是怎样的境况?苏轼游庐山在神宗元丰七年 (1084)四月,自黄州移汝州途中。众所周知,苏轼被贬黄州是因为“乌台诗案”。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文字狱。构陷者是一批居高位肉食者号称为国家谋的“文人”。作为“文人”,从一个文人的诗作中挑拣词句制造冤案,真是无耻到了极点。这种无耻,真正毁了一位而立之年中进士,应“直言极谏策问”入三等授官者的“三观”。黄州五年,虽然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一类作品,表达了“东坡居士”“何妨吟啸且徐行”的坚定、“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无畏、“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但许多作品所描摹的“孤鸿”“欲乘风归去”“早生华发”的“我”以及“愀然”“正襟危坐”的苏子,都是一个充满忧虑和孤独的形象。游庐山行迹,孔凡礼《苏轼年谱》所记甚详:四月二十四日至庐山北麓,宿圆通禅院。与开元观道人游。旋往筠州。约五月十日还庐山,约于月底往江州。其间独游白鹤观。有诗十二首,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依时编次为:《初入庐山三首》《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圆通禅院,先君旧游也。四月二十四日晚,至,宿焉。明日,先君忌日也。乃手写宝积献盖颂佛一偈,以赠长老仙公。仙公抚掌笑曰:“昨夜梦宝盖飞下,着处辄出火,岂此祥乎!”乃作是诗。院有蜀僧宣,逮事讷长老,识先君云》《子由在筠作<东轩记>,或戏之为东轩长老。其婿曹焕往筠,余作一绝句送曹以戏子由。曹过庐山,以示圆通慎长老。慎欣然亦作一绝,送客出门,归入室,趺坐化去。子由闻之,乃作二绝,一以答余,一以答慎。明年余过圆通,始得其详。乃追次慎韵》《余过温泉,壁上有诗云:直待众生总无垢,我方清冷混常流。问人,云:长老可遵作。遵已退居圆通,亦作一绝》《书李公择白石山房》《庐山二胜并叙》:“余游庐山,南北得十五六奇胜,殆不可胜纪。而懒不作诗,独择其尤佳者作二首。”其一《开先漱玉亭》、其二《栖贤三峡桥》《赠东林总长老》《题西林壁》,其中未见独游白鹤观之诗,而整个游庐山的过程,正如苏子自道“奇胜”“殆不可胜纪”“而懒不作诗”,即使“独择其尤佳者作二首”的《开先漱玉亭》和《栖贤三峡桥》,重在写景状物,听不到诗人的“心声”。此十二首诗,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要数《题西林壁》,而这首诗从来都被看作哲理诗,不以情景交融取胜,缺乏“长松荫庭、风日清美”的感染力。《东坡志林》卷一“记游庐山”,可看作是他此次独游诗作的补充说明:“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见山中僧俗,皆云:‘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又复作两绝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忆清赏,初游杳霭间。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旦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往来山南地十馀日,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故作此二诗。最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余庐山诗尽于此矣。”从中所见,俨然一副只管行游并不走心的样子。

游庐山,闻棋声。时年苏轼49岁。虽遭乌台诗案,但正值壮年。虽有僧众相随,但心不在僧道,也不在山水。松下棋声,引起注意,只是感到愉快,却未渗入心底。《观棋》诗的写作,孔凡礼《苏轼诗集》《苏轼年谱》系于元符元年(1098)戊寅,苏轼63岁,已是晚年。这一时期,仅就从惠州移昌化军所经历的苦难而言,大概可以说前无古人。综合苏公诗文所写会看到:始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客坐经旬无事,又子由劝不读书,萧然清坐,乃无一事。”幸赖昌化军军使张中修葺伦江驿馆,僦居之。“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资已不赀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生活条件艰苦,尚有构陷者监督迫逐,初到昌化军时,苏轼也一再在诗中咏叹“路穷”“途穷”“所向余皆穷”在与程秀才的信中更是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和陶还旧居》诗曰:“痿人常念起,夫我岂忘归。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半夜从梦中惊醒:“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但在黄州已学会躬耕的东坡居士,迅速摆脱了“孤鸿”的清高,真正洒脱地开始了生活。他在桄榔林中筑起的土屋里,“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教人作文写字”“东行策杖寻黎老”“半醉半醒问诸黎”“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此心安处是吾乡”当心安时,“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于是,儋耳山在他面前:“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者,尽是补天馀。”能来昌化军不就是一次远游吗?这正是遂了我少年远游的愿望啊!“少年好远游,少年好远游,荡志隘八荒。九夷为藩篱,四海环我堂。卢生与若士,何足期渺茫。稍喜海南州,自古无战场。奇峰望黎母,何异嵩与邙。飞泉泻万仞,舞鹤双低昂。分流未入海,膏泽弥此方。芋魁倘可饱,无肉亦奚伤。”《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而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的静幽、“园里水流绕竹响,窗中人静下棋声”的闲适,正可以滤人烦心。古松幽窗,流泉翠竹,茶气袅袅,棋声丁丁,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境”,想来便能使人神清气爽,何况弈棋的优雅闲逸,更是能修身养性、品味怡情,安心定心。弈棋游艺,享受的是过程,不只结果。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围棋总与闲情逸致联系在一起,棋盘上的黑白分明,“千古无同局”的奇妙,“忘忧清乐在枰棋”“世间苦楚棋局外,光阴流逝全无知。”楸枰之上、烂柯之间,寄寓着情趣,养护着人生。清人李渔《闲情偶记》说:“一涉手谈,则诸想皆落度外,缓兵降火之法,莫善于此。他将棋与琴联系起来说:“琴必正襟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束?万念俱忘之际,岂宜复较输赢?”在他看来,“善弈不如善观。人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这些“偶记”,何尝不是苏轼《观棋》的注脚。

从黄州到儋耳,苏轼不断地在调整心态,惊惧、孤高、苦闷、绝望、欣喜、释然、淡然、超然,把一切苦难放下、看淡、超脱,复杂的心路历程在《观棋》诗中得到了概括:“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身临“棋”境者应有的心态,更是置身事外旁观者“善观”的心理。一首《观棋》,极手谈之妙境,写出了苏轼用一生悟透了的人生智慧。

二、围棋竞技与修养神心

围棋与其他竞技相比,是一种可修身养性的两人策略性游戏,也是为帝王将相士夫庶民同好的高雅娱乐活动。在古代棋经中,即被看成是“忘忧清乐”的好方式。在当代体育项目中,围棋即被定义为传统体育养生项目,具有娱乐性和竞技性双重特点。

以发展体力、增强体质为内涵的“体育”概念在中国传播得较晚,但作为一种“运动”,旨在修养身心意义上的“体育”,却是上古时代“国学”教育的重要内容,《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六艺”之中,“射”“御”两“艺”可谓首先考验的是“体力”。即使这样的体力考验,如《礼记·学记》所云,其目的也在于“游”:“故君子之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郑玄注:“‘游’谓闲暇无事之游,然则游者不迫遽之意。”《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杨伯峻译文中将“游”译为“游憩”,并做了注释:“‘游于艺——《礼记》学记曾说:‘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师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可以阐明这里的‘游于艺’”。均以为“游”就是不急不慌地“玩”,就是放松身心地“耍”。在自由性、愉悦性、体验性、创造性中娱悦精神,涵养心质,这是中华养生文化的核心内容。唐代傅梦求《围棋赋》可谓道尽围棋奥妙。


待隐之园,神仙所都,世隔两尘,维以逍遥云尔;饮过三爵,不有博弈者乎?于是巍巍邃翁,黄扉钜儒,召曲阿之仲子,延相水之尧夫。枰设文楸之木,子出滇南之炉,值天清而地僻,命对垒以为娱。小子不敏,拜赐良图,抽毫进牍,以博胡卢。

夫其取法,象于天地,分刚柔于阴阳,参骈罗于列宿,措经营于四方,衍图书之定位,非巧历之能详。颇牧生乎尊俎,良平坐乎帷幄,转盼变乎风云,倏忽交乎电雹,乃局面之一新,岂依傍而保角?若夫挥戈退日,指掌回天,宝鉴造形而炳发,鸾刀迎刃而割鲜,譬当路之不遐,何决机之复连蜷。至如中外戒严,连烽绎骚,蜀道之难若破竹,秦关之卒如燎毛,韬神机于密授,见一着之孤高。别有龙战收功,虎穴得子,倒载干戈,胜心不起。享乾坤之清夷,悟盈虚之妙理,期大雅之明哲,诚国手之擅美。

嗟夫!智者创法,万变无形,达人大观,一顺无情。稽古今之因革,等陵谷之纷更,通无方之妙用,均多歧之错行。于是翁也首肯,尊俎无声,相与推枰而一笑,目送浮云之遐征。


唐宋时期,弈棋与弹琴、写诗、绘画被人们引为风雅之事,成为男女老少皆宜的游艺娱乐项目,旨在陶冶情操、愉悦身心、增长智慧。保养生命,修养心神,《孟子·尽心下》:“养心莫善于寡欲。”这也正是宋代文士所追求与践行的思想。咏棋诗中揭示的也是“一局忘万事”的“功效”。“二客与棋酬,寒声满侧楸。急因随行发,断为见迟休。花下鶑翻翼,林间鹤转头。丁丁竹楼下,不独在黄州。“祇园隠城角,开轩极幽邃。日影转不到,居常抱秋气。余兹度炎燠,一局忘万事。扰扰门外人,谁知此中意。”“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与对弈相比,更多的人喜欢观棋,观棋同样是可以“心游万里不知远”的,黄庭坚治平二年(1065)作《观叔祖少卿奕棋》即吟:“世上滔滔声利间,独凭棋局老青山。心游万里不知远,身与一山相对闲。”有诗人将围棋与钓鱼联系起来歌吟,用以表达“心远忘外喧,境幽适人情”“棋罢道人心似水”的美妙感觉。苏轼认为,围棋即可让人忘了世间复杂的人事关系,他《赠王觏》写道:“何人生得宁馨子,今夜初逢掣笔郎。莫怪围棋忘瓜葛,已能作赋继灵光。”当人生处于困厄时,他希望能够享受棋酒人生,歌唱《司马君实独乐园》:“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屦,竹色侵杯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送司勋子才丈赴梓州》叮咛把人生的变化看成弈棋的乐趣:“别日已苦迫,见日未可期。曷不惜此日,相从把酒巵。人生初甚乐,譬若枰上棋。纵横听汝手,聚散岂吾知。”“逢人可与乐,慎勿苦相思。”

数遭贬谪,如何生存,这是首要问题。苏轼在惠州,致简范祖禹(纯夫)叙养生之道,寓爱人利物之心。《苏轼文集》卷五十《答范纯夫十一首》之十(惠州)说“惟尽绝欲念,为万金之良药”:“某谪居瘴乡,惟尽绝欲念,为万金之良药。公久知之,不在多嘱也。子由极安常,燕坐胎息而已。……如闻公目疾尚未平,幸勿过服凉药。暗室瞑坐数息,药功何缘及此。”他“尽绝欲念”处世态度,也深刻影响着子孙后代。面对儋耳的艰苦生活,其子苏过即能安之若素,报以欣赏的态度,并著文盛赞儋耳:“天地之气,冬夏一律。物不凋瘁,生意磨息。冬絺夏葛,稻岁再熟。富者寡求,贫者易足。绩药为衣,执根为粮。铸山煮海,国以富强。犀象珠玉,走于四方。士独免于战争,民独勉于农桑。其山川则清远而秀绝,陵谷则缥缈而岪郁,虽龙蛇之委藏,亦神仙之所宅,君盖乐游而忘返。”置身遐荒,却能以逃空谷之寂寥为天下之至乐,他的《志隐》跋云:“昔余侍先君子居儋耳,丁年而往,二毛而归,盖尝筑室有终焉之志,遂赋《志隐》一篇,效昔人解嘲、宾戏之类,将以混得丧,忘羁旅,非特以自广,且以为老人之娱,先君子览之,欣然嘉焉。”苏氏父子就是以这样的积极达观的生活态度,战胜苦难,利人育己。个中甘苦,也许正是“粗通”围棋的苏过,在“剥啄信指”的过程中,所品出来的人生哲理。

养生固然重要,愉快地活着,关键在于养心。“此心安处是吾乡”让“心”安定下来,才能“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宋代文人雅士的“安心”方式极其丰富,苏轼写道的就有诗、酒、茶、琴、棋、书、画。关于诗、酒、茶、琴、书、画的研究成果丰硕,关于以“棋”养心,似乎文学研究成果不多。弈棋、听棋、观棋,苏轼都写到过。苏轼自谓平生不善着棋、吃酒、唱曲子,借助北京大学《全宋诗分析系统》检索,与他诗中咏及之酒、茶、琴相比,咏棋诗的确不多,大约有7首,而诗中咏酒有411条,咏茶有51条,咏琴有63条。不善饮酒,大概是酒量小,容易醉;说不善唱曲子,可能是达不到“念奴”的高度;说不善围棋,可能真是懒得动脑筋,虽然有过一边饮酒一边对弈的享受“一杯连坐两髯棋,数片深红入座飞。”或许他更爱以观棋来享受“手谈”的过程。他赞赏司空图“棋声花院闭”诗境的高雅,“司空表圣有‘棋声花院闭’之句,吾尝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唯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妙也。’”他自己也以“棋响”“棋声”摹写竹林月影下的静幽之美:“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谷鸟惊棋响,山蜂识酒香。只应陶靖节,会取北窗凉。”借棋声摹写晚照夕烟的温馨:“晚照余乔木,前村起夕烟。棋声虚阁上,酒味早霜前。远谪何须恨,来游不偶然。风光类吾土,乃是蜀江边。”夜棋空吟,诗酒笑谈,成了他治愈他“孤生知永弃”的良药,他送昌化军使张中离儋,有《和陶与殷晋安别》:“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

观棋“观”的正是进退优游、胜负寻常的人生。要“观”出这样的人生意趣,潇洒超脱里包含着半生磨砺,一生苦乐。苏轼之所以观棋“竟日不以为厌”,欣赏的正是弈棋“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淡然与“悠哉游哉”的自得。人生如棋,“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在黄州就品出了这人生况味,活出了这份潇洒,但借围棋发抒,却别有一番滋味。自然界的风风雨雨,个人难以阻挡,而弈棋的胜败,关键在于自我主观能力的发挥。若能尽心尽力,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影响对生活的态度,更不能影响对人生的态度。“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超脱,“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洒脱,是经受了生活中诸多的“风雨”以后才能悟出来的,苏轼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生存重在养心的道理。

“体育”与生俱来的游戏、娱乐性质,被誉为“奥林匹克之父”的顾拜旦在《体育颂》中有过生动歌唱:“啊,体育,你就是乐趣!想起你,内心充满欢喜,血液循环加强,思路更加开阔,条理更加清晰!你可使忧伤的人散心解闷,你可使快乐的人生活更加甜蜜。”依依长松,潺潺流水,棋子丁丁之声传响其间,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棋声与风声融为一体,世外桃源,令人陶醉。在围棋中参透人生道理,正是苏轼通过观棋所创造的理想境界。

棋类是兼具娱乐和竞技的体育项目,不同的场合承担着不同的功能,或为隐逸山林,远离喧嚣时与琴酒花相伴,排遣内心。或为在激烈的竞赛中,展示智能与技巧。从诗人对棋的书写中,可以看到棋对于人格塑造的影响,进而体现出体育对于人格塑造的意义。

(一)围棋的娱乐性与人格塑造。通过苏轼对围棋的书写,可以看出围棋出现于幽静远离尘嚣之处,在对弈中荡涤身心,培养悠闲安然的情致。中国古代体育运动的一大特色就是不仅仅对身体上有锻炼和提升作用,更多的是通过锻炼来达到一定的思想境界,陶冶情操。棋的这种特点尤为突出。在下棋中将智慧与心境相融合,展示出独特的美学思想。琴、棋、书、画,谓之“四雅”。抚琴、对弈、书法、绘画是中国古代文人必备的技能,同样是修身养性、修神养心的游戏活动。围棋是文士“手谈”交心的方式,也是观棋者愉悦自我的手段。而文学则通过围棋活动的书写,揭示外在的娱乐功用和内在的隐喻作用,实现远离尘世、忘怀世事的精神享受。围棋本身又蕴含着天圆地方、输赢计谋等人生哲理,也使人们能够通过博弈释放现实劳役之苦,锻炼智慧,提升品格。

(二)围棋的竞技性与人格塑造。在当代,围棋也是一种竞技型的“体育”项目,人们为了输赢,拼尽全力,切磋技巧,体现积极进 取的精神。唐代诗人杜荀鹤有《观棋》诗,写得杀声阵阵:“对面不相见,用心同用兵。算人常欲杀,顾己自贪生。得势侵吞远,乘危打劫赢。有时逢敌手,当局到深更。”棋场如同战场,要想取胜,需要机变和高超的智慧,若是遇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和旗鼓相当的对手,全身心投入一场竞技,会充满欣喜,也锻炼谋略布局的能力。相比于拔河、竞渡等对体力的要求,围棋更多的是对于智力的提升。当代研究者以为:围棋在黑白之间运筹帷幄,规则十分简单,却拥有十分广阔的落子空间,可增强一个人的计算能力、创造能力、思维能力、判断能力,也能提高人的注意力和控制力。

三、《观棋》与“棋子湾”体育文化建设

每每诵读苏轼《观棋》,不由自主地会联想到位于海南昌江县古昌化城北部的“棋子湾”,也会生出诸多联想。

据当地民间传说,“棋子湾”的得名,确实与“棋”有关。传说从前有两位仙人降临棋子湾边,一边享受海景一边下棋,从清晨站到中午,彼时烈日当空,二仙渴饿交加。当地渔民看到了,拿来鲜鱼、酒肉和茶水为仙人消饥解渴。两仙边吃边杀,棋罢,待要重谢渔民,已不见他们的踪影。为感谢渔民的好心肠,仙人把棋子撒到海里,抵挡风浪,造福黎民,从此棋子湾内海水清湛,奇石秀岩层叠至岸,风平浪静,鱼虾丰盛。

在这个风光怡人、物产丰饶的海湾,海南昌江人民围绕“棋子湾”已经开展了养生渡假、生态旅游与围棋竞技密切结合的多种围棋大赛,形成了特色鲜明的“棋子湾”文化。比如由中国围棋协会、海南省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厅、昌江县人民政府主办的棋子湾全国围棋精英沙滩联棋赛、海南沙滩运动嘉年华昌江站以“智慧”为主题的棋子湾沙滩围棋大会、“国际旅游岛棋子湾杯”全国业余围棋公开赛、中国业余围棋十大“天王”赛等赛事,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棋手、观众、游客。2020年海南沙滩运动嘉年华昌江站以“智慧”为主题的棋子湾沙滩围棋大会,包括五个系列活动:棋子湾仙侣沙滩围棋论剑、棋子湾全国围棋精英沙滩联棋赛、昌江棋子湾围棋经典死活挑战、“同下一盘棋”昌江棋子湾沙滩围棋大会荣誉盛典、2020中国(昌江)围棋产业发展圆桌会议,异彩纷呈,美不胜收。在人们席坐温暖的沙滩、面向大海、沉浸对弈、修神养心的同时,传播弘扬了围棋文化,促进了围棋产业的创新性发展,已形成品牌效应。利民利国,功不可没。

2013年8月31日,习近平会见全国体育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代表等时强调:“体育是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的重要标志,是综合国力和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体现。”“全民健身是全体人民增强体魄、健康生活的基础和保障,人民身体健康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要内涵,是每一个人成长和实现幸福生活的重要基础。”2020年9月22日,习近平在教育文化卫生体育领域专家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加快体育强国建设。体育是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重要途径,是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向往、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手段,是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是展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平台。”从苏轼《观棋》诗生发出来,推开出去,我们会看到,中国古代文学中有十分丰富的体育艺术资源,文学作品既栩栩如生地展示了古代体育运动的场面、展示了参与者的高昂情绪和高超技艺,也体现着丰富多彩的文化内涵、中华儿女的养生方式、娱乐和竞技精神,仅就围棋而言,有对围棋手专注精神的夸扬,也有对棋艺神乎其神的描摹,也对与之相关的民俗、历史、名人故事的记述,这一切对当代体育文化建设、围棋文化建设均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值得重视和利用,比如将中国优秀传统体育文化、体育文学的传播与弘扬和当代“棋子湾”文化建设紧密结合,把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有关弈棋、听棋、观棋的作品进行整理,建立“棋子湾”海滨弈棋诗词长廊。围棋竞赛毕竟需要长期训练,难度较大,是一部分专业或业余棋手才能进行的活动,假如适应更为广大的人群,举行以“听海观棋”为主题的诗文朗诵、吟诵、诵读、创作等活动,可能更能吸引以休闲为主的游客,以此丰富“棋子湾”之“棋”文化意蕴,形成以“棋”为中心的体育养生文化,使“棋子湾”声誉广播,从而推动海南生态旅游、养生旅游、体育文化旅游的大力发展。


参考文献:

1.[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2.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3.孔凡礼撰《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


(作者杨晓霭: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乐府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唐诗之路研究会常务理事、甘肃传统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甘肃省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原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国际教育学院院长)

(全文原载《铭碑晔然照无穷——第二届昌化江东坡峻灵王文化论坛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引用请注明出处,以正式出版内容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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