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怀彧
在尖山湖畔大大的花园里,蹭了个小小的工作室,朝夕穿行于车流的潮汐中,便成了每天的日常。这下不比从前,住得离单位近,所谓上班,就如从后院到前庭。那种从容,之前竟未觉得是一种幸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世人大抵皆如此。一曲《似是故人来》,三十岁迷上,三十年如初。不同的是,从前看梅艳芳长裙曳地,每到“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就痴痴发呆,现在是听李克勤贴耳细哼,一听“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便莫名心酸。但真正细解其中意,却是在日行两次的城市大道上。
沐朝阳,披霞光,在滔滔车流中,你会感到是一场比拼、一种考验。拼的是胆量,考的是技术,赢的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于是在一辆挨着一辆的车流里,看到一辆宝马左溜右拐,在四条车道的动态空隙里闪转腾挪,很快不见踪影,心里便不由生出羡慕和嫉恨。除了惭愧于自己的菜鸟技术,诸多烦躁愤懑也在胸腔积压膨胀。于是不由自主地做出诸如按喇叭、打双闪、射远光等明显违规且毫无意义的“小动作”,事后都羞于回顾。
一日连着一日,这条路天天要走,这一幕常常上演。直到有一天,正焦灼于蜗牛般移行时,一个电话突然把我从车流中拔起。一位朋友走了!那个气壮如牛、立志要描尽天下奇山异水,那个活络如鳅、四下里混得调猛声高,那个让我自愿绞尽脑汁、多番为他鼓吹吆喝,那个自称“八戒投胎”、笑我“黛玉转世”的人,突然急急火火地走了。那胖墩墩、笑嘻嘻、明晃晃的样范,从此彻底成了“故人”,不复再来,不能再见。
尽管自己曾身经百病,几番与死神邂逅纠缠。但一个年龄相近、志趣相投的人,这样没理由、无征兆地离散,却如骤降的凛冬,把我冻在原地。于是我和我的车子就成了激流中的一座岛屿,后面是喷火的喇叭声,两边是怨怒的绕行者。而偏偏车内响起的又是这个调调,“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就这一刻,我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所有。那些横穿直插,蛇形耍酷,抓狂咒骂,我都原谅了。
人们总是在赶时间,却不知有人早早地被时间“赶走”。
《似是故人来》不光是爱情,更多是怜悯与珍惜。
从这一天起,不知不觉习惯了低挡、缓慢、停滞、被人超越,习惯了跟着一个新手,一条车道走到底,她的车后贴着,“别吻我,当心我要嫁给你!”
习惯了从前听不懂的班得瑞,寂静山林、蓝色天际、迷雾森林、日光海岸、琉璃湖畔、微风山谷、月光水岸、雾色山脉、旭日之丘……循环播放,渐渐有了没顶的沉浸。
轻拢慢捻的节奏里,于是看得到路中央红的、黄的、粉的、白的月季花成片盛开、随风摇曳,看得到两厢里茶花、樱花、紫薇、紫荆、桂花等趁各自的季节、显各自的芳华,看得见树隙间某家公司前坪停满了车辆,冒出复苏的热气,看得到朝霞百般花样,夕照懒懒洋洋,一朵带雨的云待在远山,又改变主意挪向更远的山头,邻车上小孩脸扁在玻璃上,指点我车窗上的动物贴花,想到那是孙子孙女偶尔坐车时留下的礼物,于是嘴角上扬,向小孩回一个会心的微笑……
这样的心境里,一句烂俗的套话,也能让人获得启示:不要急呀,你想要的,岁月都会给你!
是的,人生可以求快,也可以求慢,但真的可以不“急”。“快”给人速达目标的快感,“慢”给人细嚼慢咽的深味。只要不“急”,快感有,深味也有。
比如这样的初秋,枫叶未红,银杏未黄,桂花未浓,平日里不曾注意的栾树,站成了大道两厢最炫的风景。细细树干,顶着大大的华冠,一簇簇,一串串,一树树,累累深红,灼灼明黄,让人震撼。在风驰电掣的路边,这样的美多半是无人问津的寂寞。可她们毫不在意,风来了吹风,雨来了淋雨,只要有土有根,就不急不躁地长。车来车往,无妨;看或不看,都在。
这条路一头连着张家界的世外桃源,一头连着京港澳的无际繁华,我只走着其中小小的一段。顺着潮汐,享受朝夕,如同把整个世界揽在了怀里。
文字来源:《长沙晚报》橘洲副刊版 摄影 谭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