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电影《拯救嫌疑人》上映,张末作为导演和联合编剧,在密集宣传中分享了大量创作感受。整个剧本共写了 17 稿,其中 8 稿是张末自己写的。写剧本、执导、剪辑,这些都是张末的工作。2009 年正式进入电影行业,她以稳妥的步调,继续着自己的导演之路,编、导、剪,拥有自己的代表作。与此同时,她还养育两个孩子,修完博士学位,并以极大的热情照看家中的上百盆植物。
十余年时间,张末的身份不断叠加,是女儿也是母亲,从剧组的基层做起,直至成为一个真正的导演。她在建筑和电影的通联中达成人与空间的和谐构建,也在事业和生活的平衡里蜕变自我。月初刚从敦煌采风回来,张末被洞窟中绵延千年的艺术打动,这也成为当下她对作品的期许,“那些壁画都是从肉身上长出的永恒,太动人了。创作者如果能用传世的作品来延展自己的生理寿命,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
故事的起点
“这应该是我最忙的一个暑假了。”热情打过招呼,张末笑着呼出一口气,“孩子们放暑假,我白天陪他们,下午四五点开剧本会,持续到凌晨一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因为剧本尚在打磨,每天起码要花十个小时的时间开剧本会聊故事,期间 不断卡壳、推翻,如是循环。
从处女作《28 岁未成年》开始,张末就是自己独立执导作品的编剧。按照她的创作习惯,剧本会是一个“逼”自己出内容的过程,有讲故事的欲望并不难,但怎样讲好一个故事、受到观众的认可,这就不容易了。往往要经历无数次推翻,才能靠近目标,“尤其是原创故事,很不好弄。我们总在想,怎样在那么多经典的基础上翻出新花样,拍出一些新东西来。”
张末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在校期间还辅修了天文学。来自空间、时间、逻辑包括数学方面的精确训练,都对她本人的严谨周密、平和细腻有直接影响。建筑学被用于构建人与空间的关系,而张末将之运用到电影和生活里,保持有温度的凝视。她可以准确辨认镜头取景中极其细微的差别,统筹一个剧组的运转调度,也能对身边正在发生的细节给予关注。
当然,感性细腻也有成为母亲的缘故。《28 岁未成年》拍摄时,张末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电影上映后,为了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她专心家庭和学业,还修完了博士学位,等和父亲合拍电影《狙击手》,已经是五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提起中间那段停顿,张末有不掩饰的惋惜,但她不后悔,毕竟有些妥协无法避免,这恰好也是生活中无数真实的切面之一。
“我从第一部戏到第二部戏,中间真的停了五年,虽然读了个博士学位,却没有输出作品。说不担心自己的产出节奏,肯定是不可能的。”张末坦言,“并不是所有女性都这样,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很难彻底放下孩子投入到工作中,所以等到他们上学,我才重新开始拍电影。有时我也会担心工作节奏慢,甚至按照 80 岁的寿命推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拍,但现在还是平衡多了,人要和自己比,这几年有没有成长,有没有对得起观众,这比数量重要。”
这阵子在育儿和工作之间周旋,尽管忙碌,但张末还是感到充实的幸福。交谈里,她说起出差带着孩子,小朋友们年纪不大,却能跟着妈妈的节奏早起,在机场还帮着照看行李,非常乖巧体贴。“我好像一直都处于学习中,以前是学术方面的学习,现在多了育儿、花花草草的学习,不同的学习模式会带来不同启发,但最终还是作用于我整个人的生命状态。”
张末较真。以往的很多采访里都提过她早年留学和拍摄电影时的“苦功”,消化大量资料,把一切都准备到极致。但此刻把“做功课”的问题抛过去,她却轻巧地放下了,“我没有觉得苦。学习,或者说做功课,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态度,人这辈子所知的东西非常有限,不论是在我的行业里,还是我的生活,学习都会给我带来新鲜感,这也是活力的一部分。”
足够的韧劲
长期处于艺术创作中的张末,始终保持着对生命的好奇和观察,她希望把朴素、真实、生动的那部分呈现出来,融进自己的故事。除了镜头和文字,在交流沟通中,她的表述也很有画面感,寥寥数语,就把普通的细节和深刻感受串联起来。拍摄时正值盛夏,她说起家中不同习性的花草,如何高效完成浇水、修剪等日常养护,“尽量在两小时内达到最优。”
明明如此忙碌,为什么还要为植物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张末的答案很简单,“热爱。”
对花草的感情始于幼年。张末记得,姥姥特别爱养花,会把家里破旧的碗盆小心砸碎,再把碎片垫在花盆底下—用来把花整体抬高,即便水浇多了,根系也不会被涝到。年幼的她经常跟着姥姥侍弄花草,也跟着妈妈做些小事,“我妈养了一棵特别大的橡皮树,她每天都给树还有花们擦叶子,我也会帮着一起擦。”姥姥去世后,留下的大型龟背竹、连成小山似的仙人掌,都被姥爷妥善照顾着,“姥爷今年虚岁 100 了,还在养着姥姥留下的花草。”
花草不再意味着无声无感的植物,而是亲人之间美好记忆的联结。这也是张末作为“植物大师”的深沉情怀,“儿时记忆和生活点滴都跟植物关联着,这种维系非常特殊。而且植物启迪我很多,身处其中,我的心情会变得平和。尤其看到它们有超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在水中或者土里都能生长,达到自己成长的最优解,这种生命的顽强和韧劲很打动我。”
张末乐于分享这些琐碎细节,也乐于展现自己感性、柔软的一面。孩子,花花草草,兴趣爱好,都是最普通平淡的生活日常—占据大量时间,同时也带给她源源不绝的生命能量。
黑色燕尾开衩西装外套、花卉印花阔腿裤、金色环形耳环 均为Loewe
事实上,当母职和创作碰撞,她曾自嘲,“一滩烂泥,难以平衡,人就是得接受一些不完美。”但还是竭尽所能抵达了当前的状态。成为导演并拥有代表作之后,性别议题上的讨论也曾困扰过她,“我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这是一把双刃剑。”只是比起困扰,张末看到的是困扰背后的根源,“外界之所以讨论女性创作者,或者女导演,本质还是因为稀缺。如果有一天影视行业或剧组主创的男女比例对半开了,大家可能也不会再把性别拿出来讨论。”
2016 年张末执导《28 岁未成年》, 2021 年和父亲合拍《狙击手》,2023 年执导《拯救嫌疑人》,从她目前的作品来看,爱情、战争、悬疑,不同题材都有涉猎,且口碑不俗。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面临着女性创作者的普遍困境,“其实我没有刻意往某个性别视角上去靠,但往往会被解读成,因为我是女性,又想拍出比较刚烈的东西,故意为之。如果是男性创作者,我想应该不会被特意询问这些。”她笑了笑,语气俏皮,“就像我的电影评论里会有对我外貌身材、妆容服饰的评价,换成男导演,穿得休闲出席活动可能还会被夸松弛。”
诚然,所有声音她都接收到了,还做出了筛选和辨认。“其实我作为导演,并不应该被定义成单纯的女性视角,而是一个创作者的视角,它不一定非得有性别之分。”张末仍然是平静讲述着,在电影片场这个崇拜“权威”的所在,她凭借自身能力驾驭平衡,而离开片场,这种平衡仍然存在于她本人的气场中,“我和自己较真,不是因为我是女性、我想证明什么,而是因为我的创作者身份,我想尽我所能做出最好的效果来。”
“导演不是取决于性别,而是能力。”她说。
'O:以你出发的这个女性视角有什么独特之处?
A:我觉得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基于我出发的这个视角可能会理性,具有逻辑思维。因为我本科学的是建筑和天文,所以我在看待和分析问题时,更擅长学习,归纳总结。仅此而已。
'O:自信、自洽、自如,你认为自己当前处于哪个阶段?
A:我觉得都有。我这个年龄以及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基于过去的自己。十几岁刚去国外读书时,觉得自己体育不好,见识很少,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自我质疑的状态,等到大学毕业那一天,我特别为自己骄傲,非常自信,觉得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后来再有内耗,也是阶段性的起伏。以前我是比较轴的,爱和自己较劲,现在越来越少了,会尝试“放过自己”。说实话,不较真的时候,往往会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所以走到现在,每一个阶段我都是感恩的。
'O:你凝视自我的时刻一般在关注哪些内容?
A:我一直都在自省,复盘总结。一天下来不论做了什么,独处时都会自省,今天做得好不好?对待身边人有没有足够耐心?导演工作部署到位了吗?开剧本会时有没有提供最好的方案?我永远是在总结归纳,也明确知道自己的闭环在哪里。
'O:当前的你,如何理解美、定义美?
A:我觉得美是一种状态,它没有办法被定义,因为每个人的审美标准都不一样。而且岁月肯定会在身上留下痕迹,毕竟我的出厂日期已经 41 年了,对吧?一架机器运作这么久,都会生锈,更何况人?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接受它就好了。
'O:面向镜头的女性创作者们难免会受到外貌上的评价,不管什么年龄状态,都要面对诸如此类的凝视。你怎么看待这种现状?
A:这个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外界对女性本身的能力没有明确深入的认知。在不了解能力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评判就是针对外貌。我觉得挺可惜的,女性明明有如此丰富的内在可以去专注,她们的表达和创作都这么有力,对吧?而且作为我本人,一个导演靠作品说话,而不是靠容貌,荧幕上的故事才是真正值得被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