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崧舟读《活在课堂里》：以课悟道，确证生命

本文作者：王崧舟

理想课堂的第一个字——“实”，应该是它的根基。用李政涛先生的话来说，理想课堂，教学效果必须扎实，教学效率必须充实，教学过程必须丰实，教学状态必须平实，教学表现必须真实。我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朱作仁先生曾经对语文教学提出过“大三实”和“小三实”的要求。所谓“大三实”，就是语文教学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讲究实效；所谓“小三实”，就是语文教学要做到真实、朴实、扎实。朱先生讲的“大三实”，其实是语文教学的认识论、方法论和实践论，“小三实”才是他心目中理想课堂的样子，或者说标准。很明显，李政涛先生提出的“实”，既是对传统课堂教学价值的一种传承，比如，真实、朴实、扎实；又是在传承课堂教学传统基础上的一种扬弃，比如，充实，丰实。课堂要讲效率，这是时代的要求；课堂要讲生成，这是生命的必然。所以，这个“实”，将传统和时代贯通了，将理想和现实贯通了，也将课堂和生命贯通了。

其实，生命理念融入理想课堂最显著的标志，是李政涛先生提出的第二个字——“长”。“长”，就是生长。生长既是生命的本质，也是教育的本质，当然还是课堂的本质。据我所知，之前还从未有人将这个“长”字列入理想课堂的标准，这应该是李政涛先生的首创、原创、独创。这一点我觉得实在太重要了。当年，我听支玉恒先生的课，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一直无法形容先生课堂上那种令我折服和神往的东西。

有一次，听支先生上《西门豹》。我们知道，西门豹治邺，主要惩罚的是几个罪大恶极的主犯，其中一个是巫婆。西门豹做得非常有策略，第一招将计就计，第二招杀鸡儆猴。这两招，一下子震慑了那些为虎作伥的官绅，也教育了现场百姓。可是，当支先生组织学生就西门豹惩治巫婆这件事展开讨论时，有个孩子却这样说：

“西门豹做得太过分了！这个巫婆已经是个老奶奶了，批评她几句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把她投到河里活活淹死呢？”

面对学生质疑，支先生并没有当场否定。他说：“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老师给你一个建议，你暂时可以不参加我们的讨论，留出时间来，再仔细读一读课文的前半部分，可以在要紧的地方画一画，做些标记。等到你有话想说的时候，再举手”。

支先生这是在干什么？用李政涛先生《活在课堂里》的话来说，是在引导学生刨坑，是在激励学生攀岩，是在期待学生拔节。后来，这个孩子果然举手了。

支先生马上打断全班讨论，让这个孩子先发言。孩子说：“老师，我错了。我重新读了课文的前半部分，才发现这个巫婆真是罪大恶极。”接着，她从课文中找出了相关内容：

1.巫婆说，漳河发大水是河伯闹的。只有每年给河伯送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河伯才不会发大水。

2.巫婆跟着官绅一起收老百姓的血汗钱。

3.巫婆亲自带人去老百姓家里挑选女孩子。

4.有钱的人家，给巫婆送钱，巫婆就故意不选他们家的女孩子；没钱的人家，送不起钱，巫婆就拉走他们家的女孩子。

支先生一边听孩子说，一边不住点头，一边又随机点拨，大概意思是这样：第一，给河伯娶媳妇这件事是巫婆最先说出来的，这说明她是这个犯罪团伙的首犯；第二，巫婆亲自带人去挑媳妇，这说明她是这个犯罪团伙的主犯；第三，巫婆跟着官绅分赃、受贿，这说明她是这个犯罪团伙的重犯；第四，这样的恶行巫婆每年都要犯，这说明她是这个犯罪团伙的惯犯。随着支先生的点拨、引导，孩子最后说：“老师，这个巫婆太恶毒了，西门豹的处罚是对的，这个巫婆罪有应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不就是李政涛先生说的“长”吗？这不是一种非常明显、非常突出的“生长感”吗？李政涛先生在书里说，理想课堂要有台阶感、推进感、纵深感、突破感，这不都有了吗？终于明白，当年支先生令我折服和神往的东西，就是“生长”。其实，生长感，就是生命感，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感和价值感。如果说，“实”，是理想课堂的根基。那么，“长”，就是理想课堂的灵魂。

理想课堂的第三个字——“清”。对此，李政涛先生提出了“课堂七清”，第一，学生清晰；第二，价值清晰；第三，目标清晰；第四，内容清晰；第五，方法清晰；第六，环节清晰；第七，指令清晰。我觉得，“清”，是理想课堂的脉络。脉络不清，气血就不通。气血不通，课堂生命力就衰退。当然，清了，通了，课堂生命力自然就旺盛。

理想课堂的第四个字——“细”。所谓“细”，就是对课堂的细节要敏感，要下功夫打磨。细节细节，关键不在细，而在节。不是课堂上所有的点点滴滴都是细节，只有那些从教学过程上看，处于节骨眼上的小环节；从教学结构上看，处于关节点上的小因素，才是细节。魔鬼藏在细节里，细节决定成败，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在我看来，如果说“清”是理想课堂的脉络，那么，“细”就是理想课堂的穴位。有时，一个细节，可以让整堂课光彩焕发；也有时，一个细节处理不当，整堂课就会黯然失色。

理想课堂的第五个字——“深”。课堂要有一定的深度。往哪里深？李政涛先生提出，往思维处深，往情感处深，往审美处深。说实话，往思维处深，我能想到。通常，一说深度学习，就跟高阶思维画等号。出乎意料的是，李政涛先生提出还要往情感处、往审美处深。这就非常令人感佩了。往情感处、审美处深，我的理解，就是要“直抵人心”。如果说深入思维，是头脑的事儿；那么，深入情感、深入审美，就是心灵的事儿。生命不止关乎脑，更关乎心。所以，李政涛先生提出的“深”，背后支撑他思考的依然是课堂的生命、生命的课堂。我觉得，“深”应该是理想课堂的格调。从思维角度看，理想课堂的格调是深刻的；从情感角度看，理想课堂的格调是深厚的；从审美角度看，理想课堂的格调是深远的。

理想课堂的第六个字——“融”。如果说，“深”是理想课堂的格调，那么，“融”则是理想课堂的境界。李政涛先生主张让课堂融起来，我觉得，这是系统思考、整体把握、综合协同思想在理想课堂上的集中体现。无论是跨学科融合、跨时空融合，还是五育融合，都将理想课堂提高到一个适应时代、面向未来的高远境界。我曾经提出好课的三重境界，第一重，人在课中，课在人中；第二重，人如其课，课如其人；第三重，人即是课，课即是人。我觉得三重境界，也是一种融的境界。理想课堂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课交融、天人合一。

其实，李政涛先生提出的六字诀，也是诗意语文对理想课堂的守望与追求。当然，这个六字诀，是对所有理想课堂的概括与描述，是所有理想课堂的共性与特征。至于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在遵循共性与特征的基础上，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个性化描述和倾向化追求。借助“西湖十景”的一些美学意蕴，我试图为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画一画像。

首先，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追求“平湖秋月”般的洗练。平湖秋月，一切水印一月，一月印一切水。她干净到极致，体现的是一种极简主义美学。课堂也一样，目标要凝练，内容要精练，板块要简练。像我自己的语文课，教学目标很少用三维框架去分析，什么“知识与能力”目标来个一二三，“过程与方法”目标来个一二三，“情感态度价值观”目标来个一二三。结果，这么多目标，怎么落实？什么时候落实？用什么方法落实？都是问题。所以，我的课，先定核心目标，只有一个，这一个就是平湖秋月的“月”；然后再定条件目标，也就是为核心目标的达成创造条件的目标，这些条件目标指向核心目标，一个两个三个不等，根据核心目标的需要来定，这个就是平湖秋月的“湖”。湖面再广，也是来映衬这一个月的。

其次，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追求“花港观鱼”般的精致。花港观鱼，以红鱼池为中心，有山水花木，有亭台楼阁，虚实相生，错落有致，将自然景色和人工景观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非常精致。我的体会，精致的本质是对审美节奏的一种极致性把握。在我看来，理想课堂的核心就是课堂节奏的设计与把握。我自己的课，对动与静、张与弛、疏与密、收与放、起与落等课堂节奏，都会非常用心去设计、去把握。

然后，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追求“苏堤春晓”般的和谐。西湖本来没有苏堤，是苏东坡在杭州做市长的时候，要疏浚西湖，把挖出的淤泥堆积起来，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条长堤，也就是苏堤。但神奇的事情就在于，如果现在西湖上没有这条苏堤，我们反而会觉得缺了什么，好像这条堤本来就是长在西湖上的。什么道理呢？因为苏堤与西湖非常和谐，完全融为一体了。课堂也是一样，各种因素、各种条件要和谐才好。诗意语文最注重的是课堂上师生关系的和谐。这种和谐，对我来说，就是把学生看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师生关系的本质就是教师与自己的关系。教师自己能够身心和谐、心脑和谐、情智和谐、知行和谐，课堂的其他关系一定也会和谐。

接着，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追求“双峰插云”般的大气。西湖的美，不是只有优美的一面，像花港观鱼、平湖秋月。也有崇高的一面，像西湖边的北高峰和南高峰，直插云霄，大气壮阔。课堂也要追求大气，语文课如果只是拘泥于语言文字的层面，就小气了。要跃升到语言文章、语言文学的层面，但是还不够，还要跃升到语言文化的层面。我主张，学语文就是学文化。用文化的视角教语文，教出语文的文化意蕴，才算是大气的课。

最后，诗意语文的理想课堂，追求“南屏晚钟”般的蕴藉。南屏晚钟在净慈寺，南屏晚钟这个景观，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听的，就像寒山寺的夜半钟声。夕阳西下，净慈寺的钟声悠悠传来，非常空灵。它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韵律、韵味、韵致。可能钟声已经飘过，但是心灵的声音仿佛还在空中久久回响。用司空图的话来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课堂也一样，要上得含蓄，要有留白，要让学生的思维有飞翔的天空，要让学生的情感有激荡的大海。课上完了，要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一种余音绕梁的味道。

这是生命美学、中国美学在我的语文课堂上的某种映射、某种表现，这是一种理想的境界，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但我就像那只丑小鸭，一旦见过了浩瀚的天空，也就知道了那才是值得自己勇往直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