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当兵前,南沙,对于洪旭来说可能就是在中国地图右下角的那个不同比例尺的小方框。之前会觉得一辈子都与那么个小方框毫无瓜葛,八杆子打不着的。即便到那年真的已经体检合格,踏上了送兵南下的专列,洪旭仍然不知道自己这就是要去南沙了,要去那个似乎是在天边的遥远地方。
当不当兵,也不是洪旭说了算。在当时好像只要能够不上学,不读书,不在父母身边,随便上哪儿,他觉得都行。说不清那是17岁时的迷失还是叛逆,读高三的洪旭总觉得一次次的模拟考就像绳索,将他一道道地捆绑起来,越勒得紧,他就越想挣脱。很多的考试题都不会,很多知识点他似懂非懂,老师的警告,父母的唠叨,像催眠一样让他厌烦,直至麻木。
他开始逃课。身上有钱的时候,他就到那时在小县城里还比较多的录像厅去看录像,武打片,言情片,逮着什么看什么,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知道了什么叶玉卿,叶子楣,张国荣,梁朝伟。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台球,和他玩台球的都是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他觉得这些平时在父母眼里很厌恶的小混混,每一个却跟自己都有特别多的共同语言,这种共同语言甚至不用交谈,不用沟通,就各自心知肚明了似的。他下意识地模仿这些小混混的思维习惯,处世方式,甚至是他们的说话语气。
父母发现了洪旭的逃学行为。经历过上山下乡,阴差阳错地成为养路工的父亲在一次酒醉之后,把洪旭关到一间屋子里,让他脱掉上衣。父亲手中拿是道班里的那种大撒把上抽出来的细长竹枝,狠狠地抽打在洪旭身上。洪旭不闪躲,也不挣扎,木木地站着,父亲的竹枝不像是落在自己身上一样。
他甚至想到了打台球时和小混混聊天时听来的一句话,老爹老娘揍就揍了吧,其他的就他妈天王老子,也跟他拼命。
父亲终于推门出去了。洪旭站在那里,竟然觉得有一种轻松,他想这下父母终究是知道自己逃学的事实了,以后可以不再用偷偷摸摸,不用再有那种负疚感了吧。他想,逃学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这样再吃一顿父亲的竹枝而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竟然想到了在录像厅里看到的那些被毒打的港台片中的帅气角色。年轻身体上一条条红红的竹枝痕,除了有一点火辣辣的疼之外,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成熟的意思,很男人的感觉。
最后是母亲想的办法,让洪旭去当兵。他记得母亲带他一起去那个有点实权的亲戚家的时候说的话:这孩子,我跟他爸实在管不了,送到部队上让解放军帮管管吧。洪旭的脑子里当时跳出来“劳教”这么个词。
新兵的专列是那种绿皮的火车,上车的时候,武装部组织的送行锣鼓敲的正欢,听起来特别闹腾。送兵的家属挤在站台上,泪眼蒙蒙地看着他们的孩子,洪旭的爸妈也在其中。洪旭一点点都没被身边忧伤的氛围所侵扰,反而有一种逃离樊笼的新奇和兴奋。他们在一个车厢的有几个接兵的老兵特能侃。
其中一位问坐在他边上的新兵,说说你为什么当兵呢?那个新兵吱吱唔唔地,生怕说错了,不知道要回答什么,想要表达什么实现人生理想之类的。
老兵就问另一个,另一个“刷”地坐直了,响亮地回答说,当兵,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捍卫国家领土完整。
老兵笑笑,再问一个,那个说,我没啥,我就是觉得当兵的特威风,特帅。洪旭抬眼看了看这名新兵,小鼻子小眼的,让人想到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
没问到洪旭。
洪旭想,要是问到我就说,部队就是少管所,我是去接受劳动教养的。什么理想不理想的,老妈的理想是由民办教师转为正式的,最后连民办的都没能继续。老爸的理想听说是加入解放军这个神圣行列,但在旧时代家庭出身不好的老爸,这个理想简直就像是一个冷笑话。
所以说理想就是纯属没事,比如说在火车上,这几个接兵的老兵闲着了,大家一起用来瞎扯淡的事情。
坐很久的火车,然后轮渡过海峡,之后再是长途汽车,一直到海南岛最南端的那个新兵训练基地。
从十几辆解放大卡上跳下来的新兵们,第一次在那样海天一色的广阔中看着已然来临的夜晚,第一次和那么多自己的同龄人睡在一个跟教室差不多大小的宿舍当中,再第一次听到起床号声响起,第一次开始齐步走、正步走,第一次紧急集合、拉练,好像只是一眨眼,洪旭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这每天整理内务、出操队列的算不算“劳动教养”这么个问题的时候,新兵连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洪旭总不觉得自己离开江南水乡那么远,也不觉得就正在椰风南国的新兵连度过了这么样的三个月。
新训结束,在得知自己可能就要去守礁的时候,洪旭的第一反应是,妈的,我没送礼,就分我去守礁是吧,让他们知道姓洪的不是软柿子。
“报告!”洪旭站到指导员办公室门外,这个时候他仍然觉得自己很正义,像战士一样。
“进来!”指导员在屋内喊到。
洪旭推开门,指导员坐在窗边,正写啥东西,也没抬头看洪旭。洪旭站在门边,刚才那种战士的气势消退了些。
过了大约有一两分钟,指导员才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问:“怎么了?有事吗?”
洪旭心想,妈的,没事我来你这儿干什么。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很郑重地说:“我觉得你们分兵有问题。”
这种很突兀的行为洪旭原以为指导员会很意外,但指导员像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平静地问:“分兵,分了吗?有什么问题了,你说说看。”
洪旭把自己道听途说的谁谁谁送礼了,所以分到舰艇上好的部门;谁谁谁有关系,分到机关去当老爷兵了,一个个说了一遍。
最后,洪旭很是义愤地说:“我没送礼,所以就被分去守礁,是吗?”
指导员坐在椅子上,转过身体来,仍然平静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洪旭,说:“你知道军姿要领是什么吗?语气中有点不怒而威的感觉。”
洪旭调整了一下站姿,心里有些发虚,但脸上仍然是不屑的表情,歪着头,看向指导员身后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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