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随笔 | 林宗龙:绿皮火车及星星往事

文化   2024-10-17 11:31   四川  




诗人随笔


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专辑




编者按:

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自2008年开始,迄今已举办十七届,已有三百多位大学生诗人参与。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发掘并培育了一批优秀的80后、90后、00后诗人,为当代诗坛注入了大量新鲜血液,业已成为青年诗人的成长摇篮。这些大学生诗人毕业后走向各自的人生道路,其中绝大多数已成为当下中国诗坛的重要力量。从2008年到2024年,这十七年间是我国网络化、信息化高速发展的十七年,也是人们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化的十七年。从80后到00后,大学生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不变的是我们对诗歌、诗意的心灵追求。本期我们特别邀请首届、第二届和第六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营员对他们当年所在的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进行回溯,以飨读者!



林宗龙


1988年生于福建福清。曾获首届“光华诗歌奖”,参加第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第九届“十月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1届高研班(诗歌班)学员,已出版诗集《夜行动物》。现居福州。





绿皮火车及星星往事

——忆2009年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


《路边野餐》剧照


地球上的一个夜晚,一列绿皮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隧道,像孩子一样,奔驰在群峰和旷野之间。一位少年坐在绿皮火车的硬卧上,倚靠着车窗,凝视着外面一片又一片盲目的黑暗。偶尔闪现在屋顶上的星辰,遥远而古老。那是汶川发生大地震的第二年,少年打印了一百多首在若干个夜晚写下的诗歌,小心翼翼地装在黑色的背包里,那厚厚的一沓,像一份珍贵的礼物。这是少年第一次出省,因为诗歌,他要坐着二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一个神圣的地方。那一年那个少年刚满二十一岁,恰巧是一个以梦为马的年纪。

“在精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儿”,当多年之后,我凝视着时空里那列绿皮火车上的少年,感到陌生而梦幻,记忆里那些碎片模糊而残损,我甚至忘记那些时刻是否真实发生过,一切都在朝着永恒的往日,像剧烈的酒精在身体里加速地沸腾,不再回头。

它们开始慢慢凝固下来。我看着少年在那个夜晚天真而浪漫地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即使漫长的旅程令人困顿和疲倦,但他还是好奇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一对年轻的情侣相互依偎着在寂静的车厢里休息,是谁将蕨类植物装在蛇皮袋子里,散发着特殊的香气,混杂着车厢里泡面、臭袜子与衬衫浸满汗液的古怪气味,一切看起来既魔幻又现实。

经过漫长的旅途,绿皮火车终于在成都西站停了下来,那时已经凌晨三点多。少年背着包,完全没有困意。他下了站台,通过一条地下通道,跟随着人群,兴奋地走出火车站。他要去一个地址为红星路二段85号的地方,那个听起来跟所有的地址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在少年的心里,却是一个诗歌的圣地。


2023年“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


这时候,我把少年的时针驳回到了2008年。

那一年,北京奥运会举行,开幕式上姚明举着国旗,带领着中国代表队入场,NBA球星科比戴着贝雷帽,微笑着跟电视机前的球迷们打招呼,在直播镜头中出现了足足十多秒,也是这一年,汶川发生了8.0级的大地震,数十万人失去了生命,数千万计的同胞没有了家园。

少年在他小小的精神密室里感受着时代洪流所带来的悲欣交集与变幻无常,他开始用诗歌与这个令人陌生的客观世界产生精神的连接。威尔士诗人R.S.托马斯说,“诗是经由心灵,抵达智慧”。少年开始敞开那颗白纸一般的心灵,开始了自我雕刻与塑造。

我看着他经常独自一人泡在图书馆的期刊室里,翻阅着书架上的各类诗歌刊物,其中有一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星星》。2008年的某一天,他在一期《星星》的封底上看到了一则征稿启事,“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的字样尤为醒目。少年内心的诗歌梦开始颤动了一下,他梦想着可以因诗歌去往远方。他买了一本方格纸,开始将大学写诗以来的拙作抄在上面,然后用一封牛皮纸信封装好,贴上邮票寄了出去,寄到那个神圣的“红星路二段85号”。

那封诗稿没有得到任何回声,少年心里知道,他落选了,但他却更为笃定地相信自己能把诗歌写好。第二年,如期而至的时间,少年又寄出了一份诗稿。在沉闷的暑期假日午后,当听到墙上的挂式电话响起,他从二楼飞奔到客厅,接通之后,原来是《星星》诗刊的李斌老师打来告知入选夏令营的消息。

少年激动而平静地靠在大厅的墙角,望着窗外的那棵马尾松和露出一角的蔚蓝天空。他听见了内心山雀的鸣唱,买了一张去往成都的硬卧火车票。深夜,当他走出火车站,看着黑夜里来来往往的面孔,看着宾馆和酒店招牌上闪烁的灯带,看着不同事物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这一切就是诗歌的样子。

他在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然后打上一辆出租车,去往那个与诗歌有关的“红星路二段85号”。想到即将要见到来自四面八方、和他一样憧憬着诗歌梦的少年们,他内心像大海一样翻涌,脑海里浮现着海子的诗句,“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在少年的心里,“红星路二段85号”就是“五月的麦地”。

是的,少年见到了那个圣地,有一个长长的走廊,有几间不大的办公室,每个办公室里都堆满了未开封的书籍和杂志。“朴素,屋子几乎是书,朴素但生辉”,多年后他早已忘记了那些细节,但他一直记得这就是诗歌应该有的形象和面孔。后来,少年把打印的那一沓诗稿交给了指导老师李自国手里。

“今晚没有月亮/但是风吹来了/汽笛那头的声音/传自一头沉默的鲸鱼/从云端轻轻降落的古老醉意/对海而歌,海湾发光的弧/是妈祖从浓云里捧出的——/乌鸦飞行的轨道/我看见那光明的庇佑/东沙月亮里有风/没有人知道/像一杯酒/最后的林宗龙把他喝了。”

当那个少年成为父亲,在多年后的某个时空,这个成为父亲的少年在一个叫洞头的海岛上,与大海的老朋友喝着酒,深情地唱着《米店》。酒过三巡,一群诗人朋友玩起了即兴诗歌接龙,你一句,我一句,那些带着不同气息的诗句从每个人的身体里跑了出来,最后呈现在那个永恒的夜晚。


《路边野餐》剧照


有好几个瞬间,我仿佛看见少年晃动的身影,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向我复述起那个遥远的但如此相似的诗歌夜晚,十五位来自全国不同高校的诗人,因为星星诗歌夏令营聚在了一起。他们有着各自的气息,有着各自鲜活的形象,带着各自的呼吸,讨论起诗歌与理想,讨论起青春与自由。那些个夜晚,少年安静地躲在角落里,感受着发生的一切。

这一届夏令营营员中,北大的丛治辰是资历最深的一个,他饶有兴趣地谈起北大那些奇人轶事和各种花边段子。辽宁美院的海容,一副美男子的形象,染着黄色头发,唱起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后来得知原来他的母亲就是诗人林雪。

“文字要是成了精,就不再属于你”,林雪那句经典诗句被来自川大文理学院的书同反复提及,他诗里的修辞也如妖精一般,令人迷醉。来自成都体院的羌人六,抽着烟,斜靠在酒店床头的靠背上,说起他的羌族信仰与他的“太阳神鸟”。后来,除了诗歌创作外,他还写小说和散文,且每一种文体都出版了作品,成了我们那一届的“三栖全能战士”。

来自天津师大的安静,是第一个打过照面的营员,后来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用一种朝圣的方式,在那些夜晚之后,只身一人到过杜拉斯描绘过的湄公河,到过王家卫电影世界中的魔幻香港,到过雪山和大漠,写下了许多旅行随笔,也拍下了许多真诚的纪实摄影。我在一本文化类杂志当编辑的时候,曾多次跟她约稿,从另一个维度感受着她心灵的成长与变化。

同样来自四川的曾兴,是个看起来瘦削但思维活跃的文学愤青,犹记得在饭后与他一起吐槽郭敬明式的快餐文化以及当下的媚俗化现象。是的,在我们心里,诗歌永远是严肃的,同时也是高贵的,如同我们走访杜甫草堂时,看到的那个具象的精神性的茅草屋。

来自江西师范大学的何金寿是我的同乡。在回去的火车上,我们恰巧乘坐同一列绿皮火车,在漫长的归途中,我们斗起了诗。我们在火车缓慢的流逝中捕捉着诗,各自写完一首诗,就让对方谈谈读后感或提提建议。虽然早已忘却写下了哪些诗句,但那种充满少年气的时刻始终美好而单纯。

多年后,记忆里的这些碎片,像是毕赣电影《路边野餐》里的荡麦,进入到诗的空间和梦幻里,已经变得不再完整,甚至支离破碎得带有虚构的成分。

那列绿皮火车继续不停歇地驰骋着,一切都在后退,一切也都在消散。当人到中年,站在光荣路18号的屋顶,望着远处的街道与大厦间零星的灯火,我仍然会心有温良地想起那些久远的碎片。是的,很多人在此之后不再写诗了,也因为生活没有交集,不再联系了,各自的命运也开始分野,每个人都按照不同的轨迹生活着,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请允许我在此刻念起并记下这些名字:丛治辰、易翔、海容、陈陈、安乔子、书同、林宗龙、忧兰子、曾兴、尧晚、羌人六、顾不白、柯金寿、安静、何煜婷。因为诗歌,我们曾共享过某个时空的某些瞬间。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24年9月中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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