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拾遗记

文摘   文化   2024-11-11 19:43   安徽  



拾遗记

黄鸟


月亮湾情话


此地三面环山,山上林深叶茂,长风过境,群山铮铮然。此地是鲜鱼口镇的边缘,仅一条公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然而,那公路上的水泥正一寸寸地消失,最终它会呈现出破败造孽的样子。此地仿佛正该被遗忘。
但是镇中学却坐落于山脚,其时我在高一(4)班的教室里,听黄老师讲语文课。黄老师身材娇小,体态古典,她先就朗诵舒婷的诗,“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后读《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读温庭筠,“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云云。那节课她对着我们这帮青春萌发的学生,诵读了许多未曾听闻过的诗文。我在下面悄声对同桌刘进全讲,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浪漫主义者。
教学楼后面有小土坡,其上杂花生树,最高处竟然有一座亭子,青瓦丹柱,透出古意。然而我们懂什么呢,哪个会正儿八经拿着书端坐于亭子里看。教室,食堂,宿舍,在这枯燥的三点一线中,总会有人突破时间的罅隙,来到亭子里,在花木的掩映下,演绎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在各班中不胫而走,诸如谁和谁牵手了;谁和谁人分手了;某某女生在亭子里哭;你乱讲;对天发誓,我亲眼看见的。
这些在成人世界里无关痛痒甚至幼稚可笑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却可以撩动心扉,左右情绪。无可厚非,青春岁月里本来就该有这些存在。
老师们必然要履行其职责,我们理解。于是后山那座亭子被禁止涉足,学校派人以铁丝和木板将它尘封,再后来由于人迹罕至,这浪漫的凉亭便被疯长的草木遮蔽湮没,似某人的一段红尘往事逐渐被忘却。
然而青春是不能被禁锢的,青春中青涩的情感也绝非龌龊不堪。在胡须开始探头的少男与淡扫蛾眉的少女心里,这情感似白露未晞,弥足珍贵。
于是月亮湾被我们发现了。
它在公路旁边的河里,那端有个优美的弧形弯道,或许是自然的伟力在石器时代便将那块庞大的岩石推下来,滚落于这河湾,就此埋下了情感的伏笔。这块岩石周身苍黑,苔藓丛生,石面却光滑平整。在晚自习开始前的短暂时光里,少女娉婷,少男俊美,双双坐在这岩石上看落日。那时我们刚刚学过《边城》,里面写着:“黄昏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的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就想,那光景便在眼前。周末的时候,有人并不回家,便趁着夜色来此。夕阳垂地,远处的山峦似古冢铺排,黑夜如布帛一阵一阵地被扯过来,直到将天际遮盖。然后星光跃出,而后又如碎珠撒落在河水里。徐志摩说:“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他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星光竟隐去了,月亮如黄铜被挂出,清冷的月光让大地一片盐白。啊,月出惊山鸟。那男孩像唐朝人那样吟诵。好美的月色,好美的地方,不如叫它月亮湾。女孩双手撑在岩石上,双腿交叠,仰面看广袤深邃的夜空,煤亮的长发如风呼啸而下。她不知道自己已为这鄙俗的乡间地方,取了一个多情的名字。
去耍啊。去哪里。月亮湾啊。后来那地方就被我们喊做月亮湾,越喊越响亮,竟然被县城某中学的文学社拿来作为校刊名。
《月亮湾》被送到学校来了,刘进全这身高不满一米六的小个子男生竟成了文学社驻我校的联系人。他抱着那只外面印着阿斯玛字样的大纸箱在楼梯上艰难攀爬,如笨重的灰熊慢慢挪到教室来。他简单介绍了这本校刊,然后开始兜售,一块一本,崭崭新新的,还四十多页。他靠这蹩脚的宣传居然把那一箱杂志都卖出去了。大家之所以买只不过是想看看人家县城里的学生是怎样写我们月亮湾,毕竟他们没打招呼就用了这个名。
然而并没有写。大家觉得索然无味。刘进全怕影响下个月的销售,便鼓动我写写月亮湾。他讲,你写一篇让那些城里的学生看看,乡下学生也会写出好文章。我同意了,并非为他的说辞,而是那些年文学似情种般已埋进了心头,他不讲我也会照着上面的地址投稿。
那篇文章叫《月亮湾情话》,是写在作文本上的,我怕老师发现就把它撕了下来,涂改一番后再工整誊抄。我本想直接塞进信封寄出去,临到头还是有些忐忑,便拿给刘进全看,他看了标题说,怕有些不健康吧。等看了内容又说,不行不行,这里面全是早恋倾向。我听后很沮丧,又不甘心,就说,两千多字啊手指都写僵了,再说哪里是写早恋,这是青春的记录你懂不懂。我便不管不顾地丢进了邮筒。下个月刘进全将纸箱抱来,扬起手中的校刊说,快来,我班的同学写了月亮湾。那是我的文章第一次被印成铅字呈现出来,规范的仿宋体让它与课本里的文字毫无二致。
从此月亮湾便成了我们那一届学生心中的圣地。它见证了月光下翩跹袅娜的身影,见证了聚散合离的苦乐,更见证了青春岁月里斑斓的变迁。我们毕业后,月亮湾便逐渐淡出大家的视线,据说那本校刊也停办了。
就像一枚孤星滑落天际,一段青春终归要烟消云散。
此情可待成追忆。然而当时间之刃将我逼近不惑之年,早已变得世俗的我又能拿什么来追忆死去多年的鲜花着锦般的青春岁月呢。



古典的医院


我正蹲在病房的一角,手捏塑料外壳的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当时方块都要堆积封顶了,我格外着急,结果越急越乱,错过了好多次可以消除的机会,最后我终于堆出一种造型,好似两座高楼中间有一拃宽的空白间距,这时只要有竖型的方块掉下,我就有希望再把这游戏打下去。但就在这关键时候,躺在床上的祖父开始呻吟,其大意可能是想喝水。
我本是可以揿下暂停键,但这种感觉无异健壮少年奔跑时突遭斧钺砍断双腿。我便想,马上就好,不关事。同时朝那端睃去,祖父正如便秘般吃力地将手从被子里往外拖。我立刻扎进游戏里,速战速决。期盼的方块终于来了,我将它对准,长按向下键,使之快速降落,响亮的声音发出,方块快速消失的画面充满治愈感。我本可以安心了,暂停后等下再来,然而,即将获胜的喜悦如一笔巨款,就放在面前的盒子里,只要动手打开就拿得到了。我抵挡不住,心想,马上就好。的确,祖父的呻吟似乎听不见了。我再次浸泡在游戏里,突然一阵破碎声炸响,我惊得把游戏机摔在地上,就看见祖父床头的杯子掉下来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后,再无心情玩游戏,等祖父睡着便开门出去。
鲜鱼口的镇医院全是灰砖建造,砖缝匀称,密密麻麻将医院垒起来。窗框是木质的,涂成朱红,有些地方已经烂起来,露出木茬。医院的屋顶是青瓦铺陈,重重叠叠似左手叠右手。大门口有一个台阶,被千百双脚掌踩踏(或许也有千百个鬼魂从上面刮过),磨得光滑。站远点看,这医院仿佛穿灰色衣袍的肥胖老人,正端坐在一株年岁久远,枝叶阴翳的樟树下,打瞌睡。
这是一幅古典的画面。
医院只有两层,但楼道很长。里面的墙刷成蓝白色,且对半分开,上白下蓝。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地方的医院都是这样的。病房的门是棕色,过道上摆放着一些长条木椅,有些破烂了。椅脚边有痰盂,上面布满可疑物。闻得到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病房有多少间呢?我没数过。我知道每间病房里都有两到三张床,床是钢架床,我祖父那架的边缘处已长了锈斑。每张床边都有一只小木柜,木柜也是棕色。窗台上没有摆花,玻璃也不太干净,有时可看见蛛网。天花板上有两盏电灯,一只风扇。
我约了隔壁病房一个伙伴,去医院的小花园玩,他也是来陪病人的。
我宁愿被老师罚抄古诗五百遍,也不要来守病人。他说。
于是我们捉蝉,捉黑色的甲虫,捉蜻蜓,捉来统统当成死刑犯用小刀行刑。完后又用小刀玩“分土地”的游戏,把平整的泥巴地割出蛛网般的伤口。
最后似乎所有地方都玩遍了,便觉得格外枯燥,我的游戏机也被大人收回,如此,一天的时光似被拉抻至无尽头。正当我们百无聊赖之时,忽听闻这医院其实还有一个地下室,是停尸房(那时还不知道叫太平间),但具体位置不知。这消息本身便神秘而恐惧,我们听完汗毛皆竖。然而,对死亡的好奇感撩逗着少年,一种急于探知的心理开始蠢蠢欲动。我们暗地商量好,选择一天午后,外面阳光很好(我记得鬼魂是见不得光的),是个完美的时段。我从祖父病房出来与他汇合,然而避开其他人,结伴去找寻通往地下室的道路。
我们首先去那唯一的楼梯间,想,如果要下楼必定从这里下去。然而楼梯只能朝上爬,没有通向下面的可能。我们又在医院里面兜兜转转好几回,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朝下走的路。
那么,停尸房可能不在医院里面,所谓还有一层地下室根本就是假的,也许是在医院旁边什么小屋里。他说。
我认为有道理,于是就跑了出去。我们分头在医院四周去找,除了东面一个破旧的瓦房,实在找不到可以作为停尸房的地方了。
应该就在那屋。我们都这么认为。
那小屋是石头砌成,上面铺的石棉瓦,好多地方都裂开,露出甘蔗渣似的石棉纤维。一道灰白木门,门上挂着生了红锈的锁,锁眼似乎被堵住了。还有一扇窗户,玻璃掉光,留下一副木框,然而里面却用红砖封死,像要掩藏什么。周围荒草簇生,紧紧裹住屋子,似要把它吃下去。
我摇摇头,正欲离开,他却凑上前,用手击打窗口的砖,全部敲遍,发现一块有松动,便招呼我过来。我们用力去推,终于推出一个洞,猛地凑上去,一股怪异的味道冲出,我们呛得弯下腰。过后就朝里面看,洞口那么小,大家都想看,便只好一人看一下。他发现的自然他先去,但看后一脸茫然。我嫌他笨,便亲自隆重地去看,却只见着一大团毛茸茸的黑。
去拿只电筒来。他说。
正当我们要离开时,却听见里面传来某种声音,忽高忽低,我蓦地想起祖父的呻吟,由此发现离开病房似乎太久,便有些担心,于是丢下他跑了。
回到病房,见屋里围了一大堆人,神情凝重,似在举行某种仪式。中间病床上,祖父从头到脚都被白色的被子盖住,整个身体呈现出怪异的形状,似一块木板拦腰断裂。
当晚我们从医院离开,在灯影幢幢里,我回望这个医院,记住的是它巨大的暗影,多年后想起,觉得像极了欧洲中世纪的古典油画。


武侠小说家


王莽篡政,新始建国二年,道尊严子陵身殁,足下之得意高徒贯纵遁入摩围山独夜峰一石洞,闭气封脉,自行归寂。得上界使者引导,可复魂魄,于此洞继续闭守千年,可得正果,位列仙班,永享福年。
此段文字出现在一本油印小册中,封面经岁月揉搓,纸张大半碎裂,字迹漫漶似即将烟消云散。但我还看得清上面的署名:蜀人老崔。这名字本身便像曾经某件常常把玩于手的小物件,后掉在沙发底,一度以为不见了啊,结果几十年后搬迁,竟然从那里滚了出来,一巴掌把肥腻的灰尘抹去,那些都要死去的往事一时间鲜活起来。
其时,我的同学老崔十三四岁,正端坐于初二(4)班的教室里。他的位置在最后靠近堆放垃圾桶和扫帚那里,这是个很好的地势,有利于掩护他。是英语课。我们都在李雷和韩梅梅那从初一就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对话里,努力辨识着模棱两可的单词并诵读着。这永无止境的诵读让多数人似曝晒已久的棉布,开始发灰发脆,不再新鲜了。然而,我们的老崔却将英语书如盾牌般立在桌上,躲在后面让手似上了发条般动个不休。他是那么的沉浸,徜徉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不愿抽身出来,故而当英语老师(一位中年妇女)已踩到了跟前仍未察觉。于是很快我们就听到了她用方言为我们朗读老崔刚写好的一段,读完后四围俱寂,接着她便将那本子卷成筒状,如匕首般朝老崔身上疯狂攮去,并伴以台词:“你以为你是金庸,是古龙,是梁羽生。啊,你们班了不起,出了个武侠小说家。”
此名号就如此这般打响了。
我问老崔,写武侠小说就那么爽啊。他说,这么跟你讲,好比你耍了个女朋友,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她身上打滚,要是离开须臾就浑身难受,像是毒瘾爆发。
老崔写的武侠小说我几乎都读过,那些文字构建出一个侠道林立的世界。刀剑斧钺,官逼民反,隐世高手,匡扶大义。我一路读来,便觉老崔亦非凡人,怕真是个藏匿颇深的武林高手。
我又问老崔武侠小说好不好写。他做深思状,而后回我,这么讲,凡事皆有套路。我看的武侠小说比迄今为止读的教科书都多(这我完全信),读得多,记得牢,便发现它们都有常用的情节模式,开篇布局,武术套路,帮派名号等等,我只需稍微变化人物,一个故事就成型了,是不是很简单。
他见我不回答,觉出我的愚钝,遂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翻得稀烂的武侠小说,从中剖开,拣出一张折叠得厚厚的纸,摊开后竟有半边报纸那么大,就见上面写着:

武侠文薮
其一:气氛,古雅高洁,朴实隽永,发人深思,勿入俗套。
其二:文字,通俗晓畅,简洁有力,活泼生动,干脆利落。
其三:故事,结构紧密,神秘曲折,前后一贯,合情合理。
其四:……

洋洋洒洒写满整页的文字,让我叹为观止。老崔用指尖在舌头上点过,便指着它说,这是我多年看武侠,写武侠的心得,算是秘笈吧。
老崔长得干枯,体力甚衰,为何能写出那么多精彩招式,似招招都是绝世武功。他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在一个“快”字上下功夫就可以了。有谁会当真研究哪些招式是峨眉,是武当?
老崔有此成就,得益于他家不远那个书摊。老板龚二驼背,终日似背着一口铁锅,蝼蚁般苟活,却天生有副侠肝义胆,渴望路见不平,拔刀一助。却天不遂人愿,生就这般模样,故而一头扎入武侠世界中聊以自慰。老崔来他家租书已是多年,几乎翻完了所有书,有些书还不止一遍。翻完了不算,他还做笔记,写心得,多年下来,硕果累累。龚二没本事,书摊生意清淡,好多年都不曾进货,又因钟爱武侠而不愿换成琼瑶岑凯伦。他抱残守缺,老崔也就只好继续热锅炒冷饭,将就着读。后来他终不能忍受这种重复阅读,说是像被判刑的西西弗斯,于是他决定要把自己写的东西卖给龚二。
龚二表示怀疑,待看了老崔写的故事后拍案惊奇,遂拍打胸脯说尽管写,写了我来印。至此老崔方知龚二有一套油印机,难怪许多书看起来那么像盗版。
就这样,一个写,一个印,老崔在中学阶段的许多作品(我至今仍深信这些是作品)都经龚二的油印机操作后,堂堂正正地摆放在书摊里,并配以推荐语:《阴阳末路》系武侠新秀,灵幻派大家蜀山老崔的代表作。本书想像奇绝,情节独异,上接还珠楼主笔下鱼龙漫衍之雄奇瑰丽,下承北派宗师王度庐小说精致入微的白描绝技……
这般天花乱坠的吹捧让老崔欢喜,他说,言重了,言重了。
龚二说,先印五十本,看销量如何。
结果出乎意料,也许是太久没有新货,也许是老崔的名号已打响,那五十本甫一摆出,便被放学路过的学生尽数收走。龚二大喜,连夜加印至一百五十本,翌日半天便售罄。
不得不说,这给了老崔极大的创作信心,让他愿意在这条武侠之路上走到死。
当我们都踩着时光之轮逐渐离开小镇,最后如草籽般落在各地时,武侠小说家老崔仍在镇上活着,然而他已多年不曾写作。先是子承父业经营着一爿米店,几年后娶妻生子,米店倒闭,离婚,出门经商,铩羽而归,支起架子卖烧烤,又惨败,后来不知所踪。
龚二早已死去多年,那些署名蜀山老崔的书灰飞烟灭,好在当年老崔赠我一本。现在它端放在桌上,灰亮的光照着书中最后几个字:“小兄弟,就此别过,不可寻我,如若有缘,今后江湖再见。”
武侠小说家必将终于武侠,我愿意相信此时老崔,正在那里。



作者简介黄鸟,青年写作者,作品散见在各大刊物上,偶有文章入选文集或获奖。现居四川自贡。

本期编辑:雨石   忧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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