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代文人高濂隐居杭州,著《四时幽赏录》,其中有“秋时幽赏”十二条,如西泠桥畔醉红树、宝石山下看塔灯、满家衖赏桂花、三塔基听落雁等。
我去过杭州多次,但“秋时幽赏”十二条似乎仅得二三而已,且多属走马观花或不得要领。最近一次是在满家衖赏桂花。满家衖现称满觉陇,新西湖十景中的满陇桂雨即指此。可惜去时暑热未尽。夕阳下,一行七八人,自狮峰山、古茶树、广福院、老龙井一路盘桓,再到满觉陇,去访制茶名师,人人挥汗。时有桂花飘香,当时却未会其意,况有蚊虫袭扰,不胜其烦。别时出门,方才惊诧不已。但见空山隐约,有一轮明月。树影缥缈,撞满怀桂香。灯影迷离,恍入琉璃世界。
次日清晨,枕上有桂花一朵,如失落的金屑。吐纳间,也似有一缕香气飘逸而出。一时生念,想要回访满觉陇,当然已是不能。天下万物似乎都这样,机缘巧合方得其一,倘若得其全貌,得像徐霞客那般:有再三至,有数至,无仅一至者。
二
西晋时,吴郡人张翰在洛阳为官。那一年秋风吹起,张翰忽然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长叹一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辞官归去。“莼鲈之思”由此而来。
再说张翰从吴郡去洛阳那事。那年,绍兴人贺循赴洛阳任职,经过吴中时在船上弹琴。张翰听后引为知己,当听说贺循赴洛阳时,张翰立即说:我也有事要去京城,于是“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张翰潇洒来去,着实让400多年后的李白赞叹不已,他在《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诗中以张翰开场:“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在《行路难·其三》中则以张翰结束:“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话说张翰回家后,有人问:你这样贪图一时的风流快活,难道不为自己后世的名声考虑吗?张翰答:“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这是一个关于生存与生活的话题,也是一个永恒并且艰难的选择。1600多年后,黑塞在小说《德米安》的扉页上写道:我所渴望的,无非是按照心之所向去生活,为什么竟会这般艰难呢?
西晋的张翰已经找到,而唐朝的李白在羡慕中。
三
2016年的秋天,在朋友多次撺掇之下,我终于踏上西北之行。
这场旅行在我心中酝酿已久,却迟迟未能实施。只因我总觉得自己尚未准备好,尽管我其实并不十分清楚究竟需要准备些什么。
事后证明那场旅行无与伦比。戈壁、沙漠,居延海、胡杨林,丝绸之路、河西四郡、安北都护府……有时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微笑着,而让灵魂恣意出走,在长风里、星光下,自由地奔赴一场场时空交错、古今交汇、历史与传说交融的盛宴。
人往往很难同时拥有金钱、时间和心情的自由,这类似一个不可能三角。人是在旅途中成长的,如果差不多,就出发吧!
四
公元809年(唐元和四年)9月28日,被贬永州已经4年的柳宗元登上城外的西山。那只是一座高不过百米的小山。
柳宗元说:“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没人能够真正了解或者更进一步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意识流,但这位著名的散文家得到了。他说以前的自己不曾真正地游赏过,而真正的游赏自此开始。自此,山不再是山,而我不再是我。自此,柳宗元开创一代文风。于是特意在那篇游记的标题加上“始得”二字,变成《始得西山宴游记》。篇尾再次提醒自己开始的日期:“是岁,元和四年也。”
生命是一趟旅程,在这旅行中,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下一场遇见,谁又能知道呢?
此为《永州八记》的第一篇。
五
公元767年(唐大历二年)秋,暮年的杜甫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此时的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距离他登临泰山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昂扬已过去30多年,从“裘马清狂”到“艰难霜鬓”,所有的情绪与深秋的时光交织杂糅,无声的悲怆与辽阔的天地呼应,写下被誉为今古七言律诗之冠的《登高》。
此时诗圣,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人生的痛苦不外乎死亡、孤独、自由和存在的意义,大概率上我们将永远受困于这四面的围墙。但我们仍然需要走出去,到高处去。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哪怕是短暂地撕开生活外层的包裹,从远处,从高处,从另外一个空间审视自己。那可能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即使仍被围墙困住,但也许只要再往前挪动一小步,就能遇到一处花开的路口,那里藏着宁静和指引。
秋光灿烂,时光饱满,每条路都像金色的河流。
那些始终没有出发的寻找、回归、发现、经历或者朝圣,那些在三四月做的事,那些在三五年前的谋划,现在可能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