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经
题记:烂柯山在浙江衢州。《述异记》载: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循声而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质去家,已数十年,无复时人。
太早出门的人,
带着斧子。
带上鸡鸣和脚步声。
犬吠志怪。
几百年后,丢了把柄的斧子头,
变成志怪小说。
红砂岩烂如桃花,
棋盘乃致幻剂。
棋子儿,白加黑,对付对时间不感冒的人。
时间烂出一个大洞,
掉下去的人,
落在陌生的后代中间。
没有人观棋,
神话会不明不白死掉。
石梁下汉白玉童子生绿苔。
上午说新闻,午后,只剩斧子和嗅觉,
砍去节外生枝,剩下旧闻。
斧柄烂掉。
三百年,香枫树懒腰伸到一半。
绿皮火车里的人用高铁假寐,
生个娃娃去下棋。
哈利·波特也在下棋。
培训中心里,一片棋子声,
时间,
只在某个漩涡里加速。
哈利·波特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长考。
神仙问题是教育问题,
悔棋的人才有感情。
软了的件,什么什流派老字号。教育生意。
长考。
棋盘上有个眼,漩涡,
精通腹语术。
翘课,
教室外天堂。
下棋乃人道,
让小孩子到神话里下棋,非人道。
没人说话,棋子儿响,
观棋不语的人,给他一粒枣儿,
不饿,天下太平。
天下像斧柄烂掉了,
没事儿。
黑子白子,不在胜负之列,
像两个翘课的孩童。
棋盘,一张脸,
鼻子尖,
下棋的人长大了,塌鼻梁,性欲不强。
挖,过深喉,挖一颗逃到隔壁的心。
跳,眼神带着眼,流汗,
一只眼还活着。
眉毛打劫表情。
气不够了,目数是一眼一眼看你。
夹,川字纹脑壳。
耳朵展开,再飞一会儿。
不下了不下了,手,
搅乱棋局,
像给历史洗脸。
没有死,只是消失。
让一大群棋子儿走在
莫比乌斯环上,
是大命题,
与自己擦身而过。
小区的清晨:大命题——论早起的重要性。
沿着它走到蒲团前,
坐一个星期。
下棋好的人,到星期八集合。
山烂出山洞。
旧闻变成棋谱。
手谈结束像从山上下来——论绳子的消失。
论棋谱靠谱。
我信你个鬼。
蟋蟀
——那是黑暗的赠予。
当它们暂停鸣叫,黑暗所持有的
仿佛更多了。
——但或者
蟋蟀是不死的,你听到的一声
仍是最初的一声。
——古老预言,帮我们解除过
无数黄昏浓重的焦虑。
当蟋蟀鸣叫,黑夜如情感。或者,
那是一台旧灵车:
当蟋蟀们咬紧牙关格斗,断折的
头颅、大腿,是从灵车上掉落的零件。
——午夜失眠时,有人采集过
那激烈的沉默。
“又一个朝代过去了,能够信任的
仍是长久的静场之后
那第一声鸣叫。”而当
有人从远方返回,并不曾带来
胜利者的消息。
但他发现,他、出租车的背部,
都有一个硬壳——在肉体的
规划中,欲望
从没打算满足命运的需求。
据说,蟋蟀的宅院
是废墟和草丛里唯一的景观。
但当你走近,蟋蟀
会噤声:简单声音仍是难解的密码。
当你长久站立,鸣声会再起,带着小小、
谶语的国向远方飘移。所以,
清醒的灵魂是对肉体的报复:那是
沸腾的蟋蟀、挣脱了
祖传的教训如混乱
心跳的蟋蟀,甚至
在白日也不顾一切地鸣叫,像发现了
真理的踪迹而不愿放弃的人。
而当冬天到来,大地沉寂,
我们如何管理我们的痛苦?
当薄薄的、蟋蟀的外壳,像一个
被无尽的歌唱掏空的命题,
我们如何处理我们卑贱的孤独?所以,
正是蟋蟀那易朽的弱点
在改变我们,以保证
这世界不被另外的答案掠走。所以,
你得把自己献给危险。你得知道,
一切都未结束,包括那歌声,
那内脏般的乐器:它的焦灼、恐惧,
和其中一去不回的消息。
白鹭
白鹭是个神秘主义者,
它的白,像个从不曾改变的答案
在等待属于它的问题。
当它飞,它颀长的翅膀
触碰着我们的怀疑的边际。
白鹭越飞越远,我们
像被遗忘在幻境中。
除了望远镜,没什么召唤能把它拉近。
每次见到白鹭,都像处在
由眺望构成的记忆中。
有几只正在浅水里散步,
涟漪,像在扩散中被惊动的密语。
它们再次起飞,盘旋像一种
给水域带来眩晕的自由。
一群白鹭,是风吐出的、
不涉及任何故事的词。
当我离开,我知道,有种时间
像湿地里的阴影。
抽搐的水面也被留在了那里,
白鹭,已化身为我心底的一个声音:重新
被找到的梦在它里面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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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诗人,散文家,现居南京。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葱茏》《沙漏》《空楼梯》《阵雨》、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风的嘴唇》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等多种奖项。在本刊发表《记忆的结构》《蝴蝶》《江都的月亮》等多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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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