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图里河大爷
撰文/王立国
在我老爸那一代铁路工人里,很多是建国前和解放初参加工作的,1958年入职的老爸算是当年的小字辈。所以,在伊图里河铁路居宅区这片儿长大的孩子都喊我老爸“王叔”,而他们的老爸,我几乎都叫“大爷”。
小时候,每天东家玩,西家窜,“大爷”,“大娘”常常挂在我嘴边儿上。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很少再有机会喊一声大爷,大娘,但是,他们俯看我长大的眼神儿,却常常在梦里与我对视,依然是那么的清澈和温暖。
我老爸为人忠厚,人缘很好。每到春节,家里总是挤满了给我奶奶拜年的大爷大娘,送走了一波儿,又来一波儿,有的大爷一进屋儿就亮着大嗓门儿与大伙儿打招呼,然后跪下来给我奶奶磕几个响头,拉都拉不住,逗得满屋儿的大人孩子哈哈大笑。
家里每年杀猪,都请来满满一桌儿大爷,他们兴高采烈的讲着笑话,捏着酒盅,急头白脸的相互劝酒,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我家充满油烟的小屋儿,感觉比威虎厅的百鸡宴还要热闹。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挺苦的,而伊图里河大爷给我留下的却都是快乐的记忆。
作为牙林线最早的开发者和建设者,伊图里河的大爷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
我家隔壁的沈大爷来自吉林市,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司机”,家里有一幅他年轻时穿着笔挺的演出服,参加西洋管弦乐队演奏时的合影,给老爷子身世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沈大爷性情幽默,语言风趣,有讲不完的段子。记得最深刻的一段是驾驶火车头钻进隧道里,机智的躲避敌机轰炸的故事。因为沈大爷喜欢孩子,所以我家前后院的半大小子都喜欢来他家玩,特别是沈大爷买了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以后,每天晚上家里就成了小剧场,挤挤喳喳坐了满地孩子。沈大爷一点儿都不烦,还一边看电视,一边与我们唠嗑逗闷子。
住在南侧房山头儿的王大爷是一位寡言少语,善良厚道的房产段老工人。有一回我老弟生病,从来不串门的王大爷却亲自端过来一大碗热腾腾的饺子。老爷子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藏在仓房里,被我和他二儿子永林偷偷打开过。发现里面是一只搪瓷茶缸和两条毛巾,上面都印着一行红字“献给最可爱的人”,还有两枚颜色鲜艳的奖章。老爷子在朝鲜经历了什么,他从来一个字也没讲过。但是,当我摸着这冰凉的奖章时,这位矮敦敦的打更老头,在我心中突然高大了起来。
前院的刘大爷,是伊图里河的名人,人们亲切的叫他“刘小个子”。老爷子心直口快,乐于助人,是伊图里河办白事的主持。据说老爷子刚开始张罗白事的时候,正赶上寒冬腊月,他把冒着严寒守灵的家属都赶了回去,并宣布从今往后破除这个道德绑架的迷信规矩!于是,伊图里河也就成了方圆数百公里的城镇和村屯中唯一免去了这种陋习的地方。听老爸说,刘大爷当年是挎着手枪,第一批来到伊图里河开发建设铁路线的军管干部。难怪老爷子有那么大的底气和那么好的群众基础。
1977年冬天,八十多岁的奶奶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临终前的几天,很多大爷大娘过来探视和陪伴。
隔壁的寇大爷担心我父母不会料理后事,连着三个晚上整宿守在我奶奶的小火炕前。记得有回我后半夜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寇大爷高大的身躯蜷坐在低矮的小板凳,趴在炕沿儿上睡着了,嘴半张着,口水流在了胳膊上,小时候看那场景想笑,而现在一想起来,就想哭。
那些天,住北侧房山头儿的刘大爷和柴姨家里每天都蒸两大锅馒头,一锅自己家吃,另一锅端到我们家。
奶奶离世后,要安葬在乌尔其汗爷爷的墓地并骨,在列车段工作的刘大爷联系到一节守车来搭运奶奶的遗体。发车时间是后半夜,那天异常寒冷,有十几位大爷大娘一晚上没睡,陪我们全家一起去火车站送我奶奶最后一程。记得有几位大爷拿着自己改装的六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给大伙儿照亮,伴着呼啸的风雪,几道雪亮的光柱闪耀在漆黑的大山里,也永远闪耀在我的心里。
在那个“艰苦奋斗,多拉快跑”的年代里,老一辈铁路工人为国家建设付出巨大牺牲,但很多人却没享受到好日子。一想到本应享受离休待遇,却过早的离开了人世的寇大爷、沈大爷,王大爷他们,我心里就特别的难过。
1998年铁路分局撤了,人也都散了。熟悉的大爷大娘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每回遇到老乡和同学,我都询问他们的下落与近况。
2009年回伊图里河,我和媳妇去看望了老邻居沈娘,陪老太太整整唠了一上午。本来打算由我掌厨,和沈娘一起吃顿午饭,无奈十几位同学知道我回来,寻到这里,硬把我拉去“北极星”。沈娘送出来很远,挥手告别时叫着我的小名儿“小国”。这是和老太太最后一别,几年后,沈娘去世了。
2011年,住在齐齐哈尔的老邻居刘大爷也走了,我与三弟从哈尔滨和海拉尔专程赶过去,代表我们全家参加刘大爷的送别仪式,拉着柴姨的手,又让我想起奶奶离世的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想到他们家那一锅又一锅热腾腾的大馒头。
2021年,在山东的老妈打来电话告诉我“你寇娘现在根河医院,快不行了”,没等老妈说完,我就安慰道“妈,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一定把你的慰问转达给我寇娘”。因为疫情期间不方便出门,我加了寇家二姐的微信,表达了我老妈对寇娘的慰问,并转去一份慰问金。二姐在回复中告诉我,她附在母亲的耳朵边儿上,转达了来自我老妈的问候,弥留之际的老人家已经说不出话来,但眼里的泪水一汪又一汪的涌了出来。
乡愁,是世人共同的情愫,又有着不同的情怀与寄托。我的乡愁,是春天屋檐上晶莹剔透的冰溜子,是夏夜里像一串星星一样,从哈达岭上轰隆隆下来的夜行客车,是秋风中漫天飘舞的桦树叶儿,更是寒夜中无数个手电筒撒向天际的一道道明亮而温暖的光柱,那每一束光,我都想象成一位亲切的大爷,大娘,你们用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漆黑的大山,也给走出大山的子孙们照亮了幸福的人生之路!
我好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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