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或许最为扑朔迷离,甚至连如何确切地称呼这个政权都存在问题和争议。从大西洋沿岸到喀尔巴阡山以外,从北海到地中海和亚得里亚海,这个家族似乎拥有着差异大到让人晕头转向的众多领地。
哈布斯堡王朝一度控制着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勃艮第和尼德兰;此外,奥地利、波希米亚、克罗地亚也在其统治范围之内。而由于家族成员几乎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头衔,因此这个家族对众多德意志邦国及部分非德意志地区也有着零散,但实在的影响力。
18世纪后半叶,哈布斯堡王朝参与了三次瓜分波兰,之后,还从业已衰弱的奥斯曼帝国手中接管了更多巴尔干领地。当然,这还没有算上它在新世界,即美洲大陆的领地,以及它在非洲和亚洲的殖民地。
没有哪个欧洲王室曾统治过如此广大、庞杂的领地,西班牙哈布斯堡和奥地利哈布斯堡之间的区别,直到1700年才失去意义。也就是说,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都不是一部国家历史,而是欧洲历史的一部分。
西班牙哈布斯堡与奥地利哈布斯堡
尽管今天我们把哈布斯堡王朝和之后的波旁王朝统治的伊比利亚霸权,视作一个帝国,但在法理上,却是由众多王国组成,臣服于一个国王的邦联。那不勒斯由皇帝的挚友、一位侯爵统治,而米兰一直是公国,由当时卡斯蒂利亚王室派遣的公爵管辖。
1517年,年仅16岁的查理五世即位,成为其外祖父母伊莎贝拉一世和斐迪南二世建立的“卡斯蒂利亚-阿拉贡”王朝联盟的统治者。2年后,他又继承了祖父马克西米利一世安留下来的奥地利,并被选为继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拥有了管辖德意志地区的权力和责任。
要知道,1517年查理五世即位时,阿拉贡王国的领地包括加泰罗尼亚、巴伦西亚、那不勒斯、西西里岛和撒丁岛。1535年,的领土中又增加了米兰,因此他得以巩固了西班牙在意大利半岛的主导地位。
与此同时,查理五世又能够凭借哈布斯堡家族长孙的身份,随时号令德意志诸侯协助他对外出征。而作为卡斯提尔的国王,他拥有日不落帝国在美洲富有、丰饶的殖民地。诚如日后腓特烈二世所言,查理五世算得上“世界奇迹”。
受制于今天西班牙、荷兰、意大利和奥地利各国截然不同的政制与风俗,哈布斯堡王朝往往给人一种一盘散沙的刻板印象。然而,这其实是一种巨大误解。这四块区域在16世纪受制于同一个人力与财政资源系统。
查理五世创立了精密的邮政网络,帝国内所有大城市之间,从巴塞罗那到维也纳,从那不勒斯到阿姆斯特丹,都能互通消息。因此,可以说,是西班牙军队在1529年的维也纳保卫战中立下汗马功劳,而非奥地利军队。
1555年,查理五世鉴于其领土太过零碎、分散,便将国土分别交由弟弟斐迪南一世与儿子费利佩二世管理。3年后,查理五世在西班牙乌斯特病逝。之后其弟其子继续通过一场又一场精明的联姻活动,制造同盟,维系哈布斯堡家族的荣耀。
“奥地利人,去结婚吧”——让哈布斯堡家族收获了丰厚的回报,让他们与欧洲每块飞地式的领土紧密相连,以至于欧洲人眼中的历史,从来没有“西班牙帝国”一说,只有卡斯蒂利亚人代表伊比利亚半岛其他民族,构成的联合王国“核心族群”。
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间,每一位哈布斯堡家族的政治家都清楚,西班牙的命运与奥地利休戚相关,尤其是在反天主教斗争与新教改革运动的高潮——以德意志为主战场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期间。
西班牙宰相奥利瓦雷斯公爵宣称,“最后的答案必来自德意志”,并坚信只有穿过意大利北部与佛兰德斯的关键通道,去德意志支持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西班牙才能继续其在欧洲北部的统治。
在1620年白山战役和1634年中讷德林根之战,卡斯蒂利亚的资金支持、奥地利方面的战略协同,以及大量来自意大利、法兰西和佛兰德斯的士兵,不仅击溃了波希米亚新教贵族的军队,而且取得了这场对抗新教势力的全面胜利。
整个16-17世纪,西班牙和奥地利统治者在军事上和意识形态上紧密合作,认可彼此之间的依存关系。事实上,哈布斯堡的两大分支拥有共同的利益和目标,只不过在分工上有所不同。西班牙分支负责欧陆北部和西部地区事务,奥地利分支则管辖中南欧以及更远的东方。
17世纪中后期,哈布斯堡家族的西班牙分支日渐衰弱,东边的奥地利分支亦时常遭受奥斯曼帝国军队的威胁。1701-1714年,由于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的继承人问题,哈布斯堡家族没能保住他们在伊比利亚半岛的王位,血脉就此终结。
不过,西班牙王位的易主似乎使得哈布斯堡王室可以集中精力,处理中东欧问题。在18世纪上半叶,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构建了独特、多元的社会和政治体制,作为国家的基本准则,直到1918年奥匈帝国瓦解。
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尤其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1657-1705年在位)、约瑟夫一世(1705-1711年在位)、查理六世(1711-1740年在位)的带领下,皇室、教廷和贵族稳步形成了有力的、覆盖整个帝国的统治同盟。
在之后200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多次成功抵御针对其权威发起的挑战。建立在天主教和对王朝忠诚的基础上的共同利益与文化,让他们精诚团结,最后他们消除了捷克人、匈牙利人、奥地利人、德意志人和其他民族之间的罅隙分歧,至少在精英阶层中是这样。
1738年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结束之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割让洛林、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给波旁王朝。而作为补偿,其获得了意大利中部地区,这样的交换有助于奥地利方面将其领土整合为更具一致性和防御性的整体,发挥出特有的地缘优势。
1739年,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与奥斯曼帝国在帕萨罗维茨签订《贝尔格莱德和约》,划清东部边界。自此,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开始真正自立门户,“哈布斯堡”一词也愈发成为奥地利王室的同义复现。
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建立与巩固
在18世纪中后期,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主要分为三块。第一部分是由哈布斯堡家族世袭的核心领地奥地利。这是他们的德意志祖先在11世纪居住过的地方,在德语中“奥地利”的含义就是查理曼帝国“东部的领土”。
第二部分是所谓的“圣瓦茨拉夫王冠的领地”,包括波希米亚及其附属国,如摩拉维亚和西里西亚等地。波希米亚作为神圣罗马帝国采邑,这一关系从10世纪一直持续到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解体。
第三部分则是所谓的“圣斯蒂芬王冠的领土”,包括今天的罗马尼亚、克罗地亚、斯洛伐克地区,当然还有占哈布斯堡王朝近一半领土(45%)的匈牙利王国。马扎尔人的自治程度在帝国中最高,以至于到1867年正式分权,协议为一个二元君主政体。
在这三块板块的基础上,哈布斯堡王朝策略性地向意大利方向扩张。这一目标虽然在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欧势力的反对下,始终未能实现,但屡次失败更坚定了哈布斯堡王朝控制意大利以稳固其在中欧霸权的决心。
事实上,直到19世纪末,奥地利在亚平宁半岛的势力从未消除,而且一直是哈布斯堡王朝领土中最有特色的景观和具有传统意义的普遍象征。对于深居内陆的奥地利而言,只有占领意大利以及地中海港口,才使其具有向外殖民的可能。
而在西北方向,哈布斯堡王室不断重申自身在神圣罗马帝国及其德意志诸侯内部的权威。奥地利借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选举机制,对“凯撒”的头衔做了重大修订,将其改为“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
凭借其在中、东、南欧的体量,哈布斯堡王室在19世纪之前几乎力压其他所有德意志诸侯。奥地利之于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形成有着深刻影响;哈布斯堡王室在神圣罗马帝国境内拥有的领导权,之于德意志民族统一道路更发挥着决定性影响。
法国大革命前夕,哈布斯堡王朝国力达到顶峰。尽管繁荣的西里西亚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1740-1748)中,被正在崛起的、由弗里德里希二世(“大帝”)领导的普鲁士夺走。但在第一次瓜分波兰时,奥地利占领了富饶的加利西亚作为补偿。
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在拿破仑的压力下被废除。不过在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由39个邦国组成的德意志邦联将领导权仍然赋予奥地利,这个所谓的“多瑙河君主国”。事实上,直到普法战争结束,奥地利帝国才真正放弃“染指”德意志。
而在19世纪初,哈布斯堡家族那种邦联式制度与国家愿景,获得德意志人普遍认同。玛丽亚·特利莎和约瑟夫二世的集权政策,虽然削弱和限制了波希米亚和匈牙利议会的一部分权力,但总体上依然维持着多元政治格局。
考虑到哈布斯堡王朝不同领地强大的地方自治传统,当时的德意志人更希望由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来完成统一大业,而非偏远、专横的普鲁士-霍亨索伦王朝。约瑟夫二世的“开明君主制”思想与政策,要远比腓特烈二世的“士兵国”理想更为彰显启蒙主义精神。
与此同时,欧洲各国亦对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青睐有加。在奉行的现实主义的均势外交时代,“各方相处”得不一定容易和舒服,但这也说明各方非常倚赖彼此的存在。最典型的实例,莫过于俾斯麦在萨多瓦决战制止前线普军继续向维也纳进兵。
更重要的是,“奥地利的必要性”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19世纪国际社会的共识,亦是国内政治舞台上各大力量的心愿。这个以中东欧为核心、领土相对集中的政治实体,尽管实行君主制,却最为后人,包括自由主义者的怀念。
维也纳在近三百年的发展中,从一个边陲要塞变成了帝国首都和上流社会的聚集地。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分支显然借鉴与采纳了西班牙分支的各阶层、多民族安抚、庇护政策。这吸引了中东欧各地的贵族、难民来此安家,拱卫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
1910年的数据显示,奥匈帝国5100万人中,有1200万德意志人,占总人口的23%;接近59%的斯拉夫人,他们来自捷克、波兰、乌克兰、斯洛文尼亚、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等地;另外19%,是1000万的匈牙利人;剩下的则是意大利人和罗马尼亚人。
尽管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族裔如此多样,但一种共同的生活方式还是围绕维也纳宫廷逐渐发展出来,并向布拉格和布达佩斯等其他几座城市传播。皇帝、贵族和神职人员纷纷建设风格相异,但理念相谐的宫殿、教堂和修道院。
表面上看,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拖沓涣散、羸弱不堪,但其神秘的多元统治方式,以及其对权力的极致运用,使其延续了近600年之久。直到她彻底覆灭之后,尚有人怀念那段属于帝国的“黄金岁月”。
哈布斯堡王朝的民族宽容政策与文化多样性
在维也纳宫廷,德意志语言和文化占据着主流地位,商人、学者和贵族也都说着德语。但值得注意的是,奥地利的德意志人所具有的“德意志属性”几乎只涉及文化层面,不涉及任何族群意义。
在19世纪,无论出身,一个人只要愿意学习德语、接受德意志文化,便可以成为德意志人。当时许多自称德意志人的民众,其实是捷克人、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或罗马尼亚人的后裔。
实际上,只要你不是来自乡下的“农民”,而是生活在城市的官员、商人、教师、律师、医生或其他受过教育的阶层,同时还拥有一定的教养与学识,特别是能够欣赏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作品,那么你就可以自诩为一个德意志人。
奥地利的德意志人将自己视作奥地利人,或“奥地利的德意志人”,而非纯粹的德意志人。对于奥地利德意志人来说,民族主义是一条危险的路径。相比于帝国的其他民族,德意志人反倒是哈布斯堡王朝治下最缺乏民族主义倾向。
大部分奥地利德意志人拒绝以“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名义,建立起一个泛德意志民族国家,从而破坏、分裂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秩序。在他们眼中,哈布斯堡王朝,即现在的奥地利帝国,本身就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正统及其延续。
只是在面对不断叫嚣的捷克人和其他非德意志民族,特别是在1919年帝国瓦解后,奥地利德意志人才发展出那种真正的民族主义思想,并最终导致1938年他们与希特勒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合并。
基于同样的原因,许多匈牙利人也拒绝民族主义的号召,主张在帝国的框架内实现诉求。作为帝国第二大族群,马扎尔人拥有强大的自治传统,上层匈牙利贵族对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非常满意。
特别是1867年奥匈协定之后,“马扎尔化”政策出台,克罗地亚和特兰西瓦尼亚被匈牙利兼并。许多名门望族在封地扩大之余,在相当程度上被哈布斯堡王朝重塑,接受与认同维也纳宫廷的权力结构与文化体系。
其结果是,匈牙利人对哈布斯堡王朝极为效忠,认同感也最强。匈牙利记者奥雷尔·凯奇凯梅特在1856年的日记中写道:“与其说我是捷克人或德意志人,不如说我是马札尔人,但我首先是奥地利帝国的公民,其次我才是一个马札尔人。”
此外,根据1910年人口普查,哈布斯堡王朝治下还有300万罗马尼亚人,占比16%。他们骄傲地认为自己是“罗马人”,属于罗马帝国多瑙河行省达契亚居民的后裔,而非斯拉夫族系。身处斯拉夫海洋中的罗马尼亚,只能依托哈布斯堡王朝自立。
斯拉夫人或许多少对泛斯拉夫主义有所心动,捷克人也怀着某种民族主义的信念。但他们的民族主义倾向不至于威胁帝国的完整性,更无力改变波兰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斯洛文尼亚人、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乌克兰人之间强烈的身份差异。
哈布斯堡家族是帝国内分散的各部分的统一象征和凝聚核心,这个王朝并不属于任何族群,只是皇帝本人凑巧是奥地利人罢了。各个民族的入仕与参军资格大都没有限制,德意志人、马札尔人、波兰人和捷克人的占比非常高,更多是基于其受教育程度,而非种族偏见。
同样,犹太人在军官中也占很高比例。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人选择融入帝国德意志人的精英圈,也有一些人选择融入马札尔、捷克和波兰文化,改宗新教、天主教,而这完全取决于他们在哪里生活,并不是外部政策强力作用的结果。
犹太人通常也被认为是对哈布斯堡王朝最忠诚的群体,他们在维也纳、布拉格、布达佩斯、克拉科夫、利沃夫以及其他的帝国大城市,发现了欧洲其他国家无法提供的,能够满足他们精神追求、职业发展和商贸往来需求的机会。
帝国的官僚系统和军队,与其说是一台税收与战争机器,不如说是最能表现哈布斯堡精神的一个社会机构。尽管帝国的文武百官在外交、战争领域连连失利,但在维护和稳定国内局势方面做得还不错。
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对此心知肚明,终其一生,他的所有努力都是试图以王朝和皇帝的名义凝聚民心,强调帝国统治与信仰的共同性。在1851年、1880年和1894年,弗兰茨·约瑟夫三次巡游加利西亚,确立个人威望。
为了让皇帝和文化传统各异的领地上的臣民建立直接联系,弗兰茨·约瑟夫特意参加了罗马天主教和希腊天主教的弥撒,还在利沃夫参观了犹太教教堂,听拉比讲述教义。至于布科维纳、匈牙利、波希米亚、摩拉维亚、伦巴第、威尼斯这些地区更是必经之路。
1898年登基50周年庆典和1908年登基60周年庆典,仪式组织得盛大隆重,将民众的爱国情绪展示得淋漓尽致。两次庆典既突出了帝国的多民族性,也展示了皇帝是一切臣民的代表和象征。
“奥地利人”与“匈牙利人”概念的发展
在帝国19世纪的历史上,宪政与专制交替上演,革命和民族主义带来了割裂,比如1848年欧洲民族革命。出人意料的是,哈布斯堡王朝经受住了这一切,最终却在“一战”的炮火中烟消云散。在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去世后仅4年,奥匈帝国解体。
继之而起的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波兰,都是以帝国中的民族身份而诞生,似乎这些国家一直存在,只不过在等待独立的时机。而这显然与历史事实不符,“奥地利思想”确实存在,但却为了抵御普鲁士和泛斯拉夫主义冲击的反馈。
给予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致命一击的,并非一战的失败,而是1867年奥匈协定签署时留下的漏洞。维也纳宫廷为了绥靖、安抚匈牙利贵族的不满,强行制造“大匈牙利”概念,而罔顾这个国家并非仅由奥地利和匈牙利两部分简单组成。
其造成“奥地利人”的说法,在19世纪中后期仅存在于匈牙利。而那些匈牙利口中的“奥地利人”,则自称为奥匈帝国的臣民,或直接称呼自己为捷克人、波兰人、斯洛文尼亚人,甚至德意志人,这才是帝国崩坏的真正源头。
我们可以通过几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了解哈布斯堡王朝晚期的族群形势,包括《好兵帅克》、《没有个性的人》和《拉德茨基进行曲》等等。当然还包括卡夫卡,尽管他的作品,包括《审判》和《城堡》都在其死后才出版,帝国在这些作品中的形象比较隐晦。
1918年后,奥地利德意志人苦苦寻求某种身份认同。对于他们来说,因为帝国已经瓦解,所以只能回归“大德意志”。于是,一个崭新的德意志帝国成为最合理的解决方案。1938年,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奥地利几乎举国赞同。
奥地利的德意志人和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其他民族一样,认为这就是自己民族的原初命运,而之前的帝国遮盖或阻碍了这条路径。哈布斯堡王朝时期是一段不太体面的历史,认为它无非是一个“不自然的”、人为拼凑的帝国。
当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纳粹政权在1945年被完全推翻后,奥地利人才得以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开始认真地试图建构自己的民族身份,以使自己区别于有历史污点的德国人。在这个层面来说,他们的确取得了成功。
匈牙利方面的形势同样不容乐观,其实早在1866年夏天,匈牙利人就已经趁普奥战争中哈布斯堡王朝的军队集聚在前线时,便爆发了一次独立战争。更令人无奈的是,这次分离主义运动还是在俄国沙皇的帮助下成功镇压的。
克尼格雷茨战的失败,清楚地暴露了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弱点。普奥战争之后,奥地利在欧洲的地位急遽衰落,进而导致其加快寻找内部盟友,以缓解帝国内部的社会政治矛盾。这便是“匈牙利智者”戴阿克·费伦茨(Deák Ferenc)在1868年与奥匈帝国进行和解的背景。
问题在于,戴阿克之所以愿意妥协,是因为他意识到在1864年,俾斯麦很显然地希望在所谓的“小德意志”统一原则的基础上,团结各个德意志国家。而这对奥地利来说,则意味着从欧洲的权力中心被移到了东欧的边缘。
折中方案的缔造者认为,匈牙利未来几十年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各工商业经济部门弥补几个世纪来的遗漏,并且赶上欧洲领先国家,至少要赶上奥匈帝国的西部地区。此后近半个世纪的政治稳定,也的确为匈牙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和文化的繁荣。
匈牙利资本主义经济发展领先于其他任何东欧国家,信贷机构活跃、外资大量涌入、全国各地构建起来了四通八达的铁路交通网。1873年,佩斯和布达合并成一个大城市并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大都会。
然而,民族矛盾仍然存在,而且进一步加剧。奥匈帝国涉及少数民族的法律,皆建立在“一个政治民族”的基础上。即,马扎尔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合法权益属于地方自治,而并具不有任何民族性意味。
可匈牙利方面在奥匈帝国境内所拥有的半独立性地位却是实际存在。布达佩斯除了拥有有别于维也纳的准国家级别的全民议会,制定和通过独立预算,还可以出台迥异于奥地利的税收、教育政策,甚至能够自己发行货币。
进入20世纪,匈牙利政府试图通过在学校中强行推动匈牙利语教学,以便于支持匈牙利境内少数民族的匈牙利化,建立“一个最沙文主义的匈牙利国家”。在这种压力下,罗马尼亚人、斯洛伐克人、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等进行了抵抗,并要求各州的权利和地位。
奥地利人放任自流的态度和匈牙利人极端失当的政策,造成奥匈帝国治下各少数民族纷纷试图脱离帝国,与哈布斯堡家族离心离德。一战期间,奥匈帝国军队毫无斗志,战斗力极差,在东线几乎所有的进攻都以失败告终。1918年,奥匈帝国解体丝毫不令人意外。
余论
现代奥地利身份的重构,建立在回避历史的基础上。而这段被掩盖的历史时不时地萦绕在他们的新身份周围,例如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历史也许并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只是有时光辉、灿烂的一面会被刻意强调,而有时候,一段史实又被弃如敝履。
匈牙利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也经历了艰难岁月,曾倒向法西斯主义,“二战”期间站在纳粹一方。战后匈牙利成为共产主义国家,加入苏联阵营。苏联解体后的匈牙利加入欧盟,发展得也远未让人满意。
历史的幽灵以反犹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形式在匈牙利上空徘徊不去。与匈牙利不同,奥地利已在欧洲民族共同体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匈牙利似乎还在寻找定位,以忘却自己曾是奥匈帝国统治者之一的历史。
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苦心孤诣维持多元帝国的努力,用人亡政息来形容最为贴切。但纵观20世纪任何思想和艺术领域,我们几乎都能从哈布斯堡王朝晚期那极富创造力的一代人中发现其开创者,这与帝国覆灭后的奥地利、匈牙利及其他民族国家形成鲜明对比。
下面这些名字说明了一切:在哲学领域,有马赫、维特根斯坦、波普尔;在精神分析领域,有布罗伊尔、弗洛伊德、阿德勒和赖希;在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有马林诺夫斯基、拉扎斯菲尔德、曼海姆;在经济学领域,有熊彼特、米塞斯、哈耶克;在建筑领域,有瓦格纳、洛斯;在文学领域,有施尼茨勒、茨威格、卡夫卡;在音乐领域,有布鲁克纳、马勒、沃尔夫、勋伯格;在绘画美术领域,有克里姆特、席勒、科柯施卡。
哈布斯堡王朝的多元帝国,凭借其特有的“Fortwursteln”氛围,滋养了激烈交流、碰撞的思想场域。这个家族留给人类文明的,不只有小心翼翼平衡内部多民族的统治技艺,更有璀璨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