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334期●总第2555期】
——山门镇尹氏宗祠散记
文/曾菊风
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岩门前祠堂好像就是上学的地方。明明是学校,是岩门小学的所在地,却要叫岩门前祠堂、尹家祠堂,真的是搞不懂这些大人们哪里有咯多巴多名堂。
去祠堂上学,去祠堂开会,去祠堂看戏,去祠堂晒谷……那时候,什么事都往祠堂跑,岩门前祠堂是岩门大队最热闹的行政中心。
看戏的时候,往往会有外村的人前来,相邻的两个老人就会聊天:你贵姓啊?答:打纸锤弓。于是,一双老手就会去握住另一双老手:我也是打纸锤弓,都是自家屋里人啊!接着就问班辈,问年龄,问过以后或叫兄长,或叫爹辈。
打纸锤弓是“尹”的代名词,“尹”字那长长的一撇像极了一个锤子的把把,整个字形像一个打钱纸的小木锤。我们班上差不多有一半的同学都姓打纸锤弓。我也好想自己姓打纸锤弓,我甚至背得出姓尹的班辈来:崇善祚昌全、大显华邦业……可是我姓曾,孤单单的曾,周围没有第二家。
我的整个小学阶段都是在祠堂里度过的。那时,岩门和栗田还是一个大队,所有的孩子都在这个祠堂上学。祠堂有两进,方方正正的,它青砖黛瓦,翘檐飞角,雕梁画栋。前面是戏台,正中的一排和两边都是教室,后面一进是学校的小礼堂。祠堂笨重的木门要几个小朋友合力才能推开,正前方的戏台有时用来开会,有时用来唱戏,有时挂上一块幕布放电影,戏楼前的天井里能容纳很多人,地面全是青石铺就。平常学生都是在这里做广播体操。第二进也很宽敞,碰到下雨天学校要开会,学生就自带凳子来这里,雨下得再大也是不怕的。我坐在这里,常常会仰了头东张西望。四周的墙体有些斑驳了,上面涂有五颜六色的彩绘,有花鸟,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我总觉得有些煞气,有些阴沉。我一般不喜欢来这里玩,这里的光线也不太好,没有外面天井里好玩。
祠堂的房间有大有小,大大的房间就是教室了。我们沿着有扶手的木楼梯走进教室,木楼板踩上去总会“叭啦叭啦”地响。下课的时候总有同学在追赶子,有时阳光从瓦缝中漏下来,光影中就会有飞舞的尘埃,尘埃在光影中聚集,赖在教室里,阳光不走,它们也不走。
两边的教室底下是生产队的仓库,好几个队的仓库都在这。有时候我看到身为保管员的父亲拿着一个装着石灰的木匣子在仓库的谷堆上盖印记。仓库一般是上两把锁的,钥匙分别由两个人带着。
祠堂的右边有几间小小的厢房,那里用来做老师的卧室。我常常迈过高高的木门槛,把收上来的作业本摆放在老师的书桌上。
厢房前有一长溜光洁如镜的地面,全都是青石打磨而成,几根褪了色的粗大的红屋柱立在其间,屋柱下垫着刻了花纹的厚重的圆青石,精致又古朴。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光滑的地面,我跪在地上随便一梭,都能梭出去好远,一点都不用担心会磨破膝盖。每每下课后,这里就成了同学们的乐园。女同学在地上玩捡子,男同学在地上打翻板,打旋陀。祠堂高高的翘檐上,常常会有小鸟停留,几个男同学凑近脑袋一嘀咕,他们的手里就会多了几把弹弓,一个个眯着眼睛对着高空一瞄准,那几只小鸟就倏地一下不见了。
我最最喜欢的还是祠堂的戏台。
一般的日子里,戏台是沉寂的,它没有锣鼓响,没有二胡声,也没有挂上深红色的幕布。我们下课的时候也会去戏台上走走,走着走着,转着转着,男同学忍不住就会在戏台上翻几个空心筋斗。戏台的顶部像一只倒扣的铁锅,我们把它叫“锅顶”。有一天,我们突然对“锅顶”产生了兴趣,我们约定放学以后,去“锅顶”玩玩。那个“锅顶”简直是太好上了,沿着戏台上的柱子,抓着侧边雕花的窗棂,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锅顶”上有厚厚的灰尘和瓦砾,“锅顶”的两边连着房檐,四通八达,房檐的倒板上有一点空间。我探过头去看了看,里面不是很暗,有一丝光亮从倒板上漏进来。我懵懵懂懂一头就钻了进去,匍匐前行。爬着爬着,心里竟有一点自豪感,有种小八路的豪迈,要是……要是打仗的时候我藏在这里,鬼子会发现不?我居高临下给鬼子放上一枪,保管打得鬼子晕头转向。“呯!呯!呯!”一枪结果一个,别提有多爽了。嘻嘻嘻嘻……我差点笑出了声。我把祠堂右边的房檐爬了个来回,蜘蛛网被我撞破了一张又一张。
回到家的后果很严重,母亲早早就准备了“竹笋炒肉”等着我。母亲将几根扎成一把的短竹梢藏在身后,待我一脚刚跨进家门,“呼”一下就抽到了我来不及放下的书包上。一个妹仔客也无法无天,爬那么高,万一掉下来怎么办?那就万事休了。“呼”!竹梢又落了下来,这一次抽到了我的腿上,很痛。
母亲打人一般不打头,她怕一失手会把我打傻,怕把我打成万事休。哼哼!万事休就万事休!是哪个狗娘养的嘴快走漏了风声,明天到祠堂我要把他打餐死的。
夜里一觉睡过去,心头呼呼的风吹过田野,吹过祠堂,过了。
在有些需要唱戏的日子里,大人们会在祠堂的戏台上唱戏,我们小学生也会。大人们唱“白毛女”“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我们也唱“沙家浜”第二场:军民鱼水情。每个参加演出的孩子两个腮帮子都涂得绯红,两条眉毛画得墨黑,演沙奶奶的女孩还会系个围裙在腰间,并在额上画几道表示皱纹的黑杠杠,演郭建光的小子则把他父亲的皮带系在上衣外面,很威风的样子。
我去报幕,声音很响。
“嘣嚓嘣嚓”一阵锣鼓声响起,孩儿们就位。要是外面的声音不太亮,后面幕后还会有帮唱的。
沙奶奶,你听着:
那一日,同志们把话拉,
在一起议论你沙妈妈,
七嘴八舌不停口,
一个个伸出拇指把你夸。
……
突然,乌云黑压压地爬上了祠堂的天空,一场大雨飘然而至,看戏的都退至天井周围,或坐或站,看是看不到全景的舞台了,可声音还是会挤满祠堂的角角落落。我蹲在幕布的后面,看到一会就有线一样的屋檐水像一排排红薯粉样从屋顶源源不断地落下来,没来由地,我滚动了一下喉咙。
好久都没有吃红薯粉了,带肉的最好。
戏台带给了我好些高光时刻,我在这上面唱戏、发言、领奖。戏台给足了我面子,也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我总以为我会比祠堂翘檐上的鸟儿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却原来,我的世界里只有雪峰山一直在绵延。
好多年我没有再去过祠堂了。成家后,儿时的家变成了娘家,祠堂在娘家的另一边,尽管在娘的屋门口就能看到它肃穆的身姿,但也只是远远看看而已。
2011年,岩门前祠堂,也就是尹氏宗祠被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3年它与洞口县其它10处宗祠一道成功入选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尹氏宗祠始建于清道光元年,扩建于光绪二十八年,占地面积2618平米。1938年,黄埔军校第二分校自武汉迁至武冈,在尹氏宗祠设立第十四期军官总队,历时七年,培养了一大批初、高级军事指挥官。
哦!我的母校,你原来还有这样辉煌的历史。你阴差阳错成了我的母校,我们都按部就班走向彼此。一切都是必然,一切刚刚好!
去年十月的一天,薄暮时分,我再次走进了祠堂的大门。教室已不在了,生产队的仓库也不在了,只有天井还在,它依旧方正。戏楼戏台都已修复一新,中堂、神主堂及厢房也恢复如初,齐整的四合大院里,该有的石刻、木雕、泥塑、彩绘、对联一样不少,看上去既古朴典雅,又朴实庄严。抬眼望,轻灵的飞檐像鸟儿张开的翅膀,当然,它已不是旧时的那只鸟了。也许是傍晚的缘故吧!祠堂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守祠堂的老者正在地上摆弄着篾片,他好像要结个竹筐什么的,他的旁边还摆着一根楠竹。
质本洁来还洁去。祠堂,它终于变成了祠堂的样子。
【作者简介】曾菊风,湖南洞口人,邵阳市作协会员,自幼喜欢文学。曾有短篇小说及散文散见于报刊。
责 编:肖正中
◆请伸出您的金手指,点亮“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