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嘉宾:黄灯 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我的二本学生》作者
我对教育理解的起点
我是一个语文老师,我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2005年博士毕业以后我分到了广东的一所二本院校任教。
我以前不知道我能当一个老师,也不知道我那么喜欢教书,大概教到第10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实在有太多话要说,所以就写了《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
尽管我对教育学的原理没有深入的研究,但是我有特别丰富的教育实践经验。在这里跟大家汇报一下,我将近20年在二本院校和职业院校的一些观察。
一、我对教育的理解,来自对学生的观察,以及和学生共处对自己的唤醒
作为一个老师,说句实话,我对社会安全感的边界就是来自于对学生命运的感知,也就是说,我觉得这个社会好不好,就看我的学生去向好不好,简单来说就是工作好不好找。
二、现在学生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呢?
说真话,我作为大学老师教学时非常困惑的一件事情就是:台下的学生不动,上课看手机,你问他问题,他不回应,似乎对什么东西都没感觉。或许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学生对所有东西都没有兴趣,也不谈恋爱,你问他以后干嘛,他就是无所谓的样子。
当然现在工作不好找是客观条件,但另外一方面,我们明显感觉现在年轻人的元气丧失得很厉害。我一直觉得,应试教育的后果就写在大学生的眼神里面。我们只知道把孩子送进大学,但是孩子在大学里面是什么样的表现呢?看一个孩子有没有培养好,并不是看他有没有进大学的门,而是看他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能不能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
作为大学老师,我有时候感觉很难熬,发现怎么教都教不动那些孩子。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也特别理解,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17岁孩子的妈妈,他不算被鸡得特别狠,学校对他们也很宽容。但是有一次我问他:“你们学校的同学是不是真的热爱读书?”他说:“妈妈,你要我说真话,我们班上可能真正喜欢读书的不会超过两三个。”我觉得现在的孩子不爱学习不怪他们,但问题出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解决不了。
我上课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学生眼神冷漠,你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因此我上课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要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集中起来,尽最大可能点亮点燃他们。但一个老师不可能永远保持那种状态,所以很多跟我性格不一样的老师,会觉得教书教得特别累,这很容易导致职业倦怠的时间提前。
在《我的二本学生》里面有一段话,到现在为止我还坚持这个判断:
“在具体的课堂里中,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场慢性炎症,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抗生素、激素,到大学时代,终于结下了漠然、无所谓、不思考、不主动的恶果。”
这是我观察到的真实,也是我很多同行的共同观察。
《我的二本学生》中的教育观察
一、同样的起点,让我感受到一种现实:文凭快速贬值
俞老师和梁建章老师,他们都是名校毕业的,我的第一学历其实是专科,岳阳大学的,现在学校已经没有了。我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大都是普通人。
一个基本事实是,能考上北大清华的人非常少。中国现在有1000多万大学生毕业,但是大家可能没有注意过,985、211的大学生比例不到5%,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普通院校的学生。如果按这个逻辑来看,不上重点大学,难道我的孩子就没有出路了吗?事实上普通孩子也需要在社会上生活,还是要给这个国家做贡献的,是这个国家最主要的力量。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也是第一学历不好的,我的学生也是在二本院校和职业院校读书的,过去这么多年,他们有没有像我这样,能够依赖教育红利去克服各种困难呢?我得出的结论是,现在的年轻人是非常难的。我有一个学生亲口说,“黄老师,我再也不可能像你这样了。”他是我在广东金融学院教的一个学生,智商很高,各方面都很优秀。
还有一个问题,高校扩招以后,念大学和年轻人的命运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前20多年,因为我们刚好需要很多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劳动力,所以就通过扩招来弥补;但近几年经济放缓后,大学生不好就业了,这个矛盾就暴露出来了。现在事实是这样,我们该怎么面对?
二、两个班级:班级的氛围差异、学生精神状态的改变、就业去向的改变
我在《我的二本学生》里面写了两个班,一个是06级的,一个是15级的,中间隔了9年,在回忆里这两个班级给我的印象不一样。
06年的那个班是2010年毕业,那个时候,孩子还有一些很俏皮的行为,我们班还有一些学生不上课。我甚至觉得学生逃课是一个很好的行为,我一点都不反对,因为学生逃课表明他对课堂是有反应的,逃课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老师讲得太水了,他不想听,觉得浪费时间。我觉得学生有这种反抗性,表明他还有生命力。
但现在很多学生听课,他的心在外面,他看手机,不思考问题,不做深度思考,也不链接别的东西,这种麻木比反抗带来的后果要严重很多,更不要说学生的精神状态了。
还有,我的第二届学生和第一届学生比较起来,他们的就业去向明显差了很多。
三、基本趋势及反思
我们的学校教育不仅仅是教育,更是社会末端的一环,它背后是千丝万缕的东西。
学生就业能怪学校没教好吗?无论学校教得如何,学生都有可能找不到工作。我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学校教育已经越来越显示它是有限度的。
我们中国的高等教育的发展是非常快的,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情。我童年阶段在我外婆家待了十几年,我印象中当地那个村子里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上大学的,也没有上高中的,偶尔有几个初中毕业生,但他们现在也是生龙活虎的。几十年后回过头看,其实那些没有读大学的人在社会上也立足了。
我的一个感觉是,现在过于强调上大学的作用了,以至于家长有一种执念,就像宗教信仰:我的孩子必须上大学、必须考好大学,如果成绩不好,天都要塌了。其实这是有问题的,年轻人的出路和上大学不能完全画等号,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年轻人的成长,他怎么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是跟教育有关系的。
如何塑造“立体而丰富的人”?
我去家访,可能会有人觉得太多事了。事实上我从2017年开始去学生家,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教育,也是丰富我教育维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
我为什么要去学生家?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呈现了学校教育的有限性,我特别想知道,在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到底给他们留了什么样的空间?
我跟大家讲一些直观的观察,我们现在要想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帮助年轻人安身立命,让他们内心很安定,觉得活着有意思,也愿意结婚、愿意生孩子。
一、三个男孩的创业故事
讲讲我教过的三个学生,他们在社会上立足的故事。
第一个学生黎章韬,他是云南腾冲的,我教的2010年中文班的学生,当年他可以上云南师范大学,但想到沿海地区读书,所以去了我们学校。
2014年我得到一个消息,他回老家去了。他本来在广州找了一家特别好的银行,他妈妈很开心,觉得很有面子,我的儿子在一线城市读书了留下来了!我一直不解他为什么要回去,直到2017年,有一次他微信联系我,说让我去他家看一下。我跟他聊,跟他父母聊天,观察他的生活状况。
在我去的时候,他妈妈内心还不服气,觉得自己儿子的大学白读了。但是他爸爸很开心,他说:“我跟我儿子像兄弟一样。”他们家在云南腾冲,跟缅甸很近,家里有个木工坊。多年前他爸爸去缅甸伐木的时候伐了一个金丝楠木,老板没有钱就给了他很多木头,就这样陆陆续续20多年积累了一些木头,慢慢地把木工坊开起来了。
我问章韬,“你们街上有那么多人开木工房,他们没有读大学,你在广东待了4年,结果你回来跟他们干一样的活,你后悔吗?”
他说:“黄老师,我一点都不后悔。”
他讲了疫情期间,因为他懂微商,全国各地很多客户在没有跟他见面的情况下借钱给他,买他的东西,甚至教他投资,这个现象彻底改变了他妈妈的看法,他妈妈以前一直觉得无商不奸,“不认识你,凭什么借钱给你?”
我说:“章韬,你真正的成长是从大学毕业以后才开始的。”
黎章韬的成长,社会教育给了他很多滋养。他在跟客户交流的过程中间,成长得很快,而且很快就结婚了,现在有了两个孩子,经济条件也不错。
我们聊起他在广州同班同学的近况,他说:“我回来对了。”
我觉得特别安慰,他过着一种特别有机的生活,不能按成功学的观念来评判。
还有安徽的何健,他中文成绩很好,属于真正热爱的。
当年他考广东一所非常好大学的研究生,虽然考了400多分,但因为一个名次的差异没被录取。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助调剂一下,他有名校情结,不去。然后到东莞开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他没有开学科类的,而是专门教孩子读古文,恰巧避开了“双减”的冲击。还因为他是做国学教育的,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
经过几年,他朋友圈里一会儿是给爸妈买房了,一会儿是自己在东莞买房了,一会儿买车了。
我想为什么何健能做成这个事情?我去到他们家,跟他爸爸妈妈聊,他在12岁的时候就是留守儿童。在农村,如果家里没钱,就算再会读书也没用,所以他一个12岁的男孩子,在村里熬了6年才考上高中。但是那个大家庭给了他很多支撑,尽管他父母不在身边,还有别的亲戚帮衬,他的家族特别团结。他妈妈曾给我讲,她在贵州打工的时候生了病,整个家族凑钱把她救了回来。我去他家的一个强烈感觉是,何健这个孩子,不是他的父母在托他,而是整个家族的人在托他。所以他在东莞做得还不错的时候,对他整个家族都有特别感恩的心。
何健一家人春节的团聚
再讲一下于魏华,魏华的父母身体不太好,眼睛有残疾,所以没有办法在东莞进厂打工,只能摆摊,魏华在几岁的时候就跟爸爸妈妈一起摆摊。
因为摆摊,他很早就很有经济意识了。小学就已经会赚钱,当然那个赚钱的渠道不太好说——就是帮别人做作业。因为他的学校有很多东莞小老板的孩子,他们不愿意读书,他就帮人做作业,然后把钱存起来。他爸妈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多钱。
他会观察父母是怎么赚钱的,他说:“黄老师,你都不知道摆地摊的利润有多高,只要有人流,利润是超过100%的,一个指甲剪进的时候只有5毛钱,但是我爸爸有可能卖2块钱。”而且东莞的工厂特别多,他爸妈又很灵活,有一段时间贩卖服装,那时候没有网购,打工仔、打工妹的服装都是通过地摊购买,所以他的商业头脑就特别敏锐。上大学以后,他说:“我以后不要单位的,我一定会创业。”
他的家庭是特别普通的家庭,跟我们班上另外一些学生比较起来,我会觉得他的成长要素里面最不同的地方,无非就是,他从小会观察他爸爸妈妈的日常生活,会自己去思考,会去想真正的生存该怎么办。
他大学毕业以后,在深圳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的书有很多盗版,他就自告奋勇地要帮我维权。
黎章韬、何健、于魏华,都是来自特别普通的家庭,跟媒体上见到的很多年轻人比较起来,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如果从社会结构的层面来看,他们的家庭背景都很一般;但另外一方面,如果从现在大学生去向的整个结构里面来看,他们还是过得可以的,不管是从经济条件上,还是从人的成熟度,以及融合社会的顺利程度,他们远超同龄人。
二、来自家庭滋养的共同特点
我去过20多个学生家,我观察这些孩子到底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呢?跟上午很多老师讲到的一样,我非常有同感,就像梁老师说的大国有大家,刚才都提到家庭被瓦解掉,隔代抚养被控诉,但我在学生这里看到的真相是,这些东西非常具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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