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凝而白，始于今夜。今夜，月光下将有一个巨大的百宝箱被打开，万斛明珠倾天洒下，细细碎碎的珠玉声，清脆、宁静、清凉、悠远。树林，草地，河岸，遍野珠光闪烁。今夜的月光，也是映衬明珠的月白锦缎。
倏忽间，又一个夏天过去了，由他怎样郁热难遣也都过去了。光阴流转，令人恍惚。时间总是带走一些什么，又留下一些什么。不知不觉中，午后的阳光不再从北窗照射进来。虽然白天暑热依旧，但你隐隐能感觉到有一扇大门已徐徐打开，吹来的风，掠过皮肤，已明显有了丝丝清凉之意。周遭的空气由此有了丝绸的滑润细腻，湖水的幽邃静谧。但在这样清爽安然的舒适里似乎又潜隐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其实，能忧伤也是好的，淡淡的，像初露微湿衣裳。至少心里那一泓湖水还不曾完全干涸，还能摇漾两岸的山光云影，还有远方和向往；还能感受清风从林间穿过，树叶在风里摇曳；感受到风里的花香，感受到爱，感受到美。忧伤，不像悲痛、焦虑，或愤怒，能把人伤透，伤到枯焦；忧伤也感伤，却是婉曲回旋，静润悠远，有一种秋凉的澄澈，像灵魂散逸出的青草气息。这样的日子，你总是能隐隐听见谁在缓缓低唱，像《深秋叙》里的低音笛，穿越一粒粒圆润的清露，在草地、树木、水边，低回又低回，徘徊又徘徊，然后悠悠扬起，飘向辽阔的秋空，安抚着深处那说不出的柔软和伤痛。
秋风阵阵，吹动衣裳，也吹乱鬓发。风里隐约有远行的路径。那些山野的草木早已感受到了萧瑟的秋气，匆匆忙忙结籽收藏。种子以各种方式离去，从天空，从河流，从大地，好像一年一度的大逃亡。要逃往哪里呢？哪里才是恒在的生命和春天？此时，夜空中游荡的雾气也模拟周遭的草籽，在植物茎叶上结晶莹发白的籽粒。露水四季皆有，只是白露后更加浓重了。浓重的露水挂在植物的茎叶，珠圆玉润，颤颤地，就像挂在心尖上，美得让人敛声屏息，担心呼吸间就会把她碰落。这些露珠真是美啊，像大地珍藏的珠宝，晶莹剔透，清光盈盈。生命纵使多么卑微，生存多么困窘艰难，世道多么芜杂混乱，看着大地挂满露珠的模样，一切似乎也都美好起来。可是每一滴露珠实在又是脆弱易逝的，犹如大地上那些生死由之，沉默无言的生命。而我读到的有关露水的文字也多是那么沉郁苍凉。露重飞难进，今夜的露水，是不是也打湿了谁的翅膀，让更深未眠的窗里人，笔下也沾染了清秋的萧瑟和凉意？
但我依然不能忘记：清露随缘无心，遍洒万物，在春天铺满紫云英的原野，在小时候提篮摘菜的夏日菜园，还有梨树下的郁郁草丛，我赤脚蹚过草叶间水湿清凉的快乐，连空气都飘着清凉的露香呢，那香似乎也是莹润透明的，不确定的，有时是梨花味，有时是薄荷味，有时是菊花味，有时是松针味，有时是樟树味，有时是莎草味，有时隐约有桂花的甜美。露，来自大地气息的凝结，也来自天上，来自暗夜的梦幻星空；露，与晨曦在一起，与鲜花娇媚草木葱茏在一起，仰望初阳，眼神清亮美好。
大凡称得上“露”的东西，都是凝炼、浓缩出来的精华，有了熬、炼、酿的经历，内敛含蓄，隽永悠长。露是滋润万物的甘美之物。秋露繁茂，果实也繁茂。秋梨、柿子、苹果、山楂、石榴、柑橘、柚子、芭蕉、猕猴桃这时节也都甜到醉意迷离。还有那满山遍野的乌树子、桃金娘果也都黑紫到了深处。一些饮啜过白露的葡萄，即便颗粒多么坚实饱满，在浓稠的甜蜜深处会不由自主地蕴含了醉意，成了酒心葡萄。这时节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酝酿。秋天就是一个大酒窖。秋意愈浓，酒意愈浓。那满山野鲜丽耀眼的黄褐红紫，是醉颜漫上草木树叶。那些植物要借着酒劲醉意抵御寒冬，并将生命的精华收藏在根部。
这时节也是乡间人家酿酒的最佳日子。白露之白，源于寒凉，也源于坚守。那白，是金秋之白，是远方霜冷的白，是刀锋剑刃上的白，也是怀人心上的月光白。这样的白露，圆熟甘美中又有了秋寒的锋芒和凛冽，在太阳初升的时候收取，与新割的黄金糯酿成米酒，就是我故乡出名的白露酒，色如琥珀，最是清冽，并且韵味醇厚，馥郁芬芳，绵柔里暗藏了烈烈内劲。而此时采摘的白露茶也最好，经了白露的浸润，已经有了独特的甘醇清香，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淡薄、那样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此时，我们内视自己生命的秋天，说不上历尽沧桑，但曾经的经历，不论是激越还是平淡，点点滴滴，人世况味蕴积于心，也是百感交集，既似一杯白露酒，也似一盏白露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对白露身世最美的描述。白露原本是霜花的蓓蕾，当更深处的寒意袭来，露寒凝白，愈寒愈白，寒到极处，便绽放霜花，依然美丽澄澈，依然清亮高洁，依然是可以寄赠故人的那一片玉壶冰心。很多时候，人真的不如一滴清露。人会浑浊芜杂，利欲熏灼，心会累出皱纹，但谁见过露珠的皱纹？露珠不会衰老，永远珠圆玉润，永远是青春年少的模样。也许会融入初阳，悄然消逝，再回首，她却隐身在溪山烟树中微笑；也许会猝然倾倒如玉碎，光亮渗入泥土，滋养大地；或流淌在植物的绿色血液里，成为果汁里最甘美的那一滴。当有一天，你也和露珠一样，眼神安祥宁静，清明澄澈，能从最平淡无奇的一缕天光中采集到最斑斓绚丽的梦幻，那时你就能从寻常平淡的每一天，看到散落在生活各个角落的珍宝，即便是暗夜沉沉，也能辨识出层次丰富的色彩和光亮。
作者：诗音
图片来源：包图网
编辑：蓝青
审核：卓金芳 周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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