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分享陈丹青和本次展览策展人邰武旗的对谈——“不知道画什么”一直是陈丹青这些年的绘画状态,他说:”我再也想不出画什么创作,这是很大的问题”。陈丹青画了15年的照片,实在画腻了,他就想写生,可是当时没有人可以写生。
现在只剩下一个,陈丹青还是要强调,就只剩下绘画崇拜。他在撤退的情况中找一个让他暂时可以迷惘的对象。
但他说着说着,这似乎又不应该是个问题:梵高、塞尚、雷诺阿,他们绝大部分作品就是人像、风景、静物,纯写生,没有任何意义。这些画到底是习作还是创作?
中年后,不知画什么,于是摊一地画册,画写生;这次描绘模特,还是因为不知画什么。去年夏季有个饭局,东方宾利姚总在座,听说我早先画过几位时装模特,便说:我这里的前十名全都给你画。不几天,人高马大的孩子们就给糊里糊涂叫过来,分批进了画室了。
我喜欢各种新潮时装,可是每位职业模特平时穿著就和所有青年一样。他(她)们已被过度表达、过度传播,他(她)们属于摄影师,不属于画家。他(她)们站在画布前,该穿时装还是便装?我是在画人呢,还是在画时尚?最后的困扰是:我该画时装模特么?
但我不知画什么,只晓得赶紧画画——谢谢姚总慷慨!谢谢秘书段梦女士逐次安排!谢谢十余位英俊美丽的好模特!谢谢尤勇借我画室和他的好狗埃塞克!谢谢尤勇的母亲为我和模特预备丰盛的午餐!
▲第一幅 160x160cm 布面油画 2016
2015度模特大赛的冠军(站者)与亚军(坐者)。自2009年画过三位时装模特,六年后又得了描绘的机缘。
一进画室,两位少年点起烟来。他们的长腿布满血管,我一根根瞧着画:多年轻的血管啊!我在这岁数正给扔在荒村野地里,扶着锄头,也叼着一根烟。
| 手机 Smartphones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 x 160 cm 2016
开画前,最伤脑筋的是摆动作,这里站站,那里坐坐,横竖不满意……我说休息吧,俩姑娘于是躺回沙发坐回凳子,各自看手机,我一瞧,行了,别动,就这么画。
那天借的是帅哥尤勇的画室,他养条大狗,名埃塞克。埃塞克绕着客人蹿跳,一刻不停,画中这匹狗是拍了照片画的。欧洲古画多有贵犬,古人没有照相机,怎能画得那般仔细呢?瞧委拉斯贵兹《宫娥》中横在画前的那匹大狗,笔笔从容,不可思议。
▲第三幅 180x150cm 布面油画 2016
画面右侧的炭笔线,还是埃塞克。这批画都是两个半天画一幅,第二天待模特走后,心想,翌日把狗给补上吧,结果拖到现在,反倒犹豫了,要画吗?
经我请求,中间的女孩特意买了带花朵图案的波斯裤,真谢谢她,左侧女孩1990年生,才十七岁,日后别的女模特说起她,都会说说:我是94年的、96年的……老了。
▲第四幅 180x156cm 布面油画 2016
尤勇出差了,留下画中间的男孩替他看守画室。这俩哥们儿进来时,我想,也站个普通身高的男孩一起画吧,就请看守男孩站过去。这批画,我头一次用一米八高度的方形画幅。倒不完全因为模特高(男孩将近一米九十),而是大布自有大布的痛快。
自学画以来,从未画过这么大幅的现场写生。当我画着小画时,总是想:哪天画大的!现在连续在大布上画,又会想:以后还是换小布吧,很小的布。
▲第六幅 180x160cm 布面油画 2016
左侧的姑娘来自台湾,右侧的姑娘来自内蒙。起稿后,通常是请两位模特歇着,我先画某一位。
当中间男孩的模样渐渐出来时,姐俩一叠声说:嘿呦,没发现呀,长得挺俊的。像所有被调戏的弟弟一样,男孩嗤之以鼻,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认真摆着动作。
时装模特有一样好:他们真是职业的,都敬业,都很乖。
| 花裙 Floral Dresses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x 160 cm 2016
我已不能相信两个半天怎会画成这仨。第二天画到三点过,雷雨将至,室中昏暗,翌日我要去乌镇,只能硬着头皮铺完。
这回,蒙古女孩和台湾女孩左右夹着一个更小的弟弟:中国比利时的混血儿,一口京腔。每次休息时,瞧着孩子们过家家似的坐拢着,卷缩着,长手长腿,又看手机又说话,我总是会感动。我要是早早有个孙儿女,也该这么大了吧。
| 行李箱 Suitcase
我通常会让模特带两三套衣服备选,他(她)们就拖个行李箱来,赶飞机似的。摆来摆去没辙,瞥一眼行李箱,当即拖过来,男孩大长腿一岔,构图就有了,正巧隔壁画室有个青年画家过来,叫上去一块儿画。
▲第十一幅 180x160cm 布面油画 2016
又是行李箱。自去年夏季画时装模特,这是第十次了。可是每次孩子们进屋照面,我还是会一惊:又细、又长、又高。他(她)们似乎也有同样的诧异吧:头一刻钟,孩子们通常是拘谨的,茫然的,不是如何是好,片刻,他们就明白这里不是刑房,可以动辄休息,歪斜躺靠看手机。
尤勇的母亲总会做了丰盛的午餐,做好了,埃塞克蹿上楼来,意思是可以下楼吃饭了。
访谈我不知道画什么——聆听陈丹青
地点:尤勇画室
时间:2016年12月29日
人物:陈丹青 邰武旗
谈话人:邰武旗油画修复师,本次《如琢如磨》油画展策展人。中国见过大师级油画最多的人。不论是徐悲鸿、吴冠中,还是陈丹青,对他来说不过是“平常”。
邰武旗(以下简称邰):您画写实,我不画画,有个事儿对我来讲挺有意思。就是模特,画家和模特,这层关系,太多人有太多说法,有交流说、提炼说等等。
陈丹青(以下简称陈):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邰:我觉得这种关系挺暧昧、挺荒诞,互不认识,就拿过来相处、画。
陈:我都是一次性的。
邰:自古以来这个模特跟画家到底是怎么个关系,特别是具体到这一次,你又找了一帮职业模特当模特。
| 造型设计师谢星 Stylist Xie Xing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20 x 400 cm 2017
陈:我相信我分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出国前阶段。从小时候开始学画,那个时候我们被告知,你要学油画,一定要写生,很简单的一个概念,非常简单。这个概念实际上跟今天学院教学是一样的,就是所有人第一件事情先写生,然后才是素描写生,油画写生,长作业,短作业,所以我们不太去想这件事情,理所当然的,我要去写生风景,然后没有人画,就画爸爸妈妈画自画像什么的,就是一路写生上来。
但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严格的区分,就是所谓的习作和创作,我们小时候的朋友有一些人非常会写生,我绝不是小时候的朋友中写生算好的。但是他们不会画创作,他们也不喜欢画创作。有一部分像我这样的青年,就觉得我真的在画写生,我这个习作有一天是为我能画创作,那就一整套说法放到生活里去,神态、性格、阶级种种这些,这样的。所以我所有的写生作品,其实跟靳先生他们一代是一样的,就是随便你画什么东西,你其实在准备画创作,写生还不能算作品。
所以我一直到上学以后,西藏组画被认为是一个突破,就是它突然不太像创作了,也不是习作。因为决定性的给我的启示就是,法国乡村画家,我们这代人第一次看到国外画展,我们发现他们画的头,画的母亲坐在地上,也可以算创作,我就从这个上面把它糊里糊涂地这么突破了。
那么同时我们这代人和靳先生他们还有一个经验是今天都没有的,一方面我们理所当然地写生,理所当然的认为写生是为创作服务。另一方面我们一开始就画毛主席像,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从一开始就拿印刷品做素材,是不写生的,你比方靳先生画那个《毛主席在十二月》,当时我们很佩服。毛主席这个手是正面透视,毛主席不可能给他做模特,所以他一定请了人这个手这样一弄,我相信不是拍照的,是有人对着给他画的。他后来又重画了一张,但是是根据他已经画好的那张重画的。可是第一张一定是除了他那张脸,他的这个手、有人穿着棉袄把手这样给他画过来的,这是写生跟画照片的关系出来了。
也就是说我们都画印刷品,从印刷品挪到布上变成一个创作,当中每个人的方式不太一样,但是会有一些重组,有一些想象,有一些变幻。所以这跟今天学校里出来的学生甚至老师只会画写生又不太一样。所以这是我的第一个阶段,我跟上一代,其实,跟这些老先生在一个美学和一个方法论里面。
▲展览现场 陈丹青作品
好,然后我出国了。出国以后眼界开大了,但是我长达大概十年左右,还是画照片,全部画照片。比方说我根据速写跟照片画创作,非常痛苦。为了谋生我要画肖像,肖像更是这样,我要到阔太太家里去给她拍照、一个律师家里给她拍照,手里拿着这么小一张照片,要画成一张肖像卖钱,那个日子我实在过的烦死了。所以为什么到1997年我画了15年的照片,我画照片,我实在画腻了,我就想写生,可是我没有人可以写生。
一个在整个纽约的语境,写生早就过时了,写生真的是一个19世纪的事情。可是我画什么呢,我要写生怎么办?这个时候我想了,我就画书,我把一个画印刷品的经验和写生的经验试图把它放在一起,这是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我回来了,我回来其实有一个梦,就是我还想像以前一样,我一定要画人,我再也不想画照片了。然后03年我就带着学生来到农村,又恢复了我在当知青和当研究生的时候,我们到乡里去画,下乡生活。又回到以前那种生活,我忽然发现以前的美学没有完全错,因为它画写生。这个里面激励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杨飞云,一个是刘小东,刘小东其实也画照片,我们在纽约一起画画。但是他画照片画的像写生一样,很生动大胆。另外一个杨飞云,杨飞云我出国以后他开始画人体画什么,我就知道他全部是画写生,我好羡慕他,因为在美国没有条件请模特画写生。所以我回国以后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就是我不再画照片,我要画写生。
但是下一个问题,我回国以后再也没有创作,除了画了一个《国学研究院》,那个是绝对根据照片画的,其他全部是写生,课堂作业,还有农村的,还有画书,我认为都是在写生。但是我再也想不出画什么创作,这是很大的问题。换句话说我实际上经过这三个阶段变化到最后阶段,我仍然没有摆脱我一开始,我又能画照片,又能写生,但是我仍然有一个情结,我的创作在哪里,我画这么多写生干什么。
但是另一方面一个悄悄的事情在发生,就是我重新,怎么说?这种写生的快乐又回来了,当场画一个人的快乐又回来了,这种快乐跟我年轻时候画写生是不太一样的。怎么说呢?你看我已经画了这么多,从13年在油画院三楼画室那开始,一个章节一个章节的画,画一个人到两个人到三个人,最多我画过五六个人,在一个画面里面。批评我的说我顶多还在练手,而且还不如以前画的好,这个我都承认,我都承认,我到现在画不过我二十几岁在农村时候的样子。
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我毕竟回来也十多年了,十多年写生下来,我的写生能力其实比年轻时候强。年轻时候画这么大一张两三天,一两天我画不出来的,画全身画不出来,画半身都画不出来,都是一个一个脑袋。这个是我晚年才有的一个能力,但是我还是没有摆脱以前的想法就是创作,我拿这个能力干什么去。然后我已经画出来的这些算什么,你画的再好算什么,是习作还是创作?我很早就反对这个概念,可是我没有走出这个概念。
▲展览现场 陈丹青作品
邰:对,因为我不画画,很容易把创作和写生这个概念去掉,我就知道这是个画,没什么写不写生。
陈:就是一幅画,我知道从道理上来讲分这个是没有意义的,梵高一辈子除了《倒咖啡》和《吃土豆的人》,勉强可以算是我们概念上的一个创作,稍微有点叙述性,这几个人在吃土豆,此外没有一张画在创作,就是风景,人像,这是最传统的。印象派几乎都这样的,马奈的《草地上》,可以算是我们概念当中的创作,然后雷诺阿是在渡假,好多人在一起跳舞,吃东西,勉强可以算,莫奈也画过草地午餐。此外他们绝大部分作品就是人像,风景,静物就这三个事情。塞尚都不用说了,塞尚全部在画写生,塞尚真的是纯写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它并不是真的在画苹果,在画陶罐,他在画结构,他在画均衡或者怎么样,随便你怎么说。
但是我们的写生又不是那种写生,我们还是在画一个有人文感的一个人,他假定他是有性格、有身份的、有年龄的、有他人的属性。到塞尚那人的属性完全不重要。人只是他的一个理由,跟一个苹果是一样的,可我们都是这样的。所以最后一句话,我们年轻时候的成长的这个大美学对我们还是很起作用的,没有完全摆脱,除非你不画。
邰:这个才是本质,想想为什么画、给谁画这件事,是个既兴奋又沮丧的事。
陈:你们没有经历过那种时代,我们没有经历过文艺复兴时代,你没有经历过靳先生他们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有一种东西是跟文艺复兴是一样的,就是具有父亲的时代。就是你非常想证明自己,一旦你证明了以后,一定会有一个父亲那样,一个权威的来源立刻肯定你,知道你在做对的事情,而且你做的很好,现在没有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我还是要强调,就剩下绘画崇拜。所以这个时候,我把它锁定在写生上面,因为只有写生,至少今天坐在你前面这个人又是一个新的人,又是一幅新的画,它能新多久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创作,立刻就回到我们都看过的这些社会主义现实,你的图式你把人这样摆的这种激情,我全都看过了,而且都没有我看过的好。但只有写生,比方说模特还没有被画过,或者书还没有被画过,我在撤退的情况中找一个,抓住一个我暂时可以让我迷惘的对象。
你说的很对,他们已经是被拍摄的,被展示的模特,然后我把他从那个领域拉过来,就是充当画画的模特,其实是充当我的兴奋剂,让我在短暂的情况下建一个兴奋因子,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能兴奋多久,更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兴奋,因为这有点耍赖,因为模特好看,长的又跟别人不一样,写实绘画就是形嘛,就是你这个人的样子。
阿城跟我说过一句话说的非常对,因为我也苦恼我去找什么模特让画更有意思,他说你像导演找演员那样去找模特。那我哪里去找?这句话非常对,可是我哪里去找?偶然的情况在2009年,时尚杂志叫我画封面,我说你给我模特我就画,就这样我第一次画了模特。但是任务完成了就过去的。
我就在油画院找来找去找模特。今年又是偶然的情况,我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一个管模特的老总,他说你要是愿意,把我这边最好的模特都给你,源源不断的给你,所以就一直画到现在。而我是把它当做我的一个调剂,也没有很认真。
我正在画教堂,画教堂的壁画,壁画我又回到画印刷品,虽然我很愿意画教堂,我没有画过这样的印刷品,但是我还是需要调剂,因为我已经画了十多年写生了,它是一个习惯,我希望维持这个习惯。这就是最近这一批画的。就是一种遭遇,我在偶然的遭遇当中,发现了一个也许可以画一画的主题。
▲展览现场 陈丹青作品
邰:其实我一直愿意相信画画这件事,有点像本能,特别是现在,经过这么多主义,这么多风格,这么多变化,终于又回到最初本能的状态,就像你现在画模特,愿意见这个人,愿意一个陌生的人跟你待一会,然后相处的方式是把他画出来,差不多也是本能了。
陈:所以前些年我会写那个话,就是——回到写生。因为放眼望去还在画写实的差不多都在画照片,正在大规模的让我看到我在纽约很痛苦的经验,就是大家都在画照片。牵涉到另一个问题,写实主义绘画在影像时代的一个……,这个我谈的蛮多的,就是间接经验,不是直接经验,所以我说写生可以回到直接经验。
但这个直接经验能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就是你写生,最后你能画到多好,能走多远。最后这个写生出了你的房间,还有没有人喜欢看这个写生,这都是问题,但它至少回到一个最低前提,就是直接经验,我们在绘画上恢复直接经验,照片是间接经验。
邰:我写个东西或者说做好多事情是不被人发现的,不被人关注和欣赏的,绘画就是像这个,就是自己画画,借助于本能。
陈:你这样说是对的,就是在那个年代,其实我们没有个人,我们只有集体经验,集体崇拜,所以那个时候的画假定都是是画给集体看的,画的也是集体的兴奋感,集体的革命或者建设。今天差不多到了个人主义时代,所以只要你的东西很个人,另一个个人或者很多个人会喜欢。就像你看到最普通的写生还是会有反应,因为你也是个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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