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郝敬明:雁 丘 园

文摘   文化   2024-11-21 20:04   湖北  


























































雁 丘 园

作者丨郝敬明(山西)


(一)


有一位诗人说过:“可以挥霍悲伤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走到中途/当一切真相迎面逼来/我们其实只能噤声回避/要到了深秋/才能领会/活着/就是盛宴”。

不知诗人所说的悲伤,是一般悲伤,还是大悲大痛。但可以肯定的是,只有经过非同一般的悲伤,才能感受到活着的好。当然,此时的深秋便是盛宴。

2024年夏季,我便经过一次“可以挥霍的悲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至亲至敬的亲人,忍受着愈演愈烈的病痛折磨,慢慢离去,而自己竟然无能为力,那种挥之不去的一阵又一阵的心痛,犹如小死或大病一场。然后,必须经过很长一段潜心自我疗愈。再以后,你才能坐在公园的某一角,看着天边的流云,抚弄着脚边的花草,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寸时光。感到不仅是秋季,而是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有各的精彩。对于活着的我们,四季皆是盛宴,不仅是秋。
初冬的一日,阴,天空集着厚厚的云层,涵着雨意。如同“病后初愈”,在妻子和女儿的陪伴下,我又去了一次雁丘园。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去雁丘园不仅是寻景,也是温诗。值得欣慰的是一次有一次的不同,每次都添了些趣味,总的印象是处处皆景,处处有诗。可以在诗与景的融汇中放适自己,疗愈伤痛。



在我的提议下,把雁丘园的“赶考之路长廊”步量一遍。三层楼阁的好问高高耸,如同雁首;主楼两侧长廊顺南北走向两翼展开,全长约500m。整体风格仿金元古木构建筑,顶复楞瓦,四角飞檐,榫卯结构,雕梁画栋。其势如一只大雁扑楞楞的张开双翼,将河滩丽景拥揽在怀。主楼、长廊、角楼一气呵成,基础就骑在东坡之上。“就坡骑驴”,因势而成。高高低低,曲折盘桓,错落有致,颇有韵味。漫步长廊,你可体味到元好问人生之路的曲折与艰辛:四面来风,兵战频乃,生活动荡。但他为了文学,为了诗歌,还有事关民族和黎民的大事,他必须坚定地走下去,直至终点。

“狂歌亭”和“千山亭”小憩一会儿,环顾四野,可以看到雁丘园全景。东侧是好问堂及长廊,沿着东坡逶迤展开,壮观而悦目。西侧则是开阔天地,四野茫茫。亮晶晶的水洼,似飞天落镜;层层叠叠的苇丛,如波迭浪涌。再远处,黛影重重,西山和崛围山时隐时现。隐涵《雁丘词》“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意境。

此刻,你的脑海中会迸出《诗经》中古老的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学者们将此诗解读为一首情歌,是为追求所爱而不得的惆怅和苦闷。我倒觉得,此诗也可以理解为另一层意思,即因追求先贤而不得一种如饥似渴的思念。

于是,我又想到元好问。他本应是眼前这番盛景的主人。



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生逢金代盛世,血管里流淌着北魏拓跋氏的热血。“天禀本多豪迈英杰之气”。成年后,饱经战争忧患,与人民同受苦难;是一个特殊时代造就的金元两代的诗坛巨匠,号称“北方文雄”。《雁丘词》是他16岁时由陵川赴并赶考路上写的一篇习作,这在他宏大的创作生涯中不过是小试牛耳。但由于全词写的风流蕴籍,荡气回肠,在意、词、韵上都臻于佳境,一经面世,便传唱不休。特别是首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惊天一问,成为千古绝唱。由此,成为后世乃至今天影视及各类文学作品中常常引用的金句。并蔚然成风,在三晋大地上沛然生成一种“雁丘文化”式绿色丛灌,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此种文化现象,不能不令人惊叹!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一位天才,他一路走的磕磕绊绊。他从16岁开始应试,前后五次落榜不遇。第六次府试得中举人;次年会试荣登进士及第。却因恩师赵秉文被无端责贬,忿然拂袖而去。三年后,赵秉文复出,他应朝廷博学宏词科之招,以优异得中,任国史院编修。此时,已是35岁。在此之前,他早已游学京师,广交文坛俊彦,结识了当时文坛盟主礼部尚书赵秉文,并送上《箕山》一诗作为见面礼。诗写的古朴淳正,用典精当,令赵秉文大悦,遂赞曰:“少陵(杜甫)以来无此作也!”由此“元才子”名声顿时骚动京华。因此,早在登科出仕前,元好问的诗词已是闻动天下了。

这一时期的作品,和《论诗三十首》的横空出世,标志他的创作准备已经完成。并以风华奇崛、不同凡响的新姿正式登上金元诗坛。



(二)


青少年时代的元好问曾度过一段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但他后来的大半生却浸淫在一个战事动乱的年代。

公元1211年,成吉思汗发动了攻金之战。蒙军仅用20多年时间,便在南宋协助下打败金军。公元1234年,蒙宋联军攻入蔡州,末帝被杀,金亡。元好问为避战祸,举家几迁,落脚登封,过了8年的隐居生活。并在37至42岁五年间,历任镇平、内乡、南阳县令。后应招入朝任尚书省掾,左司都事,转员外郎,举家迁入汴京。后来被困京城,由朝臣沦为囚徒。目睹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的凄惨景象,他内心如焚,欲哭无泪。空怀壮志,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哭诉,悲吟,呐喊。于是,一批“丧乱诗”应运而生。如《岐阳三首》《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及《续小娘歌》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这些诗写的苍劲沉郁,悲愤激烈,不仅是诗人内心的呐喊,也是为民鼓与胡,因而具有广泛的人民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专家认为,仅十余首“丧乱诗”,便成就了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并使元好问与李杜苏陆等大家比肩,同归于不朽。

当然,元好问的文学成就不仅限于“丧乱诗”,在他现存的1361首诗(据清代施国都著《元遗山诗集笺注》)中,占更大篇幅的是气势恢弘的“山水诗”,恬静清雅的“归田诗”,寓意深沉的“咏史诗”,感情真挚的“悯民诗”,托物寄兴的“咏物诗”等,题材多样,寓意深广。他的一些诗词不仅民间传唱,也赢得行家们的高度赞许。郝经评其诗:“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徐正隆说他:“诗祖李杜,律切精深而豪放迈往之气。”赵翼评其诗:“专以精思锐笔,清练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构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隽,虽苏陆不及也。”



当时,金国正从战乱中走向毁灭。山河巨变,沧海横流,龙蛇争斗,撹得天昏地暗。元好问也由朝臣沦为“楚囚”或遗民。他与百姓一起饱受战争苦难的折磨煎熬,为战争带来破坏和死亡痛心疾首。于是,因悲而发,因恨而生,因怒而吁的诗歌喷涌而出,达到人生创作的一个高峰期。由此,奠定和成就了一代诗人之伟大。

当代著名作家梁衡先生说得好:“诗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风的鼓荡下,才能飞翔,才能燃烧,才能炸响,才能振聋发聩。”战争是政治。因战争入侵造成的国破家亡,黎民涂炭是更为深刻的政治。正是在时代暴风骤雨的冲击荡涤下,才迸发出时代之巨响,成就了一位跨越时代的诗坛巨星。如清代史学家赵翼所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当然,使元好问登上诗坛之颠的不仅是他的诗,还有词、曲、文,甚至笔记小说《续夷坚志》。总之,他在文学领域纵横驰骋,多维度开拓,且样样精彩,成就不凡。他后来成为文坛领袖,“一代文宗”,绝非官封。而是无数佳作的累积,也是当时文学界的公推,是社会对他的褒奖;而他,则以“热风吹雨洒江天”和“鼓与胡”式的诗文予以回报。



(三)


公元1235年,国家的统治者已由元代金。46岁的元好问在摆脱“楚囚”之困后,由聊城移居冠县,过着遗民生活。50岁时,携家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秀容(山西忻州)。

他继续写诗,抒发胸中的亡国之痛。还迈山涉水,并写下了大量描绘山水壮观秀丽的“风景诗”。且日日有诗(词),从不懈怠,如《游黄山》《游龙山》《泛舟大明湖》等。吞吐之间,实现了“老更成”的创作高度。

与此同时,他在院中筑“野史亭”,开始发奋修史。他频繁穿梭往来于晋冀鲁豫等地,除拜访前朝耆老故旧外,还实地勘察山川关隘,以求史料真实。每有所得,就用蝇头小楷录于纸上,束卷保存。耳闻目睹,巨细必录,终于写就上百万字的史稿。

还有由其亲撰的许多碑、铭、表、碣、记、序、题等,都为金史提供了大量史料。没有元好问奔波辛劳,悉心考证,搜寻笔录,便没有金史的彩,他为金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而,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史学家。



不仅如此,元好问还是一位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不管他位列朝堂,还是沦落为遗民,他的“仁人之用心”(王国维语)始终不泯。他不甘寂寞,总想为这个破败如絮的国家做点事。汴京城破二日,元好问上书蒙古国中书令耶律楚材,求他保护资助54名金朝才士,酌加任用;1247年和1252年,他又同张德辉两次北上觐见忽必烈,与忽必烈展开“王廷对策”,请其为“儒教大宗师”,请准豁免兵赋,任用儒士,重农勤桑,施以仁政。这对于挽救中华文化,护佑儒士,倡导仁德治国又是奇功一件。

就是这样一位历史伟人,其晚年和身后却长期为世人所诟病。其原因一是崔立碑事件;二是与蒙国重要人物的交往。经史学家详细考证,前者属失误,而非失节。后者是为民族的大义之举,是功不是过。可贵的是,元好问在纷纭诟病面前,并未胆怯退缩,仍孜孜不倦地从事进步社会活动;并殚尽竭虑,专注修史。时人称其“胸怀卓荦,过人甚远”;耶律楚材写诗赞曰:“元氏从来多慷慨,并门自古出英雄”。因此,元好问是当之无愧大仁大义的社会活动家,是中华民族史上一位奇才伟人。



(四)


在雁丘园游览一遍,最后又驻脚于好问堂对面耸立的巨石前。巨石正面镌刻着《雁丘词》的全文。顶部饰有振翅欲飞的双雁,右侧是匆匆赶路的少年雕像。一巨石,一双雁,一少年,便构成雁丘园的核心主题,形象简洁地表达了《雁丘词》的全部内涵,还有元好问对故乡的一片深情。

元好问生于忻州,而忻州属太原府,他也常以“并州少年”自诩。每到太原,他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曾写道:“别却并州已六年,眼中归路直如弦。春晴门巷桑榆绿,犹记骑驴掠社钱。”元好问心系故土,热爱家乡,曾为桑梓之地留下许多饱含热情的诗文,忻州或太原是他的根。如果说,太原汾河之滨可视为他人生的出发之港,则雁丘园便是他最好归宿和永久的休憩之所。

在巨石前草坪上逗留一阵,在草坪的西北角突然寻到了当年元好问垒筑的“雁丘”。是在一堆卵石上孤立着一块大石头,上刻“雁丘”二字。这个意外发现,令人惊喜。记得年夏天,我和妻子沿着汾河公园走了二三十里,苦苦寻找意像中的“雁丘”,终无结果。心想,800年风雨如刀,刮去了多少胜迹。更何况是一个小小少年垒的几块碎石。面对眼前偶遇的“雁丘”,不由得仔细端详一番。人工仿造的痕迹太过明显,心中不禁惊呼:“此雁丘非彼雁丘也!”后来慢慢想开,实际上,“雁丘”的真与假已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雁丘”已作为历久弥新的文化符号根植在人们心底。



元好问作为三晋的文化先贤,他的诗文,他的品格,他的“立心于毁誉失真之后而无所恤,横身于利害相磨之场而莫之避”的大无畏气概,他的坚忍不拔,九死不悔,敢于奋争的精神,已扎根于三晋大地,并成为新时期奋进的一种传承和动力。

时间已经不早了,抬头望望天空,细碎的雨滴从半空飘飘洒洒的落下。四野景色开始变得有些朦胧,却也更有些诗意。半空中雁鸣声声,仿佛呼唤同伴归来。此情此景,正合了元好问另一首写雁的诗《八月并州雁》:

八月并州雁,清汾照旅群。一声惊晚笛,数点入愁云。

灭没楼中见,哀劳枕闻。南来还北去,无计得随君。


2024年11月21日 于国瑞苑

本刊特邀专栏作者

原 创 首 发


作  者  风  采  简  介

☆☆郝敬明,山西省原平市同川人。高级工程师。早年上山下乡,曾为农、为兵、为工。入越参战,获归国英雄称号。后投身三线建设十载。长期供职于省工业经济管理部门。工作之余,未改文学初衷。喜翰墨,爱摄影,好诗文。著《霹雳一笑》《秋日长歌》诗集。中国诗书画研究会理事。《中外文艺》《当代文摘》特邀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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