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州人的骨血里,很有些古意,比如把黄河始终叫成“大河”。这条象征着中华民族的大河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自天而来,奔海而去。无论岁月流转,无论政权更迭,无论人走了一茬又一茬,无论河岸是改了石堑还是堤坝,无论对着东风还是对着西风,它都一副与世无争与人无关的样子,原模原样波澜起伏,在府州城的东头一径向西流去。都说“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可府州的大河确确乎乎向西流。每天的太阳从河床东头里迸出,再跟着河水缓缓向西沉没,周而复始从不间断。府州人陈里是府州的原住民,从祖上多少代就住在府州老城里。老城说是从五代十国到宋代赵匡胤时期就修起来的,凿山为城,依凭天险,临河而立。大河从府州城脚下滔滔而过,城池像汪洋中的一只方舟,巍巍赫赫又稳稳当当。纵是解放前后有几次洪水泛滥,也只能冲刷几下城角下的泥土,城自岿然不动。府州人就都念叨着祖宗们的英明,眉色里有了汉唐古韵。陈里从早上起来,端了水刷牙,抬头看见平展展的蓝天,不由哼哼几句山曲,然后就看见大河一条玉带一样从东向西横在天底下,东面闪着朝晖的金光,让河水的颜色有了明显的层次,由亮白到灰白到暗灰,有了水彩的变化。陈里刷牙爱端着个搪瓷缸子站在院子里,右手松松抬起,牙刷上下左右移动,手肘弯时就看看天,看看大河,再看看院子角落栽的几棵葡萄树,心里舒坦。上房里陈雄咳嗽了两声,陈里知道,大大每早晨都要咳两声,不是什么大毛病,也就推门进了自家屋。
“大大”这个称呼,是陕晋蒙交界地儿对父亲的普遍叫法,是对一家之主的尊崇,从古传到今,也显出府州人的古意。在他这一辈上,谁家的小子要把自己的“大”叫成了“爸”,他铁定不是老府州人。文革时期,府州零零星星来了些外地人,知识青年说要推广普通话让府州人都把“大”改成“爸”。也是一阵风,有些跟潮流的人家就改了,可陈里看着陈雄嘴里怎么都发不出个“爸”字来,这就把“大大”叫了一辈子。轮到儿女辈时才随社会潮流把他叫了爸,但陈里老觉得还是“大大”更能体现一家之主的威严,有时喝上几口酒时也要求儿女们叫他一声“大大”,感觉愣是不一样的舒服。陈雄四五点光景就醒了,他睡不着。上房里的时间比哪个屋都早,儿孙们都知道。陈雄劳作了一辈子,也勤快了一辈子,这个点还躺在炕上是怎样都不能容忍的。他自己穿戴好衣服,把地扫一扫,先泡了杯茶慢慢喝上。等大媳妇喊他吃饭,他都已经喝过两大缸子茶了。原来他每天早早起来就出门,在街巷上走一走,拾掇拾掇老物件,再拿大扫帚扫院子,可孙子建喜嫌吵着他睡觉了,冲他咕哝了好几回。大媳妇也劝着说人老了,这扫院劈柴的活可不敢再劳动他,就安安稳稳享清福吧。也是,人老无势,还得靠儿孙养活不是,还能说个啥?他这儿孙还算孝顺的,没怎么给他添堵,他也就天天早上起来不开房门,在屋里水泥地上转圈子,从窗口看看城墙根飞起的鸽子,想想以前的事儿。
以前好哇,这府州城里还是老景老人,一溜的旧砖瓦房,青石砌的街道,老官府的衙门顶上还是朱红色的檐子,照壁上刻的老虎凛凛生风。他和老伴儿一前一后往集市里赶,转过东门,从小南门出去,经过卫校,由千佛洞前下几十几百石阶,一路上都是认识的老市民们,问问好,拉拉家常,就到了后街的菜市场。市场上东西不少,这个铺子割点肉,那个铺子称点糕点,买些针头线脑,和老城里每个老市民一样,过着踏实日子,不富裕,也不心慌,像城墙下流过的大河水一样,悠悠地往前走。这日子陈雄过了几十年。他是老城里的老住户,是祖上三代的贫农。没有传下的家业,只靠自己和老伴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拉巴了七个孩子,说不容易是不容易,但也没有把人难死的时候。建国初年,他还是个少年,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已经长得浓眉大眼高高大大,有了男子汉的雏形。老城里石头多土地少,他和大大跟着大大的拜识到内蒙的煤窑里拉煤。长长的坑道没有压弯他的脊背,沉重的煤筐反而把他练成了身强体壮的男子汉。等他回到老城做了一名水利工人时,有不少媒婆跟着他的脚后跟踏进家门,有老城里的小户人家,有县里乡里的殷实大户,也有蔬菜门市站柜台的售货员。可媒婆们来了几趟都吃了闭门羹,因为这事陈雄有主张,他要娶自己几年前从府州到内蒙走西口路上遇到的王大闺女。王大闺女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梳两条大辫子,乌乌溜溜,辫梢子上系两根红头绳。那年,陈雄他们一行三人从府州古城过内蒙,跨过黒界地到了后套,临时歇脚在一户王姓人家。王家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和陈雄年纪相仿。陈雄他们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住沙滩睡冷地,铺竹芨盖星宿,真个是餐风露宿吃尽苦头,到了王大闺女家时已被摧残得面黄肌瘦,四肢无力。饶是这样,陈雄在王家厢房大炕上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地起来,拎起水桶一口气给王家担了五担水,把几个水缸都挑满。等他最后放下水桶时,院子里的王大闺女就递给他一块新毛巾擦脸,吃饭时还红着脸对他说多吃个馒头。陈雄就把王大闺女记在心里了。
五七年冬天,陈雄和媒人跑到河套把王大闺女娶回家。岳父疼闺女,给她的陪嫁不老少。回口里时,陈雄骡子上驮的行李除了箱奁,还有50斤白面50斤莜面。陈雄握着王大闺女的手,幸福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和她说要一辈子对她好。王大闺女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又俊俏又能干。她一进陈家门,就里里外外地张罗,这一张罗就是一辈子。等她因为肾上的毛病去世时,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妇女儿女婿外孙子呼啦啦跪了一地,她平静地闭了眼,算是没白来世上走一回。陈雄肉眼可见地苍老了,没有老伴的日子他不习惯。很多时候,他拿起什么物件或者想做什么都习惯地喊一声“嗨”,这也是老城老辈人的做派,喊自己的老婆时大都不喊名字,就用个语气词,要么是“哎”,要么是“嗨”,要不然就啥也不喊,两人也能随叫随应。可现在,任他喊多少遍“嗨”,空荡荡的屋子里再没有人和他柔声应和了。他睡不着也不想说话,更不想待在屋里,像个没魂的人,仿佛生命里剩余不多的能量也跟着老伴走了。可难受归难受,还得活不是?再不习惯的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陈雄眼看得老城在变,老户子们越来越少了。除了下世的,年轻一辈们不住老城了。管它有钱没钱,他们都渐渐把家安在了城外的街上。府州老城依恃天险,从建城起就是“孤城一片万仞山”,打仗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到了现在生活出行就多有不便,更何况政府各行政事业单位也都在老城下后街前街设立,后辈们就多舍了老院,搬到街上去了。陈雄的儿孙们工作的工作做生意的做生意,也随大流住到了街上。只有陈里携家口陪老父亲住在老院子,守着陈雄在八十年代建起的三间正房三间厢房。
老城在九十年代初迎来了一段热闹时光,操着河南四川口音的民工一拨一拨地来,相继修缮了文庙城门楼和千佛洞,四面城墙也陆续修复,老城好比老妇人套上了新衣裳,老辈们看着多少有点扎眼。陈雄倒不这么想,他每天遛弯遛到文庙,就靠着九龙壁歇歇脚,望着悬崖下滚滚流淌的大河,陈年往事也就如流水一样从东到西从早到晚,悠悠地在眼目前过呀过,一年又一年。
——作者简介——
韩青莲,高级教师,榆林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陕北》《陕西日报》《当代女报》《陕西农村报》《榆林日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