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兰香玉
2011年04月10日
是喻血轮写的《绮情楼杂记》,于右任题书名,副题“一位辛亥报人的民国记忆”。羽戈的序文说,名字带血字不吉祥,《民立报》主笔叫徐血儿,宋教仁的挚友,宋教仁遇刺两年,徐血儿二十四岁肺结核吐血去世,于右任的輓联见情见义:“碌碌吾徒青山又损渔父;茫茫天道黄土忍埋血儿”。渔父是宋教仁的号。喻血轮名字里带血倒活到一九六七年七十六岁。喻先生是湖北黄梅人,自号绮情楼主、皓首匹夫,民国著名报人,鸳鸯蝴蝶派文人,参加辛亥革命学生军,当过几家报纸主笔、总编辑。五十七岁随国民政府南迁台湾,六十岁写《绮情楼杂记》。我少年时代在父亲书库里依稀读过他的《芸兰泪史》,老民国的初版本,堆在鸳蝴小说堆里书名相仿,故事相仿,日久混淆。他的《林黛玉日记》肯定没读过。还有《西厢记演义》、《秋月独明室诗文集》、《忆梅庵杂记》,都似曾相识。
这册《绮情楼杂记》今年出版,眉睫整理。眉睫原名梅杰,也是湖北黄梅人,才二十多岁,寄书给我没有附信。书尾注明本书出版得到喻血轮兄长喻迪兹子孙喻弗河、喻本力相助。还说全书整理后多次请求喻本力寻找喻血轮哲嗣喻新民,“惜未果”。去年暑假,喻本力又托表叔吴天任寻访喻新民,“亦未果”:“望喻新民先生及其后人见到本书后联系编者”。先人仙逝,后人飘零,迁居海外的尤其渺茫,看不到中文书根本不知道先人的旧文章还有人出版。我吃过寻觅之苦,起先焦虑,继而灰心,终于悬着尘封的念想。人生总是这样。
书我快读完了,真好看。有一段写《上海新闻报》总编辑赵敏恒,说他当过路透社东方主任,常驻南京,得闲爱去夫子庙听书,迷上唱鬚生的露韵秋,出钱给她脱籍,藏她在洪武街板桥新村,从此褪了歌衫一心和赵敏恒缠绵。赵敏恒老婆凶,藏娇事发,闯到板桥新村大骂韵秋,捣毁家具。韵秋羞愤跳楼,跌伤足踝,送院医治一个多月。赵敏恒屈服,奉送三千元跟韵秋脱离关係,韵秋忍痛走了,赵敏恒抱憾一生,“每与友语及此事,犹惆怅不已”!那是一九三六、三七年间的事。记得教我新闻英文的朱约农老师说路透社一位老臣子跟赵敏恒熟,战前一起跑新闻,也见过露韵秋,说是美死了,板桥新村的事没说,只说赵敏恒害了美人自杀死了。那是误传。
上一辈人风流韵事多,我听得不少,也看过一两出真戏。六十年代我从南洋到台南读书,一位前辈夏老先生嘱我替他到新竹看望他的朋友谢夫人。我去了才知道夫人孀居,人人叫她兰姑,见了我握手不放,精神似乎有点恍惚,夏老先生给她的一封信和一块端砚她抱在怀里不说一句话。听闻她长年礼佛,长年吃素,脸很清幽,像初凋的玉兰,双手纤秀得不得了,白里沁些红晕,像古玉。新竹多风,风一来几绺银发飘到脸上,她轻轻拨了又拨,朦胧的意态微微浮出澹泊的娴媚。“那麽遥远带过来,你辛苦了,”她忽然说。“一脸拉碴,小夏他刮了胡子吗?”我不晓得怎么回答。其实她根本没要我答话。静了一支烟工夫,兰姑默默拆开信封要我唸给她听,我凑近她耳鬓慢慢唸。她低着头听。我唸完了她猛然抬头,满脸是泪。我打开锦盒拿出那块端砚给她看:盈掌老水坑,紫檀匣,砚池边雕了两朵玉兰花,一朵初放,一朵含苞,砚背刻篆书“玉洁”二字。她轻轻摩挲那块紫石细声说:“我给小夏炖了一只鸡,他没来,打仗了!”说的也许是一九三七、三八年间的事。我小时候听大人说夏老先生是闽南富家子弟,帅极了,到燕京读书,迷上戏班老板的女儿,日夜泡在台前台后忘了乡下娶了老婆生了孩子。闽南人守旧,父亲气炸了,派人接少爷回家,要他带着妻小到南洋经商。戏班里的姑娘哭了三天三夜,老板怕出事,命一个武生徒弟跟她拜堂成亲照顾她,双双一路唱戏唱到胜利唱到台湾。一九五八年侨委会邀请侨领夏老先生回台湾观光,老先生托朋友找到了梦里旧爱,百般照顾,从此天涯不再是天涯。“小夏如今是老夏了,”兰姑忽然很清醒,拍拍我的手浅浅一笑笑得很甜。“我也不是兰香玉,是兰姑了!”兰香玉是艺名。我哄她唱两句戏词听听。她真唱了,很小声,很嗲,我认不出是哪一出戏。
五十年了。前一阵子邂逅张大千一九五八年绢本玉兰花,淡墨如梦,水红如烟,那是兰姑那天的风韵,我喜欢。《绮情楼杂记》也写张大千,写他和韩国女子春红相恋,说张夫人知道了诘问大千,大千寄春红照片给夫人看,还附诗两首坦白情愫,托出心事。喻血轮说“夫人是否许其藏之金屋,却不可知”。喻先生好心,想远了。
(原载《苹果日报》)
被誉为“民国版世说新语”
奇闻轶事×民国气味×罕见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