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美展创作谈｜吕鹏：历史与绘画——《山河颂》创作谈

文摘文化 2024-11-28 19:00 北京

当代美术

Contemporary Art

历史与绘画

——《山河颂》创作谈

中国美术学院讲师｜吕鹏

摘要：油画《山河颂》以傅抱石、关山月二人创作巨幅山水画《江山如此多娇》的场景为选题，借以致敬这件美术史划时代的精品巨作以及二位绘画大家。本文陈述了《山河颂》的选题缘起、构图思考及绘画语言选择等创作经历和感想。《山河颂》作为一件历史题材油画创作，潜含着历史真实性与艺术真实性之间的矛盾，如何以绘画语言调和这一矛盾，是本文阐释的核心问题。

关键词：历史题材美术；艺术真实；傅抱石；关山月；江山如此多娇

无论多么强大的技术、多么精密的记述，都不可能为后来者完整无遗地还原历史过往。然而，历史的碎片充满孔隙，正是这些孔隙让人发挥无限的想象力，这恰恰是历史的独特魅力。历史题材绘画正是为历史孔隙填补一种图像化的想象，以绘画语言转译成可见的历史。历史题材绘画创作最为困难的就是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绘画者要将有限的材料尽可能还原为符合历史逻辑的图像。然而，历史题材绘画不是冰冷地处理历史材料，追求绝对客观的真实，而是在符合历史逻辑的基础上，利用绘画语言表现更为生动且有感染力的历史瞬间，将历史逻辑与艺术逻辑有机结合，使理性的张力与感性的张力共振，让绘画唤起人对历史的理解与追忆，以艺术的想象填补斑驳的历史孔隙。

一、关于选题

《山河颂》是笔者2023年9月从全山石油画高研班结业后的第一件油画创作，这件作品既是两年来对学习的检验和成果总结，也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第十四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而作。全山石对于历史题材创作的选题尤为重视，在不断的学习中，笔者对绘画的主题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古典主义油画与现代主义油画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画什么”。随着形式语言本身成为审美对象，现代绘画最主要的发展趋势就是无主题，即“画什么”变得无关紧要。但对于历史题材绘画而言，主题无疑是最核心的问题之一。关于主题的择取，既体现了艺术家对历史的理解，也展现了创作者的艺术敏感度。

或许是由于长期从事艺术创作，笔者一直关注往昔艺术家的创作和生活。在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中，笔者创作的入选作品《为新中国塑像》，所表现的就是雕塑家刘开渠正在创作的情景。本届全国美展笔者继续沿着这一选题方向深入思考，于是想到了傅抱石。在近现代画坛中，傅抱石无疑是最伟大的江西籍画家，而作为江西人，笔者对这样一位前贤也有着更深的感情。2005年，笔者考取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当第一次走进学院大楼时，迎面看见立于大厅正中的傅抱石胸像。这件雕塑是傅抱石女儿傅益瑶为江西师大美院设立“傅抱石奖学金”时所塑，2009年笔者本科的毕业作品就幸运地获得了该项奖学金。此后在江西师大工作期间，笔者也时常听人谈论傅抱石，偶尔也能看到他回乡展出的画作，这些都加深了笔者对傅抱石的认识与敬仰。

傅抱石与关山月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是大众最为熟悉的近现代美术经典作品之一，已然成为中国人普遍的视觉记忆。对于美术专业学习者而言，两位大师创作此画的一些掌故传说可谓耳熟能详。《江山如此多娇》作为表现毛泽东诗意的山水画题材作品，在美术史上无疑具有划时代意义，它不仅是一件画作，也是对祖国山河的歌颂，更是开启新的时代象征。创作这样一件极具政治意义与历史意义的作品，画家所肩负的压力可想而知，尤其这是一件纵6.5米、横9米的巨幅山水画，这无疑是对画家绘画技艺与身心素质的极大挑战。傅抱石与关山月最终圆满地完成了这一艰巨任务，这需要何等的才能与勇气，不禁使人由衷地崇敬。此外，在《江山如此多娇》创作过程中留存了不少历史文献和老照片，这些都可以为笔者的构思提供参考，增强了创作该主题的可行性。经过反复思考后，笔者最后决定以《江山如此多娇》的创作过程为主题，并命名为《山河颂》，借以颂扬《江山如此多娇》这件表现祖国大好河山的伟大杰作，也致敬傅抱石和关山月两位大师气吞山河的才华与豪情。

二、关于构图

选定主题后，随之而来的是构图问题，因为《江山如此多娇》是一件巨幅山水画，如果按照实际比例，两位作者立于画前则显得十分渺小，如何把握人与画的比例，成为整个创作过程中最为棘手的问题。笔者最初的设想是尽可能地保留这件经典画作的完整性，以近乎真实的比例来安排两位画家，这样确实可以使《江山如此多娇》的宏伟气势得以呈现，但画面中人的力量感微弱，整体空间也显得空洞。笔者以这一思路创作了大量草稿，并且画了多稿油画，但效果都不理想。后来决心尝试放大两位画家在画面中的占比，《江山如此多娇》则截取其中较为核心的局部，经过反复试验与对比，最终确定了一个相对合理的比例关系。

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受历史真实的制约，其中的人物形象须符合历史事实，尤其是近现代的历史人物往往存有摄影照片，其形象特征也广为人知，如何在保证形象辨识度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艺术语言的塑造力，是创作者需要不断探索的课题。虽然两位画家在《江山如此多娇》的创作过程中留下不少老照片，但照片中的动作神态都无法直接用于画面，需要经过艺术处理，两位画家的动态与五官特征也需要反复调整。其中，傅抱石尚有很多不同角度的照片，这些照片大都是其晚年所摄，符合他创作《江山如此多娇》时的年龄，这使笔者较为顺利地解决了其形象特征的问题。然而，关山月留下的照片却很少，年龄也大都与创作《江山如此多娇》时不符，且大都是正面，而为了与正面角度的傅抱石形成一种对比关系，笔者将关山月的形象设定为正侧面，这就需要在老照片的基础上尽可能准确地把握其五官特征，以保持其形象的辨识度。

吕鹏《山河颂》创作草图

在保证人物形象的可辨识外，更为关键的是如何以人物的动态和神情凸显绘画的主题内涵。《山河颂》的一个核心立意是，表现傅抱石和关山月在接受一项如此重大而艰巨的创作任务后，所展现出勇于挑战的精神。艺术创作看似是自由感性的彰显，但每一件绘画作品都有其对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的考量，或许现实意义尚且容易为外人所知，但绘画内核的历史意义往往只有作者本人最为清楚。绘画源自绘画，每一次艺术创作都是向过往无数艺术家的学习与挑战，创作《江山如此多娇》这样一件史无前例的巨幅绘画，其挑战何其艰巨，从构图到创作都是在以往绘画史基础上的进一步探索，如何在传统笔墨语言与个人绘画风格的调和中，完成这样一个历史性任务，对于任何艺术家而言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需要极大的勇气与魄力，尤其要处理好现实性与艺术性之间的平衡。因此，作为一名创作者，笔者更能深刻地理解傅抱石和关山月两位大师所面对的境遇。为了凸显他们的精神气质，《山河颂》有意选择了仰视角度，以近似于金字塔的构图使两位大师的形象更为坚毅伟岸，以表达对二人的崇敬与颂扬。此外，画面上的场景和道具也必须遵循历史事实，并使之为画面整体服务。笔者为此有意使得画中的椅子、画案等道具整体组合成三角形构图，并指向两位画家，以达到彰显主体人物的目的。

画面光源也要反复调适，这要求结合当时的空间环境与呈现艺术表现力进行综合考量。《江山如此多娇》创作地点在北京东方饭店，是一座民国老建筑，考虑到当时真实的建筑特点与采光情况，笔者最终把主光源设定在画面的右后方。这样的光源不仅可以汇聚在《江山如此多娇》的画作上，起到凸显作用，而且还能使两位画家的形象更为崇高，有利于强化画面的整体光影效果，营造一种意境化的历史感。总之，整个创作大概经过百余遍的反复构图与调整，其中几度在基本画完油画稿后又推倒重来后，最终才确定了《山河颂》现在的形式面貌。

三、关于绘画语言

绘画本身是一种表达，无论是再现还是表现，都需要语言作为媒介。但语言不仅是承载内容与思想的工具，语言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其形式与内容密不可分，二者共同完成再现与表现的双重任务。正因如此，油画艺术发展到印象派之后，绘画语言本身愈发成为独立的欣赏对象，乃至脱离表达内容而作为一种纯粹的审美形式。但历史题材绘画所秉承的古典主义与现实主义传统，却依然重视绘画的主题内容的严谨性，也重视油画语言与表现题材的适配性。

每种媒材都有其特性，油画语言是一种色彩、笔触及肌理的综合艺术形式，油画材料本身也有着独特的美感。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始终坚持对绘画语言的学习与探索，全山石也尤为强调油画本体语言的重要性。虽然现当代艺术是一个多样化的形态，不同的艺术观念与技术交织，但艺术家必须有自己的思考，多样性绝非代表着标准的丧失，每一位艺术家只是在这个愈加丰富的多样性中作出自己的选择与判断，这需要艺术家对自我的绝对真诚，而非将多样的选择视为对时潮的追逐。传统作为过往的标准，似乎在这个开放的世界日益丧失力量，艺术源于反叛，艺术也走向未来，但艺术绝非诞生于荒芜和贫瘠之地，它依然需要历史与传统的滋养，有了传统的积淀才是艺术走向未来的基础。

吕鹏《山河颂》油画 210cm×230cm

2024年作品选自第十四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

获第四届“中国美术奖”金奖

或许观者乃至艺术史学者，总会不断地追问艺术家为什么这样画？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风格？其实，艺术总是介于理性与感性、可以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艺术不是纯粹感性的挥洒，但也并非纯粹理性的思考，艺术家的天性、认知以及情感都在发挥着作用，甚至艺术家自己也难以解释。就像笔者选择偏向传统的绘画语言，除了学院派教育的影响之外，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偏爱，也无法将其中原因进行定量分析，更无法像自我解剖一样理性阐述。也许艺术家更需要的是真诚的表达。作为一名绘画创作者，所能阐明的只是自我的偏爱。例如，伦勃朗是光影大师，他喜爱以聚焦的光束强化画面的主次关系，让主体人物如同沐浴着圣洁的光芒屹立于黑暗之中，散发着神圣崇高的气质。《山河颂》以光影来强调画面的虚实主次，就是学习伦勃朗高妙地处理绘画光影与光色微妙关系的能力，尤其是暖色调所呈现的古典氛围，也符合《江山如此多娇》当时的创作环境。此外，该作追求以干脆利落的笔触将形与色有效结合，尤其以油画临仿《江山如此多娇》这样的山水画作，更需要灵活多变的用笔；还有，油彩的厚薄、笔触的肌理，都是笔者在这件作品中所重视的绘画语言形式。

吕鹏《为新中国塑像》油画

180cm×170cm 2019年

历史题材绘画往往表达特定的主题，或表现某个历史事件或场景。然而，绘画终究受制于自身的二维平面属性，只能定格于某个瞬间。因此，择取关键性的瞬间，使得绘画的叙事与表意功能最大化，这就极度考验作者的艺术素养。《山河颂》选择了傅抱石与关山月二人在创作过程中互相交流的瞬间，画面上流露出看似不经意间的动作和神态，其实是经过百余遍反复推敲后的结果。

结语

随着现代图像工具的日益便捷，艺术创作也越来越依赖于图像，直接画照片或者AI生成图像成为一种便捷的创作方式，以现代科技辅助绘画本无可厚非，但也容易使画家自身的创造力退化。艺术真正让人着迷的是其感染力，这种感染力源于艺术家的真诚与投入，将身心赋予作品才能打动自己，而后才能使观者感同身受，这无疑是一个朴素却崇高的要求。艺术感染力也需要艺术家对生活和主题的提炼，提炼的过程也是对过往传统的学习与回应，也是综合素养与个人艺术追求的反映。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有一个核心关键词就是“disegno”，其含义既包含了设计与素描，也涉及提炼与构思，还强调理性与技术，最终意指将观念中的意象呈现为可视化的作品。这一概念也是传统油画的内核，假如观者还会被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由衷感染，那么“disegno”就永远不是一个尘封的语汇，反而是创作时须不断内省和践行的理念，尤其是历史题材创作，历史的理性与绘画的感性注定是矛盾的，但或许“disegno”是调和二者最好的方式，无数过往的大师正是将理性与感性溶铸成伟大的艺术作品，或许仍须由此不断求索，至少笔者对此心向往之且矢志不渝。

History and Painting:On the Creation of Ode to Mountains and Rivers

Lv Peng, Lecturer of China Academy of Art

Abstract: The oil painting Ode to Mountains and Rivers takes scenes in the large-scale landscape painting A Land So Rich in Beauty created by Fu Baoshi and Guan Shanyue as the theme, to pay tribute to the two masters and their epoch-making masterpiece in art history. This article describes the creation process of and thoughts on Ode to Mountains and Rivers, including the choice of the theme, composition and painting language, and explains how to use painting language to deal with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historical authenticity and artistic authenticity that is reflected in this historical oil painting.

Keywords: history-themed artwork; artistic authenticity; Fu Baoshi; Guan Shanyue; A Land So Rich in Beau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