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过去民族化:
作为现代欧洲民族建构者的历史学家们》
[德]斯特凡·贝格尔
[荷]克里斯·劳伦茨 著
孟钟捷 陆英浩 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24年8月
定价:168.00元
精装+护封,16开,共744页
本书的结构
斯特凡·贝格尔与克里斯·劳伦茨
● 哪些叙述策略促成了民族史书的成功?
● “事实”与叙述性地组织这些“事实”的可能性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 民族史书的开端和结束是如何决定其叙事结构的?
● 在民族史书中,民族与宗教、种族、阶级和性别等宏大叙事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 多民族帝国的经历对民族史书的建构有何影响?
● 战争、极权独裁和帝国沦丧的痛苦经历对民族叙事有何影响?
● 1945年以后民族历史衰落了吗?或者,20世纪80年代以后民族历史复兴了吗?
● 神话对欧洲历史叙事的建构有何贡献?
如果说埃克尔在第一章中直面叙事性的课题,那么克里斯·劳伦茨(Chris Lorenz)的下一章分析了有关比较方法的一些问题。正如他提醒我们的那样,这些问题一直是把历史与民族的固定关系加以相对化、并予以克服的核心努力。正如劳伦茨在比较魁北克(Quebec)史学史和德国史学史中所阐述的那样,比较性史学史既要考虑代表性间的比较,也要考虑民族间的比较。为了确定不同民族史书中的异同点,比较必须在同一民族的不同表现形式和其他民族的表现形式两个层面上进行。劳伦茨认为,魁北克史学和德国史学由一种强烈的特殊意识联系起来。在两案例中,这种意识都与民族历史上的灾难经历相关。在此,劳伦茨还辨识出与“超越灾难”的历史意识有关的“常态”民族叙事。此外,社会框架和政治框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民族史的框架——这使得我们有必要分析历史学家的“比较政治策略”,包括其所涉及的隐性和显性“对比案例”。劳伦茨在这里找到了民族历史书写里一种不可避免的现在主义(presentism)形式。
我们只有通过关注这些历史在不同叙述中得以建构的不同方式,以及历史学家含蓄选择时空准则的不同方式,才能理解民族史学。任何对民族历史和民族史学的理解,都涉及这样的双重比较,而历史学家只能在他对这种比较的强调中选择显性或隐性之方法。本书中的论文试图通过迈出比较民族史书的第一步,开启在通往比较史学这一艰难目标道路上的征程。
本书第一部分的第四章也是该部分最后一章。它是唯一一个将本书对19—20世纪史学的关注追溯到18世纪的章节。安格利卡·埃普勒(Angelika Epple)对英德两国(地区)启蒙运动的史学构想进行了比较。她认为,18世纪的英国史学比同时期的德意志史学拥有更高的“文学性”。这种叙述历史的更强能力,意味着前者更面向市场。这种普及程度确保了作者们可以通过写史而谋生。与此同时,像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6)和凯瑟琳·麦考莱(Catherine Macaulay,1731—1791)等作者虽然坚持客观性、公正性和因果关系的观点(因果关系是叙事构成的结构工具;因果解释是历史进步的基础),但他们对叙事性的遵循(尤其是对叙事构成中统一理念的遵循)常常使自己与那些“专业”价值观发生冲突。尽管休谟和麦考莱对民族过去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但他们的认识论却非常相似。相比之下,以历史学家约翰·克里斯托弗·加特勒尔(Johann Christoph Gatterer,1727—1799)和奥古斯特·路德维希·施勒策尔(August Ludwig Schlzer,1735—1809)为代表的德意志哥廷根学派(Gttingen school)则更为严格地遵循这些专业标准。这使得德意志史学看起来更为先进,但这必然导致叙述质量的丧失,并意味着德意志史学对大众阅读的吸引力降低了。在德意志,通俗历史学家和专业历史学家之间划清界限的时间比英国早得多,而且这些界限成为了硬边界。在德意志土地上,业余爱好者和妇女被排除在“专业”之外的程度远甚于英国。
随后的三个部分是关于民族宏大叙事与其潜在“他者”(宗教、种族/人种和阶级)关系的比较性微观研究。吉纳维芙·沃兰(Geneviève Warland)在第五章中对P. J.布洛克(P. J. Block,1855—1929)、卡尔·兰普莱希特(Karl Lamprecht,1856—1915)、厄内斯特·拉维斯(Ernest Lavisse,1842—1922)与亨利·皮朗(Henri Pirenne,1862—1935)所著民族史书中对16—17世纪宗教战争的表现进行了引人入胜的比较。这四位历史学家都有着自由民族主义背景,但他们相对有组织的宗教机构而言,也持有特殊的立场,而这一点影响了他们对宗教战争的描述。沃兰认为,国家和宗教之间的关系是四位历史学家所关注的中心,而他们几乎不关心神学。这些民族史书的叙事化赋予了宗教宽容以价值,并将其与民族史书中宗教分裂的负面影响并置。他们把宗教与被视为核心民族价值观的事物(例如法国的自由与平等,比利时的世界主义)相联系。在宗教政策方面,其他民族被消极地用来与本民族对比:对于布洛克而言,“他者”是法国,尤其是美第奇家族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Medici,1519—1589)。于皮朗而言,“他者”是“加尔文宗”,他拒斥加尔文宗,并认为它是一种野蛮形式的宗教。拉维斯将新教与德意志暴力相联系,并认为法国胡格诺派教徒是民族叛徒,因为他们帮助德意志变得强大。兰普莱希特强调荷兰人和德国人的文化共同体,以及加尔文宗与路德宗之间的对立。他本人表现出对路德宗的强烈偏爱之情。总体而言,这里讨论的民族史书非常关注宗教战争,因为他们使用关于这些战争的叙述,以显示支撑其民族史书的有关自由主义的关键价值观。
如果说“宗教战争”位于民族史书建构的中心,那么可以说“异端”也是如此。随着19世纪民族被神圣化,持不同意见的宗教人物也被置于新的民族主义背景下,并经常被誉为“民族英雄”。在第六章中,莫妮卡·巴尔(Manika Baár)对比了两个突出的例子。在这两个例子里,异端者被民族宏大叙事所凸显,并成为民族主义的标志性人物。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1798—1874)在其影响深远的法国史书中对圣女贞德(Joan of Arc,约1412—1431)的论述和弗兰蒂泽克·帕拉茨基(František Palacky,1798—1876)在其同样影响深远的捷克史书中对约翰·胡斯(John Hus,约1372—1415)的论述,都显示了异端者作为民族英雄在法捷两国民族宏大叙事中的重要性。两位作者让一种模式成为正典,而这种模式可在整个从19世纪到今天的法捷两国民族史书中被追踪到。两位作者在分别描绘贞德与胡斯的对手时,都用否定性的措辞来描绘民族的“他者”——英格兰与德意志,并突出了本民族英雄的特殊品质。总而言之,这两个异端英雄事迹的叙事设定符合两位历史学家的目的,因为他们的英雄代表了历史学家对各自民族特定的政治和道德愿景。在此方面,他们对贞德和胡斯的刻画完全是现在主义的——这是埃克尔和劳伦茨在前两章所分析的历史书写的一个基本特征。作为批判性的“科学”历史学家,两位作者都热衷于揭穿有关贞德和胡斯这两个历史人物的一些神话。然而,与此同时,两人也促成了这些人物在法捷两国土地上所谓“民族先贤祠”的神话化。在民族历史书写中,神话化与去神话化存在着密切关联。
现在主义也是英国新教作者和爱尔兰天主教作者试图利用历史来达到在爱尔兰实现身份同一性目的的一个突出特点。在第七章中,马克·卡巴尔(Marc Caball)对比了三位19世纪爱尔兰历史学家的作品——詹姆斯·奥格拉迪(James O’Grady,1846—1928)、理查德·巴格韦尔(Richard Bagwell,1840—1918)和亚历山大·马丁·苏利文(Alexander Martin Sullivan,1829—1884)。卡巴尔特别考察了他们对都铎(Tudor)王朝在爱尔兰的征服及其对16—17世纪早期宗教改革引入之描绘。三位历史学家都强调这一时期是爱尔兰历史上的关键时代。卡巴尔对比了同时期历史叙事建构的各种方式。奥格拉迪与巴格韦尔大体上是联合派(Unionist),有着英裔爱尔兰新教背景,但他们对待该话题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奥格拉迪在书写一部民粹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史书,而这部史书的灵感来自吟游诗人的传统。他想突出早期爱尔兰文明的成就。可以说,他是个文化民族主义者,反对天主教政治民族主义。相比之下,巴格韦尔则停滞于科学史学家的身份,并因此突出了其公正和客观的立场。这也使他对伊丽莎白一世政府及其推行宗教改革的企图提出了严厉批评。巴格韦尔认为,如果她允许这两种信仰共存,那么爱尔兰未来的许多问题就可能得以避免。他严厉批评在外地主制(absentee landlordism),并热衷于强调盎格鲁—爱尔兰历史中可能使天主教和新教部分人口实现和解的因素。苏利文是这里探讨的第三位历史学家。他来自爱尔兰天主教民族主义传统。他描述了爱尔兰人对抗英格兰奴役的史诗般斗争。他是爱尔兰天主教文化民族主义的普及者,培养了爱尔兰人比英格兰人道德优越的意识。自始至终,他强调爱尔兰民族主义和罗马天主教之间的合作关系。总体而言,卡巴尔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了人们挥之不去的观念,即19世纪爱尔兰史学所拥有的一种宿命论底色。这种宿命论曾认为,爱尔兰史学既缺乏科学性,又缺乏史诗般的宽度。
下一部分是关于民族和种族/人种之间的相互关系,从约尔格·哈克曼(Jrg Hackmann)在第八章对爱沙尼亚(Estonia)、德国和俄罗斯关于爱沙尼亚的历史叙事之概述开始。他特别讨论了汉斯·克鲁斯(Hans Kruus,1891—1976)、易厄·詹森(Ea Jansen,1921—2005)与马尔特·拉尔(Mart Laar,1960—)的作品,并将他们与波罗的海德裔作者,如莱茵哈德·维特拉姆(Reinhard Wittram,1901—1973)以及以伊瑞·萨玛林(Iurii Samarin,1819—1976)为代表的俄罗斯/苏联视角进行了比较。克鲁斯强调爱沙尼亚性的建构性,并热衷于为爱沙尼亚公民的民族认同之出现作出贡献。他书写的内容反对爱沙尼亚保守的种族性民族建设者,但也反对波罗的海德意志史学,尤其是维特拉姆的作品。后者与一战后的“族民史”(Volksgeschichte)密切相关。克鲁斯坚定认为,波罗的海德意志人在为波罗的海各国宣传德意志民族身份认同时上错了船。因此,他提议,在波罗的海各国的德意志人口(他们是德意志身份的文化土壤[Kulturboden])中,采取强有力的民族定位。伊瑞·萨玛林和苏俄观点试图合并俄罗斯和波罗的海民族身份认同,强调两者之间的“自然”联系,从而证明爱沙尼亚并入苏联之举是正当的。他们的共同敌人是波罗的海各国的德意志贵族。在苏维埃治下的爱沙尼亚,易厄·詹森在许多方面继承了克鲁斯的研究,从左翼的角度探讨了公民民族主义的可能性。在她的著作里,民族国家的形成与人们从德意志人所主导的庄园社会传统精英中解放出来的过程密切相关。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歌唱革命”(singing revolution)之后,政治家和历史学家马尔特·拉尔的著作标志着爱沙尼亚回归到一种更具民族内涵的爱沙尼亚性。这种爱沙尼亚性倡导爱沙尼亚民族形成的原始观点。
波罗的海空间是爱沙尼亚、德国、苏联等不同民族史学传统在同一领土上相互作用的一个很好例证。在东南欧,我们遇到了不同民族传统的类似合并现象。艾菲·加济(Effi Gazi)在第九章中对此进行了探讨。他在希腊和罗马尼亚的案例中具体论述了科学性和史学民族主义之间的融合。施皮利顿·兰姆布罗斯(Spyridon Lambros,1851—1919)以西方史学(主要是法国和德国)为模板,试图将西方的“科学”史学移植到希腊。他倡导出版原始文献,并将辅助科学以及研讨班式教学引入希腊大学课程。他提倡职业化的历史写作,目的是为了使其远离历史哲学的传统。此外,他还将历史写作的职业化与史学民族主义相联系。于兰姆布罗斯而言,历史学家的书桌最好与军营类比,历史学家的笔在构建民族时就像武器那样有用。
罗马尼亚尼古拉·约尔加(Nicolae Iorga,1871—1940)的案例与希腊兰姆布罗斯的案例有着很强的相似性。约尔加在法国学习,深受法国“科学”历史的影响,试图将法国的科学历史实践传播到罗马尼亚。他把自己对历史职业化的兴趣与直接参与政治之举相结合。约尔加与兰姆布罗斯一样,强调历史性民族宏大叙事的诗意/艺术框架之必要性。与“西方”史学思想相一致,他们坚持“科学性”与历史书写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观念是相兼容的。约尔加查阅了欧洲的档案馆,旨在收集罗马尼亚历史资料,以便为罗马尼亚的职业史学奠定基础。
如果我们看看兰姆布罗斯与约尔加在他们关于民族历史的著作中所追求的主题,便会发现,他们之间不可思议的相似点还在继续:他们都聚焦于中世纪,以强调希腊民族和罗马尼亚民族所宣称的古老根源与现在之间的连续性。拜占庭(Byzantium)历史在这两个案例中都实现了“桥梁功能”。在希腊的例子里,它有助于驳斥关于希腊人在中世纪斯拉夫化的所谓“法尔梅瑞尔命题”(Fallmerayer thesis)。在罗马尼亚案例里,它允许约尔加赞颂农民文化是“民族本质”的关键载体。根据约尔加的说法,农民是抵抗一系列侵略和保证民族连续性的核心。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被认为起到了积极作用,因为它导向了罗马尼亚农民文化的繁荣。
罗马尼亚民族特性的中心信条借助东正教而得以保留。对拜占庭的共同兴趣促使两位历史学家对彼此作品产生了浓厚兴趣。巴尔干半岛与波罗的海一样,也形成了一个跨民族地区。在该地区,历史意识和历史性民族宏大叙事之间存在着诸多共同成分,且历史学家经常跨越民族边界,相互注意对方的作品。
在欧洲许多地区,民族宏大叙事与语言身份认同,以及民族语言、民族文学和民族戏剧的发展密切相关。挪威和芬兰就是典型的例子。在这两个国家,文学和戏剧在使19世纪民族“真实性”合法化方面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伊洛娜·皮卡宁(Ilona Pikkanen)在第十章中探讨了20世纪之交出版的芬挪两国戏剧史的叙述策略。这些戏剧史为两国的民族建设计划都作出了贡献。特别是,她对埃利尔·阿斯佩林哈普基莱(Eliel AspelinHaapkyl,1847—1917)(《芬兰戏剧史》Suomalaisen teatterin historia,第1—4卷,出版于1906—1910年)和T. 布朗克(T. Blanc,1838—1921)(《克里斯蒂尼亚戏剧史》Christiania Theaters Historie. Tidsrummet 1827—1877,出版于1899年)进行了仔细解读。芬兰和挪威的例子尤其引人入胜,因为在这两个国家,19世纪的文化精英都不说芬兰语和挪威语。在种族/文化民族主义的影响下,他们首先必须创造和学习构成其文化民族主义基础的语言。民族戏剧项目在多语言背景下发展,并努力创造一种既是用民族语言创作、又能达到最高国际标准的文学作品。
民族历史的种族观在英俄两国等“帝国民族”中也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这些国家的史学必须就属于帝国核心和外围的等级制度进行协商,而这些等级制度往往涉及种族归属。安德鲁·迈科克(Andrew Mycock)与玛丽娜·洛斯科托娃(Marina Loskoutova)在第十一章中认为,在英俄两国背景下出现的民族帝国史学,是对两个帝国内争取更多自治甚至独立的外围民族主义之回应。他们重点分析了约翰·罗伯特·西利(John Robert Seeley, 1834—1895)所著《英格兰的扩张:两门讲座课程》(The Expansion of England: Two Courses of Lectures)以及瓦西里·奥西波维奇·克柳切夫斯基(Vasily Osipovich Klyuchevsky, 1841—1911)所著《俄国史教程》(Кypc pyccкoй иcтopии)。他们强调,在这两个案例中,帝国的困境和不安全感以及对帝国过度扩张的焦虑,促使历史学家以帝国为核心来撰写民族史书。借此,他们试图稳定帝国,并增加对其民族外围的控制。从帝国的角度重述民族叙事,意味着将民族故事线从更为成熟的宏大叙事中转移出来。在西利的例子里,这意味着将英国史学中根深蒂固的辉格主义张力转到帝国层面。同理,克柳切夫斯基将新的社会经济和地理主旨与话题引入到一种主要关注国家及法律的民族史学。
相比英雄和“伟人”传记,两位历史学家都对过程和结构更感兴趣。他们的史书是地理扩张的历史。这与以种族为核心的民族归属观念相悖,并试图把不同种族团结在帝国民族的保护伞下。但同时,两位作者都没有对英格兰人和俄罗斯人作为各自帝国民族核心的卓越地位产生任何怀疑。他们对种族的关注,常常促使他们采用种族主义观点,而根据这种观点,特定人种在文明尊卑秩序中的地位高于其他人种。
宗教对两位作者同样重要,但很可能是因为西利用必然性把英帝国民族与新教相联系,而克柳切夫斯基对俄罗斯和东正教做了同样的事,最终导致两位作者在各自宏大叙事中没有太多强调宗教元素。即使他们认为,毋庸置疑,非新教徒(在英国例子中)和非东正教徒(在俄罗斯例子中)在能否完全属于帝国民族上存在问题。两位作者也很谨慎,不对各自帝国民族作出太多阶级划分,尽管其史书中经常提到阶级,包括对贵族持严厉批评态度。两人都将其史书性别化了——西利倾向于如同善良女族长般的女性化英格兰,而克柳切夫斯基则强调了俄罗斯帝国民族的男性美德和特征。
19世纪,人们渴望如帝国史一样书写民族历史。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二战后去殖民化背景下,民族历史学家极度不安地将帝国纳入民族宏大叙事中。正如斯图尔特·沃德(Stuart Ward)和罗伯特·奥尔德里奇(Robert Aldrich)在第十二章中指出的那样,在非殖民化经历非常痛苦的地方尤其如此,例如在法国。但即使在非殖民化经历远没有那么痛苦的英国,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帝国历史的沉寂和衰落才让位于重新产生的研究兴趣。英国的帝国历史复兴始于约翰·波考克(John Pocock,1924—)对英国历史富有影响力的尝试,以及他有关不要忽视历史中帝国维度的呼吁。这一呼吁与他自己作为新西兰人的民族身份认同有着强烈联系,但它比A. J. P. 泰勒(A. J. P. Taylor,1906—1990)以小英格兰(little-England)民族历史(平行于伊诺克·鲍威尔[Enoch Powell,1912—1998]的政治正确观)应对要有趣得多。总而言之,奥尔德里奇与沃德的结论是,法国的非殖民化进程比英国的非殖民化进程对民族历史的概念提出了更根本的挑战。比较本杰明·斯托拉(Benjamin Stora,1950—)关于阿尔及利亚(Algeria)的作品和卡洛琳·埃金斯(Caroline Elkins,1969—)关于肯尼亚(Kenya)的研究,可以证明这一点。在这两个案例中,帝国史学与基本伦理问题相结合。学科领域的政治化也表现在学校课程被卷入辩论的方式上。帝国的持久遗产仍然有能力挑战和重新设定两国的民族身份认同。
如果说关于欧洲过去的一些主要辩论是围绕帝国问题展开的,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当然是1945年到至少1990年左右冷战结束期间对欧洲而言的决定性时刻。在第十三章里,斯特凡·约尔丹(Stefan Jordan)和雨果·弗雷(Hugo Frey)通过仔细观察罗贝尔·阿隆(Robert Aron,1898—1975)和弗里德里希·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1862—1954)的开创性著作,分析了战争对法德两国民族叙事的影响。他们强调,两人都试图从二战的废墟中拯救各自民族,并在民族社会主义和维希政权(Vichy)的浩劫下保持一种爱国主义观点。在他们导致各自民族浩劫的重要因素清单上,现代性、大众社会和传统价值观的丧失居于首要位置。这两个文本的形式非常不同:阿隆写下了对其维希统治时期之经历高度个人化的描述,其中充满了对维希政府人物的简介以及阿隆对他们的评判。相反,梅尼克给出了一种历史思想类型,重新解释了从18世纪后期开始的整个德意志历史。然而,尽管两种叙述存在这些差异,但两位作者还是得出了非常相似的结果。他们认为,导致德国人和法国人误入歧途、并走向放弃积极民族传统的原因中,最重要的是传统人文价值观的衰落。两书中都存在批评本民族历史轨迹的段落,紧随其后的是关于积极民族遗产的部分。两人都认为,这些积极的民族遗产是各自国家在1945年后重建其民族所必需的。虽然这两本书都有关于犹太大屠杀的内容,但它们并没有把欧洲犹太人被毁灭一事作为文本的中心问题,也没有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加以书写。在这两个例子中,犹太大屠杀并未成为通往更积极的未来民族认同道路上的绊脚石。两位作者的主要目的恰恰是为其同胞提供一张通往民族未来的路线图。
本书的第三部分对历史书写中民族叙事和阶级叙事的相互关系进行了微观研究。托马斯·韦尔斯科普(Thomas Welskopp)在第十四章中为我们提供了对爱德华·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1850—1932)的《柏林工人运动史》(History of the Berlin Labour Movement)与罗伯特·格里姆(Robert Grimm,1881—1958)的《从阶级斗争看瑞士历史》(History of Switzerland as Mirrored in its Class Wars)之比较。韦尔斯科普指出,这两部作品主要是政治教育学著作,都是出于政治需要和特定历史时刻而被创作出来的。伯恩斯坦热衷于展示可被赋予政治权力的工人运动之清醒意识和责任感。此外,他还想追溯劳工的进步历程,从其于1848年斗争中的血腥诞生,到《反社会党人非常法》下的殉难岁月,再到威廉二世德国时期社会民主党(SPD)的崛起。格里姆的首要目标是,在失败的“全国总罢工”(Landesstreik)和代表自由资产阶级的瑞士国家将瑞士工人运动纳入政治体系的尝试之后,维持瑞士社会民主主义的统一性和独特性。两位作者都被描绘成有机知识分子/自学成才的人。他们在党内的职位非常相似,都是有一定声望的政治记者。他们写作历史的目的都是为了把工人阶级和劳工运动写入民族历史,而当时的专业史学却已把他们排除在外。伯恩斯坦将自己的行动定位于更接近“科学”的历史书写。他尽量减少了作者的问题,并将自己定位为真理的记录者。相反,格里姆则公开主张一切历史知识的透视性,并旨在从工人阶级的角度来重述民族历史,从而打破资产阶级对民族史学的霸权。韦尔斯科普还强调了两个文本之间的差异。伯恩斯坦强调的是渐进的变革与责任,而格里姆强调的是统治阶级的暴力,但两个文本的根本目的却是相同的:它们都要求民族承认工人阶级的社会民主党发言人——这意味着:将其纳入民族历史。
帕维尔·克拉日(Pavel Kolář)随后在第十五章中比较了埃娃·普里斯特(Eva Priester,1910—1982)的《奥地利简史》(Short History of Austria)与弗朗蒂谢克·格劳斯(František Graus,1921—1989)的《捷克斯洛伐克历史概要》(Outline of Czechoslovak History)。这两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在1945年后试图重写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民族历史的尝试。首先,两者体现了二战后马克思主义民族历史书写的多样性。1945年后,普里斯特的写作与奥地利史学主流趋势背道而驰,而格劳斯则是捷克斯洛伐克国家所强加的马列主义史学之“流星”——这确保他拥有共产主义国家的全部资源。普里斯特是个“业余者”,她担任记者的工作,在学院里没有职位。她的文本在史学界毫无影响力。1945年后,格劳斯接受了成为历史学家的训练,并很快在战后共产主义国家捷克斯洛伐克的职业历史学界崭露头角。他比普里斯特更接近斯大林主义史学的理想典型模式。此类斯大林主义史学的特点是:民族主义,特别是以俄罗斯为中心的民族主义;国家作为历史主体的复兴;历史回归各种人物;对民族英雄的崇拜;历史发展五阶段纲要的死板教条;以及一种必须铲除敌人的极端摩尼教式世界观。
在叙事结构方面,普里斯特的作品围绕着政治事件,更准确地说是围绕着国家形成的历史,以惊人的程度组织起来,而经济和社会发展不一定必然居于中心。普里斯特以明确的目的论,重构了更为传统的情节化的民族历史,使一切都指向一个独立的、不受德国负面影响的奥地利。她渲染了奥地利的文化成就,并通过出人意料地正面评价哈布斯堡王朝和耶稣会士之举使人感到震惊。她对德国的敌意,意味着她试图使奥地利历史更接近捷克历史。相比之下,格劳斯更强调民族历史的经济基础,强调“人民群众”(popular masses)和“客观利益”。他的正面英雄是捷克的种族—民族共同体。这里并不缺少内外敌人。他的史书也以共产主义无阶级社会和民族解放为目的导向。1945年后德国人被驱逐,这些目的就完成了。总而言之,韦尔斯科普和克拉日的文章清楚地表明,阶级叙事的建构与19—20世纪欧洲民族历史的重述有着密切关系。
本书的第四部分汇集了调查形形色色自由民主民族叙事构建方式的微观研究。阿帕德·冯·克利莫在第十六章中比较了贝奈戴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1871年至1915年间之意大利历史》(Story of Italy from 1871 to 1915,1927年出版)与久劳·赛克菲(Gyula Szekfü,1883—1955)的一部匈牙利历史——《三代人》(Three Generations,1920年出版)。克利莫认为,两者都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自由主义危机的回应。在两位作者的简要生平介绍后,作者分析了两部史书的内容,并对两个文本以不同方式修订自由主义宏大叙事的路径进行了讨论。
克罗齐批判史学和政治上的民族主义,毕竟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主要的“中立主义者”(neutralisti)之一。他也拒斥反犹主义。与之相反,赛克菲不仅是一个狂热的天主教民族主义者,而且还是个反犹主义者。在赛克菲的民族主义史书中,匈牙利历史上的自由主义时期是一个衰落期,而在克罗齐看来,意大利历史上的自由主义时期是一个进步阶段。
尽管存在这些根本性的差异,但二者也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的代表,都在寻找能成为国家行动者驱动力的理念。两人都拒绝狭隘的历史专业化,并试图通过他们聚焦民族国家的作品来回答广泛而重大的问题。两人都认为“外国思想”是民族国家衰落的根源。于赛克菲而言,被认为具有犹太血统的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是匈牙利衰落的罪魁祸首。只有天主教保守主义才能使匈牙利重新伟大。克罗齐捍卫了意大利的自由主义传统,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乔利蒂(Giolitti,1842—1928)时期就是这种传统的缩影,而这一时期曾许诺使意大利走上议会民主制的道路。克罗齐还追溯了意大利自由思想的稳步发展。两人都把他们的英雄理想化,并将之塑造成理想的历史行动者,而后来的几代人都背离了他们:对赛克菲而言,这一英雄是塞切尼(Széchenyi,1791—1860);于克罗齐则是乔利蒂。两种叙述都遭遇了重大矛盾:克罗齐对自由主义的拥护,无法解释一战后自由主义的危机;赛克菲想谴责匈牙利的自由主义,但却情不自禁地赞颂最伟大的自由主义者之一塞切尼,即便他尽力淡化后者的自由主义倾向。
在第十七章中,戴维·拉文(David Laven)以意大利民族历史的建构为主线,考察了来自不同民族背景而同样研究伦巴第联盟(Lombard League)的不同历史学家。他认为,这些历史学家的故事受制于各自的爱国目的。意大利对联盟的爱国主义描述,其主要问题在于这种爱国主义的“北方性”,以及联盟所特有的多种多样的裂痕与分歧。拉文发现,从卢多维科·穆拉托里(Ludovico Muratori,1672—1750)开始,意大利史学界确立了一种共同的解释模式:坏运气和讨厌的外国人是意大利分裂的罪魁祸首,内部分歧和意大利团结意志的失败则加剧了分裂。卡洛·卡塔尼奥(Carlo Cattaneo,1801—1869)是共和政体城邦最直言不讳的拥护者,他把这些城邦的历史描述为一个与可能性抗争的成功故事,而这是由它们的坚韧、勇敢和决心所产生的。君主主义者切萨雷·巴尔博(Cesare Balbo,1789—1853)则呈现了相当不同的图景,并将联盟历史描绘为由于意大利人的分裂而失去的民族统一机会。最后,路易吉·托斯蒂(Luigi Tosti,1811—1897)的新归尔甫(neoGuelf)爱国主义支持教皇亚历山大(Alexander,约12世纪初—1181)作为当代教皇的爱国典范。
在非意大利人中,瑞士历史学家西蒙德·西斯蒙第(Simonde de Sismondi,1773—1842)将中世纪的意大利各共和政体视为理想的政治实体。他将它们与帝国对比,并强调它们的爱国主义、自由和独立意识。他把文明的“共和城邦”(communi)与野蛮的“德意志人”并列,甚至从不断的内乱中找出了一些积极内容:内战使意大利城邦变得更加坚韧不拔,并使他们准备好面对弗里德里希一世(Frederick I,1122—1190)。毫不意外,德国历史学家可能不会同意他的看法。海因里希·利奥(Heinrich Leo,1799—1878)采取了一种非常微妙且学术性的处理方式,强调了利益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重要性。他为德意志侵略者辩护,驳斥别人对其固有暴行的指控,但他同时也对德意志的行政措施提出了批评。他试图从其历史中获得有利于当代的教训:帝国,包括他自己同时代的德意志帝国,只有能够容忍被占领土上的法律和习俗,并且重视贸易和教化,才能取得成功。约翰内斯·沃伊特(Johannes Voigt,1786—1863)也将伦巴第联盟的故事用于爱国目的,并向他的德国同胞们发出警告:团结起来,否则将面临可怕的后果。所有的解释都清楚地用作者们脑海中具体的民族教育策略,来书写这段中世纪历史。
如何从复数地区实体中构建民族,以及如何在这一过程中克服地区分歧?这是远在意大利海岸之外的民族历史学家所关注的主要问题。但是,正如佐泽马诺埃尔·努涅斯(XoséManoel Núez)在第十八章中所证明的那样,跨民族主义对民族历史学家来说也可能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在伊比利亚半岛,伊比利亚主义建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史学的共同文明观念的基础之上。尽管它从未对西班牙或葡萄牙占主导地位的民族范式构成重大挑战,但却吸引了两国的少数知识分子。他们试图建构一种旨在促进民族身份认同的跨民族身份认同。不过,这种努力仍然基本属于少数派。因此,努涅斯认为,伊比利亚主义是在两个民族国家都面临危机的时刻试图从跨民族角度重写民族历史的失败尝试。
这里讨论的具体建议从关税同盟到伊比利亚联邦共和国各不相同。该章特别关注葡萄牙历史学家若阿金·佩德罗·德·奥利韦拉·马丁斯(Joaquim Pedro de Oliveira Martins,1845—1894)及其西班牙同仁拉斐尔·阿尔塔米拉·克雷维亚(Rafael Altamira Crevea,1866—1951)。伊比利亚人的文明观念往往围绕着“人的心理”之理念。这是一套共同的理想与价值观,但他们很少能够克服民族观念和文明观念之间的紧张关系。而这种紧张关系必须在他们对民族的跨民族建设中得到协调。努涅斯还认为,在讲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美洲国家,在面对一个以美国为代表的强大邻国时,人们对伊比利亚主义抱有一些共情,但总体而言,那里的知识分子和历史学家更多忙于构建自己的民族叙事而非探索伊比利亚主义。
随后,在第十九章中,彼得·舍特勒尔考察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经历对亨利·皮朗与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所写史书的知识框架产生重大影响的方式。在皮朗的例子中,他的一战经历启动了一个转变过程,使之从比利时最重要的民族历史学家转变为比较史学的倡导者。舍特勒尔通过利用皮朗大部分未出版的战时著作,来证明,正是在皮朗被迫流亡德国期间,他意识到了书写任何民族历史所固有的危险。皮朗为了避免史学民族主义的主导地位,开始倡导另类的历史书写方式,其中比较法占主导地位。他还以强调种族和人种因素的方式修订了其代表作——关于比利时的史书。战后,他关心的是使自己的民族史书去民族化。
世界大战的经历(在布洛赫的例子中是二战)也对布洛赫历史书写的概念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布洛赫是皮朗的崇拜者。早在20世纪20年代,他就追随皮朗,倡导比较史学。他的二战经历首先促生了两部著作:《奇怪的战败》(Strange Defeat)与《历史学家的技艺》(The Historians’ Craft)。这两本书是舍特勒尔在该章分析的中心。布洛赫在这些作品中推进了自己关于历史学家担负政治责任和社会责任的思想。历史学家不能只关注“科学”,他们必须发挥社会政治作用,争取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甚至在这些教训的基础上预测未来。否则,他们就有可能辜负更广泛的公众。布洛赫以一种极端自我批判的方式,使用两次大战间的法国史学作为例证,以表明,缺乏对历史书写的社会政治功能的关注,是如何直接导致了1940年的战败。他还放弃了自己在两次大战期间明确的不关心政治之立场,转而加入了抵抗运动(难怪马克·布洛赫成为卡罗·金茨堡的史学英雄之一,因为金茨堡的父亲也没能在战争中幸存,而是作为意大利抵抗运动的一员遭到处决)。
二战常常被认为是1945年后欧洲民族宏大叙事危机的罪魁祸首。但是,人们最多只能说这是一场“延迟的危机”。这场危机在西欧始于20世纪50年代末,并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还没有倾向于历史书写去民族化的目的论运动。斯特凡·贝格尔在第二十章中观察了从20世纪 80年代至今民族叙事在西欧的复兴,并特别考察了奥古斯特·温克勒(August Winkler,1938—)的民族史书对英德两国历史宏大叙事的作用。这两部史书都是史学里程碑,都试图贯彻一种与众不同的宏大叙事,以区别于两民族背景下已占主导地位的宏大叙事。
贝格尔特别关注温克勒和戴维斯民族史书的开端和结尾。贝格尔认为,这两部书都以主要方式预设和预构了各自的叙事:温克勒关于德国民族历史的“特殊道路”(Sonderweg)概念和戴维斯以作品对抗其同胞“单岛恒定”(one-island fixation)的努力,与两德统一的结局及英国即将解体的预言相符。温克勒的民族史书是一部经典的事件史,而戴维斯在叙事上更具野心。两位历史学家都在各自研究中引入了透视法,尽管戴维斯在摆脱“科学的”专业姿态方面更为激进。该章比较性地探讨了两部史书中有关民族的政治结构、帝国在民族形成故事中的作用、构成叙事的征服和统治故事、宗教之于民族叙事的重要性、阶级冲突与民族团结的关系、这些历史中的关键“他者”或敌人的问题,以及性别和国家之间的关系。贝格尔最后指出,温克勒和戴维斯确实在试图重构德英两国的民族宏大叙事。两种叙事都揭示了鲜明的爱国主义动机,并都采用传统的民族史书写方法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因此,在今天,尽管人们全都在谈论“后民族主义”和“超越民族国家”,但民族历史书写的显著连续性仍然与我们相随。
本卷的第五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将注意力从民族历史转向欧洲历史——欧洲是“其”民族更广泛的空间框架。扬·伊弗森(Jan Ifversen)在第二十一章中探寻1945年后欧洲历史学家在构建欧洲历史时依赖神话程度的高低。伊弗森从记忆和历史中仔细地解释神话,假定神话对于建构身份认同主义叙事(包括欧洲叙事)至关重要。他认为,历史学家最感兴趣的是1900年至1945年间黑暗的半个世纪是一场“混乱”之神话,他们坚持认为,这种神话影响了在和平、安全和繁荣基础上建设欧洲的努力。伊弗森仔细考察了马克·马佐尔(Mark Mazower,1958—)1998年的畅销书《黑暗大陆》(Dark Continent)以及托尼·朱特(Tony Judt,1948—2010)2005年同样畅销的《战后》(Postwar)。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两本书都试图揭穿有关欧洲的关键神话,但最终却构建了新的神话。在这项微观研究的最后一部分,作者回顾了一系列最近以英语出版的有关欧洲历史的教科书,以确定在最近构建欧洲叙事的过程中,哪些神话最受欢迎。
最后,在第二十二章中,约翰·哈维(John Harvey)对欧洲民族史的建构提出了一些跨大西洋的观点。他将哈珀公司系列图书《现代欧洲的崛起》(The Rise of Modern Europe)之出现和发展作为美国理解欧洲的范例之一。它是20世纪20年代的一个二十卷的项目。它作为完美例证,显示了将理论创新转化为历史实践中的困难。它在概念上的雄心,意味着作者们将采取“新历史”的理念,并将之应用于有关欧洲的分析。然而,在现实中,许多分册仍然停留在传统叙事和时间框架中所呈现的极为传统的高层政治及军事历史。哈维强调了具有亲法西斯观点和高度种族主义(包括反犹主义)的显著例证。它们可以在作者们出版于两次大战间时期的著作中找到。此外,我们在许多分册里也遇到了一种倾向,即明显蔑视较低社会阶层的态度。这一点常常与历史学家对欧洲高雅文化的崇拜结合在一起。美国的欧洲史学家仍在书写欧洲历史,以便更好地理解被视为美国社会和文化之根的欧洲。然而,这样的愿望往往只会导致一种对“西方”高雅文化的吹捧和沾沾自喜的理想化。总体而言,该系列缺乏思想上的连贯性,因为各卷作者仅在自己的领域内耕耘,而且该系列的主编威廉·兰格(William Langer,1886—1959)无法、也不愿意把更细致的分析或解释框架强加给作者们。该丛书自觉地提出要“取代传统的民族历史”,但归根结底,民族史书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各卷面貌。对于许多从事这一项目的亲德历史学家来说,这不仅体现为他们非常积极地论述德国历史,而且在将俄罗斯历史排除出欧洲历史这一点中也同样鲜明。
总而言之,本书中的微观研究说明了“书写民族”非同寻常的复杂性、多层性和连续性——这些特征一直持续到今天。民族历史在各种政治制度中都很突出,无论自由民主国家、法西斯独裁政权,还是共产主义政权。民族历史能够与阶级、种族/人种和宗教的历史相融合,并拥有关于欧洲的体系性话语。虽然许多作者已经发现了一系列与民族历史相关的问题,但它们一直并将继续被视为不可或缺的元素。它们的力量和穿越历代的持久性,使其自身已成为值得进一步研究的对象。
内容介绍
《把过去民族化》是孟钟捷教授策划主编的学术新系“经典历史教育理论与方法译丛”中的一种。本书详细梳理和叙述了19—20世纪欧洲各国历史学家书写民族历史的方式方法,从理论和思想的维度进一步反思了有关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民族认同、记忆理论等问题的研究,其创立的学术范式,理论层面上的突破,以及充实和厚重的内容将给国内学界的理论研究和学科发展带来启发和意义。
作者简介
斯特凡·贝格尔(Stefan Berger),德国历史学家,生于1964年,现任德国波鸿鲁尔大学社会运动研究所所长,鲁尔基金会图书馆委员会主席,鲁尔大学社会史教授,主要研究民族主义和民族认同、史学和历史理论、记忆和博物馆、比较劳工及工业遗产史,著有《英国工党与德国社会民主党》(The British Labour Party and the German Social Democrats),《追寻常态:1800年以来德国的民族认同与历史意识》(The Search for Normality: National Identity a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Germany Since 1800)等。
克里斯·劳伦茨(Chriz Lorenz),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与阿姆斯特丹大学学院德国历史文化教授,主要研究历史哲学、比较史学与高等教育政策,著有《边界交叉:历史与哲学的探索》(Przekraczanie Granic: Esejez filozofii historii i teorii historiografii)等。
译者介绍
孟钟捷,历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社会主义历史与文献研究院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世界史、德国史、国际历史教育比较研究。
陆英浩,历史学硕士,上海外国语大学档案馆,校史馆,语言博物馆馆员,主要从事美国史、上外校史研究。
目录
前言
作者简介
序言
第一章 过去的叙事化:理论探讨并以魏玛共和国为例(扬·埃克尔)
第二章 双重烦恼:比较德国民族历史和魁北克民族历史的政治观点(克里斯·劳伦茨)
第三章 为民族历史设定场景(乔普·雷尔森)
第四章 一种紧张关系:18—19世纪德英两国的认识论与历史学(安格利卡·埃普勒)
第五章 20世纪初民族历史书写中的宗教战争:P.J.布洛克、卡尔·兰普莱希特、厄内斯特·拉维斯与亨利·皮朗(吉纳维芙·沃兰)
第六章 从异端到民族英雄:儒勒·米什莱的圣女贞德和弗兰蒂泽克·帕拉茨基的约翰·胡斯(莫妮卡·巴尔)
第七章 史学与政治:维多利亚时代的爱尔兰对近代早期的征服与宗教改革之解释(马克·卡巴尔)
第八章 叙述一个小民族的建立:爱沙尼亚“民族觉醒”史学中的异同性,1868—2005年(约尔格·哈克曼)
第九章 “科学”史学在东南欧的理论化及其实践(19—20世纪):施皮利顿·兰姆布罗斯和尼古拉·约尔加(艾菲·加济)
第十章 戏剧史与民族身份认同构建:以挪威与芬兰为例(伊洛娜·皮卡宁)
第十一章 民族、国家与帝国:英帝国与俄帝国的“新帝国主义”史学(安德鲁·迈科克与玛丽娜·洛斯科托娃)
第十二章 帝国的终结:英法史学中民族的非殖民化(罗伯特·奥尔德里奇与斯图尔特·沃德)
第十三章 由内而外:弗里德里希·梅尼克与罗贝尔·阿隆在民族灾难解释中的形式目的(雨果·弗雷与斯特凡·约尔丹)
第十四章 社会主义民族历史中的克里奥与阶级斗争:罗伯特·格里姆与爱德华·伯恩斯坦著作之比较,1910—1920年(托马斯·韦尔斯科普)
第十五章 在战后中欧重写民族历史——用马克思主义来合成奥地利与捷克斯洛伐克的历史:新民族宏大叙事(帕维尔·克拉日)
第十六章 19世纪自由主义宏大叙事再观——对久劳·赛克菲和贝奈戴托·克罗齐的比较研究(阿帕德·冯·克利莫)
第十七章 19世纪史学中的伦巴第联盟——约1800年至1850年(戴维·拉文)
第十八章 文明史:跨民族还是后帝国?一些伊比利亚视角(1870—1930年)(佐泽马诺埃尔·努涅斯)
第十九章 洪水过后:两次世界大战对亨利·皮朗与马克·布洛赫历史著作之影响(彼得·舍特勒尔)
第二十章 若凤凰般腾飞——20世纪80年代以来德英两国民族史写作的复兴(斯特凡·贝格尔)
第二十一章 欧洲史书写中的神话(扬·伊弗森)
第二十二章 《现代欧洲之崛起》中的民族、进步与欧洲身份认同(约翰·L.哈维)
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