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上山 · 世界稻源 · 上山文化
编者按:浦江人杰地灵,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文化底蕴,都让人留恋忘返。《早安浦江》新开辟作家写浦江的栏目。本期推出的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理事王向阳老师的文章,以飨读者。欢迎大家踊跃投稿,稿件请发491513601@qq.com邮箱。
烧茶壶砂罐
“卖茶壶哦——卖砂罐哦——”小时候,听到吆喝声由远而近,看到小商贩肩挑一根长扁担,挂着两只肥大的篓筐,装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灰陶。
与细腻光洁的瓷器相比,没有上釉的灰陶颜色灰黑,粗犷古朴,有茶壶、砂罐、泥壶、箸筒、盐壶、药罐、火熜缽和香炉等。农家来了客人,主人随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一碗茶水。家乡有个谜语“婆婆的家里有只乌骨鸡,客人来了爬在桌顶撒尿”,谜底就是茶壶,颜色灰黑,形状像“乌骨鸡”,茶水从茶壶嘴里流出,动作像“撒尿”。在食不果腹的年代,人们的最高理想就是吃“铜罐饭,砂罐肉”。铜罐密封,烧出来的饭香气扑鼻;砂罐受热均匀,熬出来的肉原汁原味。用药罐煎药,药性稳定,为金属器皿所不及。
我家的药罐不常煎药,倒常煮饭。五岁之前,我跟年过七旬的爷爷奶奶同灶,爱吃用药罐炖出来的烂饭,俗称霉霉饭。每次烧饭,奶奶在药罐里倒一盏米,加满清水,盖上盖子,放进灶膛,在柴火中烧开,滚水溢出,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等灶膛的明火熄灭,剩余的炭火煲着药罐,把里面的烂饭焖熟。
▲罗兴满
烧制灰陶,经取土、粉碎、和泥、拉坯、晾干、烧制等工序。挖泥时,先剔除表层的浮泥,再挖掉中层的隔泥,然后选用底层的粘土,最后将土地恢复原状,不误耕种。烧灰陶的粘土比烧砖瓦的粘土要求更高,色青、质细、柔软、纯净。和泥时,粘性很强,用脚踩,用木棍打,用手揉;拉坯时,用熟泥在陶轮上拉出各种各样的泥坯,组成器皿,全靠手感和经验,所有生活一手落,“只会做,不会修”不行,“只会做罐,不会做盖”也不行。一名熟练的窑工,一天能做百来件泥坯。
整天与粘土打交道,窑工双手干燥,皮肤开裂。不能洗手,只能用破渔网擦手。等破渔网上的泥土干透,双手一搓,就掉落了。等全天的生活都做好了,才用清水洗手。
灰陶要会做,更要会烧。茶壶窑村的茶壶窑高两米六,外围直径四米,用大石头垒就,呈圆柱形,内膛一米五,用砖砌成,呈椭圆形,分上下两层:上层装陶,下层烧火。烧一两个小时的焙火(用微火烘),两三个小时的小火,七八个小时的中火,三四个小时的大火,一共十三四个小时,看窑中的泥坯从黑色变成红色,再变成鲜白色,就可闭窑。然后拿洋油火把在茶壶窑外部检查,如果“轰”的一下烧起来,说明漏气,得用烂泥糊好,否则烧出来的灰陶就会黄胖。灰陶烧得好,不穿孔、不变形;烧不足,颜色黄胖,质地疏松;烧得过头,歪瓜裂枣,不成样子。
在科学尚未昌明的年代,窑工烧窑心里没底,只有祈求窑神保佑。每年正月烧火之前,都要祭拜窑神。祭品用一长条形的刀头肉,插着一把菜刀,放着两只筷子,还有一豆腐和一盏米。窑工烧纸焚香,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上三拜,嘴里念念有词:“请窑神保佑我们,泥坯进去,青货出来。”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烧一窑灰陶有上千件,按大小定价:一根柄茶壶、大菜壶、蛋瓶、箸筒算一件,卖九分钱;火熜钵、小菜壶、莲子罐、香炉、灯盏头算半件,卖四分五厘钱;茶壶、大砂罐算一件半,卖一角三分五厘钱。兴满师一年要烧十窑灰陶,一窑价值五六十元钱,毛收入五六百元钱。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乡人爱用火熜取暖,人手一只,须臾不离。从八月份开始,茶壶窑村开始烧火熜钵,四分五厘一只,卖给篾匠。篾匠在火熜钵外编一层细篾,装上手柄,做成完整的火熜,身价倍增,卖三角钱一只。
一窑灰陶烧好后,大小搭配,分成五份或者十份,以抓阄的方式,一次性批发给外村的小商贩。小商贩来自七里公社七里村、周宅村和大许公社莲塘五份头村,他们的足迹遍及全县各地和邻近的义乌、诸暨、桐庐、建德、兰溪等县。只有到了梅雨天和腊月底,窑工才挑着灰陶上门兜售。
卖灰陶是一门无本生意,不用垫脚。小商贩以翻番的价格把灰陶卖完后,再来窑上结账。一九四九年前,都是记账赊销,等到端午、中秋、春节三个节日,一起结清。有的穷人身无分文,连箩筐也买不起,先向兴满师的爹爹借两只,挑着灰陶上门兜售,等卖掉了,再来结货款,置办两只箩筐。大多数小商贩讲诚信、重然诺,也有个别人卖了灰陶,不来结账。兴满师的爹爹总是宽厚地说:“骗么骗一点,钱下辈子也要用,子孙后代会好一点。”
别看烧灰陶是乌泥变黄金的行当,窑工付出比常人更多的汗水。在大集体年代,他们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烧灰陶,日夜不歇。到了过年之前的十一、十二月,正是销售旺季,不论落雪露雨,都要烧制。早上起来和泥,天寒地冻,冷得要命,在身边放一个火炉,烧一壶热水,实在吃不消,双手浸在热水里暖和一下,再接着干。到了后半夜,滴水成冰,如果发现茶壶窑漏气,就用烂泥把漏洞糊好,刺骨冰冷。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土匪恶霸横行乡里,勤劳殷实的茶壶窑村民备受欺负。有一次,兴满师的爹爹接到土匪发来的一张红帖,勒索一千斤大米。土匪不要实物,大米沉重,不易搬运;也不要钞票,物价飞涨,纸币贬值,最后以三捆五盒洋纱替代一千斤大米。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城乡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茶壶窑村不是世外桃源,以窑工早晚烧制灰陶影响白天集体劳动为由,陶轮等制陶工具被大许公社没收了。
改革开放后,茶壶窑村又可光明正大地烧制灰陶了。可好景不长,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日用器具讲究了,爱买光洁的瓷器,粗糙的灰陶销路越来越差。到了一九八七年,兴满师告别传承了六代的老行当,改行从事搬运吊装行业。
王向阳,1968年生,浙江浦江人。文学硕士,主任记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集《六零后记忆》《最喜小儿无赖》《乡愁中国》《手艺》等。
百县千碗·拾味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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