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自媒体/ 同古堂、 撰稿人/ 林妹妹、图/ 上氏拍卖嘉靖元年（1522），是书画史上极有特殊意义的时间点。这一年，文徴明第九次参加应天乡试不中，最终选择接受举荐，成为“文待诏”，而同样曾屡试不第的祝允明则因厌倦仕途，辞去上任未久的应天府通判一职，称病归家，世称“祝京兆”。苏轼《前赤壁赋》有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吁叹时光易逝，当中既有感慨，亦有苦闷与顿悟。而祝允明少负天资，又性情狂浪不羁，内心自是早已有摆脱官场、礼法束缚的想法。对其而言，沉浸在似秋风扫落叶般恣意淋漓的书法中，这或许才是原本生活该有的样子。此次，上氏拍卖2024秋拍，征得一件祝允明《前赤壁赋》草书手卷，即作于1522年，乘兴率意，时人谓之“神力”，如有“仙姿”，足窥其堪破仕途后的达观心境，名家题写引首、作跋，附有出版，或曾经李世达（1534-1600）、爱新觉罗·载治（1839-1880）、饭岛新七等递藏，更显其珍。是作对于考证祝允明“京兆”履历的真实时间，亦有直接文献意义，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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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允明《前赤壁赋》草书手卷
水墨紙本 手卷 1522年作
释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鬱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餚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款识：壬午改元秋七月望夜，浮舟石湖，时已三更，天色烂然，扒楞伽僧，余开灯澷书。枝山允明。钤印：祝允明印、祝睎哲
引首：本朝书法第一，王弇州评祝京兆书法，李登书”，钤印：逸我阁、如真、士龙
吴应钟题后跋：本朝书法推祝京兆为第一，由其出入旭素，悉纵横飞洒之致，阅此卷犹未极笔，岂居清夜游汎，神通意惬，故挥洒之妙如此。万历丙申季夏廿六日，赏鉴于李君年德生亭中。吴应钟幼元父记事。钤印：吴应钟印、幼元父
祝世禄题后跋：吾家京兆，后坡公五百年，秋夜湖泛，不灭赤壁之兴，赋心顾溢，走笔书此，驱旭素于毫端，欲舞欲飞，余从池昜李元宰白门旅邨见之借归，署中一历一快，居服神力口至耶，摹倣固不足仙姿之岁。戊戌秋日，祝世禄书于梧升居。钤印：濠上斋、世禄之印、世功氏、家在匡卢彭蠡间
鉴藏印：秘晋斋印
出版：《思文阁墨迹资料目录》第125号，中国画特集号，P63，图125，1982年，株式会社思文阁
尺寸：引首：145x34cm；内文：515x35cm；后跋：85x35cm
说明：思文阁旧藏。
祝允明与文徵明、唐寅、徐祯卿有“吴中四才子”美名，又与文徵明、陈淳、王宠并称“吴中四大书家”。诸家之中，尤以祝允明书艺声名最盛，有“明朝第一”、“吴下第一风骨书”之说。如《艺苑卮言》中，王世贞即叹言：“天下书法归吾吴，祝京兆允明为最”。此外，清人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载，莫是龙亦曾跋称：“祝京兆书不豪纵不出神奇，素师以清狂走翰，长史用酒颠儒墨，皆是物也，今人第知古法从矩镬中来，而不知前贤胸次，故自有吞云涌梦若耶，变幻如烟雾，奇怪如鬼神者，非若后士仅仅盘旋尺楮寸毫间也，京兆此卷虽笔札草草，在有意无意，而章法结法，一波一磔皆成化境，自是我朝第一手耳。”文人相轻，而祝允明能得诸家公推为“明代书法第一”，足见其书法造诣之独领风骚。文徴明亦慨言祝允明书法：“早岁楷法精谨，实师妇翁，而草法奔放，出于外大父，盖兼二父之美，而自成一家者也。”同样推崇备至。文彭也说：“我朝善书者不可胜数，而人各一家，家各一意，惟祝京兆为集众长，盖其少时于书无所不学，学书无所不精。”![]()
本卷《前赤壁赋》洋洋洒洒，体量甚大，总长7米有余，书法纵横开合，奔放遒逸，正斜欹侧，天真烂漫，当中跌宕之致，变化无穷，线条之自如莫测，又如韩信点兵，不可端倪，笔意锋势，亦不拘一格，令人不禁惊呼真绝艺也。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十一，亦载王稚登称：“枝指公独能于矩镬绳度中而具豪纵奔逸意气，如丰肌妃子，著霓裳羽衣，在翠盘中舞，而惊鸿游龙，回翔自若，信是书家绝技也。”![]()
款识：“壬午改元秋七月望夜，浮舟石湖，时已三更，天色烂然，扒楞伽僧，余开灯澷书。枝山允明。“可知此《前赤壁赋》草书手卷作于嘉靖元年（1522）七月十五。是时，祝允明泛舟石湖，天色烂漫，心情舒畅，乃提笔漫书苏东坡名篇。![]()
“石湖”为吴中名胜，在楞伽山下，水通太湖，春秋时为吴国贵族游猎祭祀之地、吴越争霸的古战场。两宋以后，名人雅士常在此筑墅隐居，纵情山水，为江南人文遗迹。文徵明有《石湖》诗多首以及多次石湖题材书画创作。王宠亦有越溪庄在石湖上，陈淳也曾作《春日田舍有怀石湖之胜》。显然，泛游石湖，书写此《前赤壁赋》时，祝允明已经离开南京回到家乡苏州，且当已辞官。史载祝允明任职应天府（南京）通判，不久即称病还乡，具体时间范围相对模糊。因此，厘清祝允明赴任及辞去“京兆”的时间，对其年表补阙、书作辨伪等，有着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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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明武宗朱厚照驾崩，四月，明世宗朱厚熜即位，按例应随即颁布诏书，昭告天下，来年改元为嘉靖年号。祝允明有诗《读嘉靖改元诏书，并阅邸报，臣敬作诗一首》，即应是1521年四月，其在京等待吏部考察，并在京师邸馆阅读邸报，诗中表达对新朝充满期待。正德十六年六月一日，祝允明在天津官舟雨中，戏用山谷草法应酬知友索书，则是其应召离京出任“应天府通判”，途经天津。按照路程，祝允明七月足可以抵达南京。嘉靖元年（1522）春二月十二日，祝允明敬书《圆觉经》一卷，据《秘殿珠林》卷六载，落款为“南京应天府通判乡贡进士，三宝弟子祝允明沐浴敬书”，知其仍在京兆任上。而祝允明《送姜梦宾》二首，诗中“万里昆黔地，于今得使君”，可知乃为送友人姜龙赴云南上任所作。姜龙，字梦宾，考《云南史料选编》：“壬午（1522），升礼部郎中姜龙为云南按察使司副使。”诗中亦云：“尔知朝事否，便是昔朱云。”以及“志行朝野庆，我独叹离群。”推知此时祝允明已经乞归，远离朝堂。结合陆粲《祝先生墓志铭》记：“稍迁通判应天府，亡何，乞归“以及王宠《明故承直郎应天府通判祝公行状》所言：“荐升应天府通判……无何，乞身归，筑室吴城。”其中，“亡何”、“无何”皆是“不久”之意。![]()
因此，祝允明任职“京兆”至多不超过一年，或更可进一步推知，其南京任职时间应在“1521年七月至1522年三月”左右。而本卷书于1522年七月，明确地点为苏州石湖，轨迹合理真实，又足见祝允明离任“京兆”后的旷达心境，更显可贵。![]()
祝允明《前赤壁赋》手卷，局部
是作引首：“本朝书法第一，王弇州评祝京兆书法，李登书”，钤印“逸我阁”、“如真”、“士龙”。篆籀写就，字体结构匀整，线条苍劲有力，点画洁净，可见飞白，无丝毫迟滞之笔，同一”书“字，亦不雷同，字字亦各有其妙。李登（1524-1609），字士龙，一字如真，上元（今江苏南京）人，精六书篆籀，嘉靖四十年（1561）拔贡，除新野知县，被聘纂修《上元县志》。不久辞职，居林下三十年，学者称如真先生。著述甚丰，如《冶城真寓稿》等，有散曲作品收于《南北宫词纪》，与各地戏曲家交往甚密。与姚汝循起白社、经社、游社、长干社，同社誊旧四十人。陈所闻、王文耀、从文蔚、王元贞等与焉。《金陵通传》卷十八有载。![]()
《环翠堂园景图》明万历间休宁汪廷讷刻本，为明刊版画珍品，亦是徽派版画的经典代表作，今原本佚失，仅存珂罗版，即为李登题签，落款：“上元李登为昌朝汪大夫书”，钤印“如真”、“李士龙”、“八十三翁”。可见李登书艺受时人之极大肯定。![]()
《环翠堂园景图》明万历间休宁汪廷讷刻本（珂罗版）
李登题签
此外，笔者考，上海图书馆藏汪廷讷撰《人镜阳秋》，李登、祝世禄等为之序跋，李登撰《读汪昌朝人镜阳秋》，末署“万历庚戌秋九月既望，上元如真老生李登书”，祝世禄《人镜阳秋序》，末署“万历己亥夏，五赐进士第、南京吏科给事中、前知休宁县事、东汇东祝世禄书于白门公署之寄寄斋中”。另有王稚登、袁福徵、黄汝良、詹景凤、张凤翼等名贤作跋，亦可见李登、祝世禄与彼时文坛艺林往来之密切，殊有交谊。其中，李登序跋所钤“如真”、“士龙”印鉴，无论篆法、布局、印面等，与本卷引首几乎如出一辙，应为相同印鉴，其之难得，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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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取自本卷祝允明《前赤壁赋》引首；右图：取自汪廷讷撰《人镜阳秋》万历刻本，李登序跋![]()
是卷祝允明《前赤壁赋》卷末祝世禄、吴应钟书跋。祝世禄题跋钤印”家在匡盧彭蠡間“，与其《人镜阳秋》序跋中所钤篆法、布局、印面等近乎一致，亦可知当为同一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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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取自本卷祝允明《前赤壁赋》祝世禄题跋；右图：取自汪廷讷撰《人镜阳秋》万历刻本，祝世禄序跋祝世禄（1602年前后在世），字世功，江西德兴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考选为南科给事，历尚宝司卿。工诗，善草书。著有《环碧斋诗集》三卷，尺牍三卷，及《环碧斋小言》，均《四库总目》并传于世。耿定向讲学东南，祝世禄从之游，与潘去华、王德孺同为耿门高弟。而李登亦曾为耿定向所重，充嘉靖四十年拔贡。另据顾起元《坐隐先生传》载“复与吾乡如真李先生论心学”，可见汪廷讷与李登关系密切，而“始黄门祝公为邑令，先生从之游学”，则亦知汪廷讷曾从祝世禄游学。或是因此机缘，李登与祝世禄交谊更为笃厚。祝氏与西方传教士利玛窦亦有往来，有诗《赠利玛窦》存世。明人姚旅《露书》有载：“祝石林写字忙，何雪渔图书忙，魏考叔画画忙，汪尧卿代作忙，雪浪出家忙，马湘兰老妓忙，孟小儿行医忙，顾春桥合香忙，陆成叔讨债忙，程彦之无事忙。”将祝世禄的书法列为“十忙”之首，“篆刻鼻祖”何震次之。惜其书法作品流传不多，故书名不甚彰显。祝世禄跋文，作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1598），其称本卷祝允明书法乘兴走笔，将张旭、怀素的草书神韵呈现于毫端，欲舞欲飞，有仙人之姿。而“余从池昜李元宰白门旅邨见之借归“可知曾为身居”元宰“的李氏收藏。“元宰”为宰相或尚书别称，”池昜“即池阳，今陕西省泾阳县和三原县的部分地区。“白门”指南京，“旅邨”大抵为客栈，故此时“李元宰”应已卸任，并不居住在官署。行笔至此，笔者私揣“李元宰”或为李世达（1534-1600），陕西泾阳人，曾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南京吏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后入京任刑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万历二十一年（1593）秋，辞官致仕。![]()
吴应钟题跋作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夏，亦言“本朝书法推祝京兆为第一”，出入张旭、怀素，有纵横潇洒韵致，而本幅神通意惬，亦是尽得挥洒之精妙。吴应钟，字幼元，号螺石，别号春寰，万历庚子举人，安徽怀宁人，诗人，与阮自华、黄𬭸等结海门社。弟吴应铉。![]()
是卷鉴藏印“秘晋斋印”，爱新觉罗·载治（1839-1880），室名秘晋斋，喜收藏，亦能书画。清乾隆帝第十一子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的曾孙。咸丰四年十二月，授多罗贝勒。 是印曾钤于故宫博物院藏西晋陆机《平复帖》、王铎《行楷万维诗》卷、《顾绣宋元名迹册》等，可知其重。![]()
综上，此尺幅近19平尺的祝允明草书巨作，书法绝佳，酣畅淋漓，奔放自如，李登题写引首，吴应钟、祝世禄后跋，或曾为重臣李世达庋藏，对于祝允明的“京兆”时间考证，有直接文献意义。而后为爱新觉罗·载治“秘晋斋收藏，又流入日本，被日本三大百货之一的高岛屋创始人饭田新七珍藏，出版于《思文阁墨迹资料目录》第125号，中国画特集号，P63，图125，1982年，株式会社思文阁。此次现身拍场，应将为有识之士所宝。![]()
祝允明《前赤壁赋》草书手卷，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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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思文阁墨迹资料目录》第125号，中国画特集号，P63，图125，1982年，株式会社思文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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