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从来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反而愈来愈清晰,以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汇聚成思念的潮水,经常翻腾在我的脑海……
一、
我第一次支持母亲,可以追溯到幼儿时期。一天晚上,父亲与母亲吵架,他们是各自坐在床上的两头,面对面争吵着什么。我原本是睡在母亲身边的,见状,勇敢地从床上走到父亲的背后,用我的两只小手,揪着父亲的头发,助战母亲。从我在床上站着也仅仅够到坐着的父亲那高高的浓密的头发,我可能也就是三四岁吧。或许母亲第一次感到,儿子是她坚定的支持者,她的希望。我没有研究过社会学,但以后读过一些人物传记、回忆录什么的,书中讲述的一般都是父子之间的冲突、顶牛,很少读到儿子与母亲顶撞的。我感到母子的心是相通的。揪父亲头发支持母亲,是能够记得的最早的人生回忆。在以后的生活中,从小到大,母亲几乎从来没有责骂过我,更别说体罚了。
少年时候,我们盛行“斗鸡”游戏,就是两个小伙伴,单腿金鸡独立,将一条腿盘架在另一条腿上,独立的腿前进,互磕对方,撑不住,双腿落地者为败。因为经常玩这个游戏,我将几条裤子的膝盖部位都磨损得很厉害。但是母亲都从来没有责备过我,而是用旧布缝上两个周正的大补丁,那个年代衣服是珍贵的。
小学一二年级,我是在本村的学校就读,三年级以后,转入离家一华里的公社中心小学。那里当时应该集中了乡间最有学问的大儒们,使我们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记得陈宏佩老师在课堂上讲“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诗句中的“绿”字的锤炼,陈老师是高个子,国字脸,声音宏亮。夏世才老师,讲“日不落”帝国时,他高高地举起右手,将大拇指竖在头顶摇晃着,夏老师身体虽然微驼,但在我儿时的心中,他却是那么的高大。苏学如老师讲算术课,同学们背后有时称他为“苏老头子”,清瘦的面庞,花白的头发,身体十分硬朗,走起路来,步幅跨度大,地面都震动有声。姜自政老师红光满面,身材挺直,讲一口普通话,他经常是上下课的打铃人。还有一位上海的下放知青小孙老师。那时的老师们都是通才,什么内容的课都能讲,兴之所至,旁征博引,才华横溢。还有陈友廉老师,李木老师,王诗年老师,王诗年老师后来一直是学校的优秀辅导员,那时他就经常带我们玩在树上藏纸条抓特务游戏。高武翠老师是我的班主任,高挑的身材,梳着一根长长的辫子。高老师很喜欢我,陆续借给我看了叶永烈的科谱读物《十万个为什么》全套十几本,使我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科学启蒙教育……。后来这些老师有的继续成了我们的初中老师,初中老师中后来又增加了赵昌国,黄顺木,王维中,王建中,史作武,张新华,周章友校长等等,我之所以在此赘述这些老师,也是想借这篇短文,表达我对这些老师的感恩和怀念!老师,在知识传承和教育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
记得一次下雨天,母亲来到公社小学,在班级窗户外向里面张望,给我送伞,是那种红色的油纸伞,就是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中的那种伞。那时候,条件好一点的家庭用的是油布伞,可见我家的贫穷。母亲送伞的情景,依然若在眼前。
可能是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了一支学生宣传队,甘家翠老师指导我们排演,甘老师个子不高,梳着两根羊角辫,两只眼睛明亮有神,十分干练,平时比较严肃。初一年级,甘老师又任我们的英语课老师。排演的节目有样板戏《红灯记》选场,忠字舞等,还有一个是表演唱《我们是小炮兵》,由八位男生头戴柳条帽表演,歌词是:“我们是小炮兵,心红胆又壮,不怕苦不怕死,时刻准备上战场,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但是正式表演那天,要求统一着装,着白衣上衣。我没有白色上衣,我只有海裳蓝(音)小褂子,怎么办?母亲为我向村里的一个小姐姐借了一件白浮绸上衣,正合身。演出结束,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母亲的笑容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灿烂,永远定格在儿子的心中。
母亲如果有什么心事,往往首先愿意与我讲一讲。“九·一三”事件以后,中央还没有立即传达正式文件,那个秋天的一个傍晚,大人还没有回家,我昏昏沉沉地疲惫地俯卧在农村的大板凳上,双手扶着大板凳的两条腿防止摔下来。应该是母亲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了,可能是母亲在外面听说了什么传言,将我叫起来,说,听说林彪是坏人,出事了!我说,你不要听人家乱讲!母亲见我这样说,就默然转身,去准备晚饭了。现在讲起来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讲出这样老成的话。但是在那个天天讲的年代,斗争的警惕性渗透到每一个人,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孩子们自小也受到熏陶。那时夏天,如果村子里来一个骑自行车戴墨镜的卖冰棍人,我们就会一直跟着这个人跑,心里想着这个人也许是美蒋特务,直至把他送出村口。但是那时我们口袋里并没有能买一根冰棍的2分钱。
在我成家以后,有时节假日会回乡看望父母亲,分别的时候,母亲总会一边送我,一边给我讲一些村里近期发生的事情,或者是讲自己的什么心事。普天下的儿子可能都是母亲最好的倾听者吧。
稍大一点,可能是十来岁,记得母亲有一次带我去村子北冲心家里的自留地,我们巢湖俗称自留地为“菜滩子”,也许母亲原来并不是安排我来干活,但是那天,我心血来潮,第一次学着大人,拿起锹,翻土,平整,留出沟,将一块地整理得整整齐齐。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到堂屋里母亲对父亲说:贤超今天将滩子沃(音)得才好呢!我听了也暗自兴奋,终身难忘。作为母亲,她看到儿子大了,能有个帮手,该是多么欣慰啊!
我父亲是原来的巢县黄山中学(龙王寺中学)初中毕业,基层组织先是安排他担任农村耕读学校老师,后来调整安排担任首届赤脚医生,家里有一张父亲在黄麓师范学校培训人员的集体合影照。由于父亲有文化,善于学习、肯钻研,在医疗业务上渐渐地也有一些自己独到的东西。父亲常说:“单方气死名医”,“要想孩儿安,三分饥和寒”,“早睡早起身体好”,“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等等。父亲为人和善,受人尊重,在乡间口碑好,谁家一年到头能没有一个头疼脑热的呢?父亲夜里被叫走去看病是经常的事。父亲喜欢看书,因为走村串户,这样也有获得借书的机会,农村的藏书虽然少,但是小说书还是有的,积少成多。我也跟着父亲看了很多小说,例如《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岩》、《苦菜花》、《金光大道》、《较量》、《西游记》、《水浒传》、《东风化雨》、《上海的早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牛虻》,高尔基的三部曲等等,父亲培养了我终生阅读的习惯。也由于父亲常年在外面忙于给乡亲们看病,家务事自然就落在母亲身上的多。
二、
在儿子的心中,母亲年轻时是漂亮的,梳着两根中等长度的辫子,适中的个头,宽宽的额头,明亮的眼睛,脸上经常慈祥地微笑着。那时候,农村很少能用香皂洗头,每年的春夏时节,母亲她们都会采来桑叶,放在大木盆里,结伴在一起用桑叶水洗头,女孩子们也参加。我们男孩子有时在旁边看着。洗好后,母亲的一头乌发就如瀑布般在肩头披着。
到了插秧时节,有时候母亲她们会在水田里首先排成一排,插秧最快的人排在第一,向右依次排序,开始进行插秧,大家高兴时,也会唱起秧歌,就是插秧也同时唱合节拍的歌,于是田野间就荡起了如《巢湖好》那样优美旋律的歌声。《巢湖好》就是著名作曲家李焕之先生等文艺工作者于1963年来到巢湖,深入农村参加劳动,采风创作而产生的:“巢湖嗳,好嗳,依吔,好呀好风光,晴空吔万里吔,鸟飞翔……”,这个时侯,我们孩子们也感到劳动的快乐,家乡的美好。
三、
母亲不识字,没有文化,但是母亲经常信奉的生活信条由于常常念叨,也就深深地扎根在我心里,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早起三光,迟起三慌;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强调对生活的安排,我也养成了一辈子早起的习惯。母亲也是极爱干净的人,经常说,入口的东西必须干干净净才行,一辈子洗洗涮涮。我们兄妹四人,家里虽然穷苦,衣服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是老三,但永远都是干净整齐出门去。我成年后每读古语“要知母贤看儿衣”这句话,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
母亲的接人待物是极真诚极热心的,那时家里偶尔有请客的时候,母亲会将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倾其所有,招待客人。如果开饭的时间到了,而有的客人还未到,母亲就会十分焦急,叹着气说,唉,真是的!感觉如果自家不能表达心意而很是不安。父亲往往比较淡定,认为人家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不能及时。
母亲对比自己还要穷苦的人非常平等友善,具有同情心怜悯心。那时候七十年代,农村还有偶尔逃荒要饭的人,每当家门口站立这样的人,母亲总要将锅里的饭食与小菜盛上一些,给乞讨人。如果没有剩余的饭菜时,往往在米缸里抓起一把米,递在他的口袋。母亲的处世言行,从来没有虚伪欺骗,恭维逢迎,恃强凌弱……这些坏品质,母亲根本都不懂、不会这些东西。母亲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慈爱,善良,柔弱,热心肠的人。生活中的耳濡目染,从小就无声地注入我的心灵,使我也养成了同情弱者,尊重芸芸众生的品行。
四、
母亲也是一个苦命人,早年长期患有头晕病,说不准什么时间就天旋地转,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说话的力气都很微弱,每到这样的时候,站在床前的我们兄妹,都感到十分无助。也因为这个病,母亲的枕头,是特殊的又高又大,她不能睡低矮的枕头。另外,母亲还长期患有一种皮肤病,就是在小腿部位,每到春夏,会生出许多淌水的疮来,奇痒难忍,但到了冬天则有所好转,来年又会反复。父亲虽然是赤脚医生,也带着母亲去过一些医院,但是收效甚微。后来母亲渐渐岁数大了,这两种疾患,也不治而愈,慢慢地消失了。
五、
母亲是在七十二岁那年,给残酷的病魔迅速地夺去了生命,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世事无常。在母亲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是在深夜醒来,一想到母亲的病情,泪水就会无声地滑落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永别的一天迟早会到来……2012年12月11日,噩耗传来,在由合肥返乡的车子里,虽然之前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仍然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失声痛哭,问苍天何其不公!一个婶子对我说,她的走,让村里人说心都凉了,人生没有什么意思啊!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母亲劳累了一生,猝不及防就离开了人世,一生只有付出……。我不了解他人的丧母之痛是什么感觉,我是宛如被抛弃在荒野的弃儿,天都塌了……。母亲一辈子都是在家里家外操劳,操劳,吃不好睡不好穿不好,自己总是将好的饭菜让给子女让给父亲,自己宁愿吃差的、剩的,母亲从来没有自己的快乐和安闲,母亲的快乐就是家人的快乐。辛辛苦苦将四个子女拉扯大了,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撒手西归了……。鲁迅先生说过,有一种人像牛一样,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是平凡而又伟大的人!
十二年来,每去乡下看望父亲,则必去母亲的坟前。母亲的坟在村子西边的一快岗地上,朝向东方,苍松翠柏之中。我常常静静伫立在旁边,回忆过去那些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情景,回忆母亲的恩情,母亲的品德,如果母亲在天有灵,应该知道儿子在心中对她的思念……辛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安息吧!
几年前,我作了一首小诗,抄在这里,作为文章的结尾:
清明思母(七绝)
里外辛劳持小家,
春晖无限忆年华。
慈颜爱海寻何处,
点点坟前是白花。
贤超 2024.12.11 于 浦东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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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 一阵微微的巢湖风……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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