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记 搞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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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渡老街沿江而建,江边是吊栋阁。十多年前搭公交车去过一次,触目残败,视之黯淡,五六户人家仍住老人,和老屋一样摇摇欲坠,往来无声无息。
这次电动车骑过来,一路风尘。看着超过20公里了,心里发虚。
作为不辨东西的地理盲,此前我一直误解章渡在丁桥后面,谁知在丁桥问人,却在云岭边上。不用导航,摸到村委会那条路,看到二甲村新建的土地庙,上了干净的厕所,再拦住人问路,中年人停下电动车,热情指点,说向西到蓝山岭,往东,过了中村河,是章渡。他身后的红衣大妈补一句,你看到一个大牌坊,那里进去就是老街啦。
老街入口处,严格讲呢,不是牌坊,是门楼。一家门前,浓眉毛的大妈坐小板凳上,一手搂着孙子,一手给他剃头。电推子一下一下推过肉乎乎的小脑袋,小孙子不动也不哭。我说你家这个小孙子真听话呀。大妈说,也不干哦,这是等他睡融了再剃的。
中药铺是章渡老店,还在开。边上一个红衣大婶走出屋子,到横在路边的青条石上坐下。那里坐一个上年纪的老婆婆,穿了新布鞋。两个捏捏新鞋子,比比看看,静悄悄讲话。完全听不懂,软软的像吴语。
正在远远打量一面百多年前的老墙。老墙背光,青砖发黑,阴凉凉,沉静静,黯绿的苔藓错落墙面,使人心生思古幽情。这时墙边小巷走来一个短发小女孩,大红卫衣,白皙皮肤,她十三四岁,戴着眼镜,一看就是有点古灵精怪的乖乖女。女孩左手搂着新买的一袋辣条和一筒薯片,缩着头兴冲冲往回走,猛一下看到我,马上收敛,放慢了脚步,似乎有点难为情。自己对零食的欢欣和渴盼被陌生人看到,她变得矜持了一点,挺直腰匆匆地走。我不再看墙,有意拐向一条岔路,提前避开她,以此缓解这个小女孩因我而生的不适。
老街已大为改观,之前的吊栋阁拆去不少,卵石铺路,小旗长悬,两边新建的酒吧民宿奶茶店等等,一个接一个。
一个父亲带两三岁的小女儿慢慢转悠,后屁兜里插着粉红的保温杯。一对穿着乳白情侣装的年轻人,一前一后走,走到远处,男孩子把手搭上女孩子的肩,连着长发搂住。
一家店门前插着手写的小卡片:院内有狗,随手关门,不过听不见狗叫。还有一家咖啡馆,小黑板粉笔写着煮咖啡烤面包,店里却无人。也正常,眼下是冬季,许多店都没开门。
一辆三轮车轻悠悠碾过去,后面拖斗上放一辆崭新的童车,大红,鲜艳。
老太太收了一床毡被,远远在老街上走,走走身影一转,在几个晃荡的游人间不见了人。我嘀咕着上前,见左手边一栋吊栋阁老屋的木门开着,看一眼,看到客厅的红门冰箱、折叠圆桌以及圆桌上的瓶装杂酱与塑料袋里的鸡蛋,老太太这是回家里了。
我没想到这里还在住人,忍不住好奇,站在门外的青石上向里张望。屋子不算大,光线昏暗,报纸糊墙,陈设颇杂乱。正对着门,是打开的窗,窗沿上晒一床棉被,秋阳下暄软蓬松,窗下有一张不锈钢皮椅,棉被搭上去摊开,去晒到更多太阳。两面窗扇离地约一米,朝里开,缕空木格,仍是当年的样子。
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芦花,耀眼,洁净,又寂寥。如果走进屋子里,站在窗前,会看到一条碧绿宽阔的青弋江水在窗下扭身而过,会看到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岸边打水漂,而那片芦花,就生长在对岸的高地上,苍苍茫茫,一大片。芦花后面有几棵树,树的后面,是远方了,那里有几道青山的影子,起伏着深浅不一的轮廓,仍是当年的样子。
客厅边上还有屋子,推测是卧室。老太太应该正在那里整理毡被,一直不见人。我本想走进去,好好看一看吊栋阁内部的样子,想想忍住。站在门外看,已经不大礼貌了。
这应该是,至今还住在吊栋阁里的唯一一户人家了。
回到章渡街道。
看到烤鸭店前伸懒腰的保安。看到睡摇椅上的大爷。看到一个三轮车装起高高的青菜,停下来与人说话。看到电磁炉做油糍萝卜饼,一块五一个。看到一家店门口,一个大姑娘双脚踩在棉拖鞋上晒,脚上穿了花棉袜子,另一个小姑娘在玩弄她黑黑的长发。
两个妇人穿加长淡青色羽绒服,在店前站着,一个给一个掏耳朵。两个男子穿中山装,在村口并排坐一条长板凳上,晒太阳。我一开始来到街道,没留意到门楼,眼看要骑出村子,其中一个晒太阳的人细细讲,我又折回去,才找到入口。
一个修理钟表的小桌子孤单单在太阳伞下。一个戴草帽的农妇,扛着钉耙往回走,裤子上有土。一辆小汽车,有人挡就不停按喇叭,一路滴滴滴。
我担心电动车电不够,不敢加速,悠悠到了云岭路口。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大爷,他三轮车的前轮卡在路边,下了车慢慢转着看,动弹不得。我把车停在路边,走去帮他把车轮推出来。
临近靠山,见到一个小小的寺庙,隐在车流日夜不息的公路边,斜斜一个坡上去,被高大的林木遮住。要不是看到它门前有一个香炉,就算看到也会错过,以为那是一间普通民居。寺庙东侧有个更小的土地庙,庙前一间屋子,白壁上毛笔从左往右竖着写字:“重申严禁挖毛笋违者罚钱100元”。看得出来,寺里的人已经不耐烦,毛笋没有写作竹笋,罚钱没有写作罚款,颇见性情,亦颇有古风。
回去的路上,阳光一直照在我的后背,像一双暖洋洋的手推着我。我前面有个妇人,粉红头盔,扎了一根乌溜溜的小辫子。
2023-11-19
到白云寺,门关着。
一侧山坡下来一个樵夫,他拖一捆碧绿细竹,抱起放在三轮车上。樵夫七十多岁,说这些小竹子是一上午砍的,边搞边玩呗,大竹不能砍,县里不给砍。又说,这个寺是最近二十年才有的,你要烧香吗?
两个说了几句话,樵夫不紧不慢走开,到刚刚下来的坡地上,那里还有一堆已经砍断的细竹。他从刀夹里抽出柴刀,微微欠身,用刀头勾起一根,左手拿着,右手连连挥刀,细竹颤动,啪啪直响,枝枝丫丫轻快地应声而落。
白云寺的主持人应该喜欢毛笔书法。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寺庙的黄墙上,把空心砖搭的小厕所刷一小片白粉,繁体写男厕所,女厕所。又写告示,禁止挖毛竹毛笋,又在一块三合板上正反两面写“上下小心”,架在寺前的坡地边。
白云寺西侧有龙王庙,不大,没有塑像,帷幔遮挡,只看到半截石头牌位。庙外上联写龙行天下,下联不见。庙里细线挂了两个喜羊羊的塑料玩具。一边地上有一块断成两截的石碑,道光年间的。
两座土地庙在寺东。一座一排四个单间,从右至左依次供奉太阳、土地等,土地有附近乡民供奉的条幔。一块还算平整的石板靠在壁脚,上面红毛笔写娘娘灵位,娘娘上面还有字,看不清。
另一座土地庙,一侧写有“土地生白玉”的上联,下联也不见。主持人物尽其用,把一个葫芦型的瓷酒瓶用水泥砌在土地庙顶上。庙边还有二郎菩萨神位,神位是一块粗粝的石板上写了毛笔字,靠在那里,前面一个香炉供奉一炷香。写了字,这块石头就不再是一块石头。
不说这个主持人的修行,起码他是相信语言的,他相信一个个汉字被写出来,就有了自己的力量和神性。
白云寺有两幅对联。一副是“观空有色西方月,听世无音南海潮”,一副是“杨柳枝头甘露洒,莲花座上慧风生”。
又:白云寺的匾额落款是癸未年冬月,那是2003年,樵夫说的没有错。樵夫也说,我们这边的山小,山上养不活豹子那样大的动物。麂子野鸡以前倒是有。
2024-01-07
过靠山,到左家坑。
右手边的小路一条条向山里伸进去,山脚下是连绵的村庄。从最后一条小路往里骑,不多远,看到一位老人在劈柴。
老人个子瘦小,戴草帽,穿中山装,边上的柴禾纵横叠架,截面新鲜,应该已经忙活了一上午。
和老人说话,他说自己看抖音上讲,退休金养老保险什么的要涨,问我可知道。我还真是不清楚,接不住他的话,就问村干部应该会说的吧。他自己嘀咕说,就算涨几十块钱,管什么用呢。
老人的家是小坡上孤零零的一幢平房,我看看院门口的对联,有神和主,问他你是基督徒吗?老人意外的一声“欸”,微笑着放下斧头,说你晓得呀。我说你的书法也很好啊,这些字是你自己写的吧。
是。老人说还有几幅对联,引我进院子,指一副大字对联,这个是我前几年写的,这个好一些。确实有笔力。我问起他做礼拜在哪,附近有没有小教堂。礼拜就在我家,老人边说边开了客厅的双扇门,引我进屋,果然。正面壁上是白纸毛笔写的十诫和祈祷文,两副大白纸,用透明胶带一道道黏住外层,类似于贴膜的意思,左边壁上是颂歌,一样白纸毛笔,还写了简谱,右边是一挂红幔,边上红纸竖写“哈利路亚”。有模有样,只是看着有些年深月久。
我更意外,你识谱?老人微微笑,瘦削的脸上薄薄的嘴唇,一口雪白整齐的牙,会的。我说你这个水平,当初至少是初中生。不是的,我只上过四年级,嗯,三年半,四年级到一半就没读书了。老人问我是不是也信基督。我说我不信的,但是我尊敬别人的信仰。老人说,我家以前经常来,一起唱歌,一起看《圣经》。后来慢慢人少了,不来了。有人问我信这个可发工资,我哪里有工资发给他们呢。老人微微笑,语气平淡,也有感慨。
好奇老人为何开始信基督,老人一下子黯淡。我42岁的时候,我妻子41岁,脑溢血走了。我伤心,常常想念她,有四五年,过得不好。那天村里来戏班子,我去拉二胡,后来和戏班子里的人熟了,知道的。以前不信的时候,闲下来,心里乱,七想八想,现在好,什么时候都定定的,好得多了。那时你年轻,还可以再找一个啊?他摇摇头,再找一个的话,人家肯定也是一个家庭,我也是一个家庭,在一起麻烦的。
我们边说边到了另一间屋子,看到斗笠,看到四五把雪亮柴刀挂在橱边,看到一面老式的化妆镜,他说是爷爷留下的,有人买,没有卖。
又看到墙上高高的贴了四副诗词,我从左到右一首首的默默看下来,不精致,但情深:缔结同心二十年,归来去兮心相连。花前月下手牵手,细语丝丝句句甜。落款是九八年冬月盲粗书。诗词边上,一样高高挂一把二胡。我问这个字是你写的,这个诗也是你写的吗?老人说是。第一首是写我和妻子刚刚结婚时的,第二首写她刚刚去世时的,第三首第四首,是写她去世后我的心情。盲粗是我,我妻子是98年冬天去世的。我和妻子有一儿一女,我把他们俩养大了,儿女都有工作了,我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挺好。这间屋子是我40岁的时候盖的,我今年67岁了,最多再有20年吧,没有别的想法了。老人想想又说,在我们这,你和人家说这个诗词,没有人懂的。
我点点头,掏出烟和老人一起抽。老人非常客气,说到我家还抽你的烟。我看了老人妻子的相片,看了他年轻时相片,清秀的脸,明亮的眼睛,一时感慨无话。短短几分钟,我看到他的辛苦、隐忍和信仰,也看到了他的勤勉、才情和对妻子的思念。我几乎看到了老人的一生,
我们出门,回到院子里,院子里架起的竹竿晾晒一挂腌菜,腌菜后面是一棵树。老人指指说想卖掉。我经常见到有人在乡间的墙上打广告,写收树,不知有无靠谱的。
出了院子,走下台阶,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微微冒汗。老人走到柴禾边,摘了草帽,慢慢脱去中山装,只着一件厚厚的线衫,显得更加瘦小。他提起斧子,高高举起,一下下继续劈柴。老人身后的山坡上,有好几座坟。他扭动斧柄,拔出卡在柴禾里的斧头,说那是祖坟,清朝的,我重新修砌了。
告别老人,上省道,横穿向北去青弋江。心里盘算着,沿江往东到后山去。不多远,看到路牌,是靠山马中心村。
往前,两边都是大片大片连绵的菜地,到一个三岔路口,见一面石碑,金字刻“扶风马氏世祖墓”,下面又有一行字,打了箭头:墓址四百米。我一下明白,原来的靠山为什么现在叫靠山马。我一下又迷惑,因为箭头所指,是另两条岔路的中间。“扶风”二字颇有古意,李白有诗《扶风豪士歌》,没想到在这里看到。
正在踌躇,来路上,过来两辆三轮电动车。他们在我前面一点停下,下车,两辆车都是五十多岁一个老人开车,一个老妇坐车。我向一个老妇问马氏祖墓的路,那个老妇也向我问路,我说我不是这儿的人,她哈哈笑,搞得好,我问你你也问我。我们都在路口站着,这时来路上又来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男子,微微胖的老妇拦下他问,看戏要走哪条路。男子说黄梅戏的戏班子昨晚走了,晚上在学校唱,唱了8天,怎么不早来呀。
搞半天,原来他们是过来看戏的。戏班子走掉了,两家老人好不扫兴,另一个老妇人瘦一些,性格内向些,悻悻说,我们是杨村的,老远来,哪晓得这么不巧呢。
2024-01-14
耸壁寺在兰山,之前叫兰山寺。
因为李白来过兰山,还写了诗,兰山寺便用诗里的“耸壁”二字做寺名。这一改,就是一千多年。兰山不高,耸壁寺离公路也不远,上一两百米的小坡就到了。但你如果没来过,便有点难找。耸壁寺蓝色的路牌歪在深深的苇草里。即使步行的人,也未必会留意到。
老和尚个子不高,穿黄色僧衣,着一双厚鞋,在公路上走。
午后太阳大,他戴一顶冬天的帽子,用手指扣住肩上的提袋,袋子里装满线香高香,鼓鼓囊囊,看着不轻。
到了耸壁寺,他摘下帽子,已是满头大汗,他不走更近的侧门,仍多走一截路,从正门进。他快步走过古木参天的院落,绕过大香炉,跨入黑洞洞的殿门里,倏忽不见。
我在院子里张望。见到墙角一堆朽腐发黑的柴禾。见到枯叶,落在地砖的莲花浮雕上。见到侧门后的两把小竹椅,一张吊椅。见到青竹,见到厨房,见到一扇窗下留着模糊的字迹,见到香炉上有个捐资人的名字,叫何花铁匠。
没一会,老和尚出来,手里捏一把点燃的线香,插了三根到香炉。又去另一旁的广场,给观音上香。他步履极快,仿佛小跑,在追着什么一样。
上完香,我们站着说话。问老和尚年纪,不答,问他是否这里住持,也不答。
老和尚似乎很着急,只管对我说他的事。他说自己被老佛祖救了三次命,一次是溺水,一次挖耳屎,还说到了鸡蛋什么的,后面实在没听清,老实说,也不信。老和尚自己信,他一脸皱纹,颧骨高,双目深陷眼眶,看着是吃了许多苦的人。他原话说:永远不能忘记老佛祖的恩情。
他在每一尊佛像前上香,磕头。之后下山,一个人急匆匆走掉。
在寺里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婶,眼光锐利,嘴唇薄,走哪跟哪的盯着。我进佛殿时踩到了青石门槛上,她在小桌后高声责备,让我感到了不懂规矩的惭愧。
我站一侧看,大婶站后面说,都到寺里来了,哪有不磕三个头不烧三炷香的。问起萧和尚还在不在寺里,她声音低下来一些,说在。不过我一直没见到人。
刚来时,寺里养的小狗一通叫,叫叫不叫了,趴着自己打盹。我从侧门下山时,它倒吓一跳,耳朵一抖站起来。
从耸壁寺下来,东行不到三公里,见董氏祠堂。
祠堂正门关着,侧门也关着,后面的门窗全都封死,绕一圈,除了巨大的匾额和屋檐下的木雕,什么也看不到。祠堂建于清代,护栏木格已经发黑,椽木也断开了一些。有后人捐了一对石狮,两米多高,上次来,没看到。
一根青翠的野蔓从墙头垂落,风来摇一摇。
2014年10月8日,我的QQ里记着这么一条:
昨天下午,独自去了一趟久闻其名素未谋面的蓝山耸壁寺。寺庙破败萧索,但风物草木清幽,见到失而复得的菩萨石像。寺里只有一位俗家姓萧的和尚住持,另有一妇人,自称护法。归家后,闻说是其师妹。其寺现属黄村镇,但自县城出发,当取道云岭,由岔路口进中村半途下。草草一记,或他日详叙。
我也没想到,这个他日竟是十年后,但仍是一样的不想详叙。
回去路上,重型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像洪荒巨兽般贴着身长嚎而过。以前听耳机不觉得,现在不听,那个动静是真吓人。
又拐进了靠山村。
村子小,见一口二百年的七甲井,至今不竭。见一扇老窗,用青砖砌出一个囍字。一只肥墩墩的母鸡跳上石臼,低头喝水,仰头抖着脖子吞。老树下的福德祠,用AD钙奶的粉红塑料瓶,装了水,插了花,供奉如家人一般的土地神。菜地里搭满一个个竹架子,都用稻草绑住交叉处。一面小池塘,两个老妇人洗衣裳,一个坐小板凳洗,一个双膝跪垫子上洗,边洗边说话。
一个佝偻的老妪,靠着路边拄杖而来,我远远看她,她远远看我。
慢慢走近了,抬头微微笑,问我哪里人。
2024-04-27
车吃饱了电,一溜烟跑到中村。
街道上没什么人,看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许多老房子、老店铺,有些关门,有些转让,有些还在开。
午后的包子铺,三四层高的不锈钢蒸笼没有热气,边上,一只白色泡沫盒里放十几支五颜六色的瓶装饮料。铺子不小,空荡荡的,里面一片朦胧幽凉的黑。挽着发髻的老板娘仰躺在深处,光着膀子搭扶手,两腿架在折椅的边角上,她一个人疲倦地睡着了,睡得气息均匀,万籁俱静。这是在乡间,要来买的已经买过,不买的人也不会再来。老板娘睡得那么香,就算有生人来,看几眼也就离开,不会为了几个包子叫醒她。
一间老屋,客厅的前后门都开着,从后门看过去,能看到人家屋顶的黑瓦和远处的山。客厅里有一张凉床,凉床上摆一个台式电风扇,没有开。板结的地上有板凳、小竹椅、一只粉红色的小塑料盆,一小堆毛豆壳子。刚刚在忙活的那个人,不晓得去哪了,她如果去厨房炒菜,毛豆米却还在这儿。
一家店门外,摆了八仙桌子在铁皮棚子下供人闲坐。去的人多半自己带了茶,慢悠悠说话,也有妇人去,老板娘忙起来,她便架了穿拖鞋的二郎腿,抠着脚坐那看。
又一家店,仍然在用老旧的木头柜台,一层层的玻璃后,摆着香烟、花露水、牙膏、护肤膏之类,一个短发老太太,一手拎一个黑色手提包,一手从里面取钱买东西,我在店外看,像看到了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我的母亲用一个蓝绿色的洗衣粉塑料袋当钱包,用钱时,要一下一下打开每道折叠,把手伸到最底下,捏出一张张码好的纸币,认真数了付给人家,收好找回的零头,再叠放回去,整个过程,塑料袋一直会发出轻微的响声。
城里的店,喜欢翻新,比如首饰店、理发店、服装店。装修的更有排面,能吸引地位更高更有钱的上帝。而在乡间,开得最久的店,都是保持原样的店。几十年如一日的低调、朴素,几十年都是同一个店主人。我自己也更喜欢这种店,不会拘束,不会有对方变阔后的疏离感与陌生感。
中村人似乎很喜欢书法,好多店铺招牌与广告,能看得出是店主人自己挥毫写就。字不见得那么好,但看了喜欢,觉得此地有古风。确实也看到了,看风水的店。
想去看冰山石屋,一路问路,每个人都耐心和我说。
一个是云岭路口的黑脸大爷,他在长廊里乘凉,摆了个水果摊子在马路对面。
一个是树下等着去做工的黑脸大叔。
还有一个是刚刚到家,把脚跨进水池里洗的黑脸大哥。大哥说去冰山还有八九公里路,我说我车跑这里来,电不够了,今天去不了啦。大哥想都没想,说你在我家充电就是了。
由郭峰出来,几个绿化工人正在给树浇水,衣衫半湿,晒得不做声。
往东不多远是几面荷塘,一排大树下,有间新开的咖啡店。店门前的空地上,白布写字,高悬了好几面,各自随风飘动,看清了一面,写“让喝咖啡的人先富起来”。
这里没什么客人,我只远远看。一个女子,白衣短裤,打一把纸伞,来来回回拿手机拍荷花。荷花好看,莲蓬也好看。
2024-06-16
从五星大桥到丁桥,再由丁桥到后山,看到一座无人的乐园,摊位蒙尘,摇椅上是落叶。
过了滚坝,到云岭,从大礼堂经关帝庙、种墨园至街道。留一辆电动车充电,带人去章渡。
路过毛田湾,荷花仍没有颓色,来的人不多,但一直有人来,妇人带孩子,丈夫带妻子,老头带一个妇人。
一辆车横着停在一排车前,一车人下来,嘭嘭关了门,大人孩子各走各的,后排慢慢下来一个老妇人,腿脚不方便,一歪一歪跟着走。
荷花与莲蓬都可以买,有人替你摘。摘了的荷花多半是毛笔状的花骨朵,白衣裳的女子捧了,胖胖的,竟然也有几分仙气。
章渡在翻修,老式吊栋阁只剩下两三间,其余是新的。匆匆看一圈回到街道,一个外地的女子在路口看手机,知道车子要过,但不让,按喇叭也不动。
再从毛田湾回云岭,取了车走。到靠山时给另一辆电动车充电。渴,但唯一一家超市锁了门。
还是过滚坝,折向青弋江岸边回。看到两条狗热得没处跑,跑江边凉嗖嗖泡着。一个中年人,把小白狗栓栏杆上,自己坐小板凳,一剪子一剪子给它剪毛。
过七星墩,看到斑嘴鸭从碧绿的田间一前一后飞出来,它俩飞了一圈又一圈,大概就是高兴吧,不慌不忙飞,飞完又消失在田间。
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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